袁方文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一部分 1941~1949年

工业化与职业间的人口流动本文原载于《当代评论》第1卷第16期,民国三十年10月20日出版。常姝女士抄录于清华大学图书馆。

(一九四一年十月)

一、职业间的人口流动,有平面的与上下的两种形式:农民进入工厂,变成劳工,或作家放下毛笔加入政界,可谓属于前者;佃农获得土地变成地主,或官僚失意下野变为平民,则是属于后者,这两种形式的人口活动,无论古今中外的社会都是存在着的。

一个社会的解组过程中,职业间的人口流动,分外来得显著。目前中国,就是一个极好的例证。后方农民的流入工厂,旧手工业师徒的多数改业,都已成为抗战以来普遍的现象。

造成职业间的人口流动的原因,原有多种;但其中以工业化所引起的变迁,较为强烈。本文目的,即在就“平面的”流动,略加申论。

二、中国是所谓“五千年的农业古国”。当前她正遭到空前的灾难,空前的威胁,也是空前变局。中国工业化的开始,虽可追溯到同治年间,但以工业作为建国的基础,还是抗战以后的事。在战前,有时国内人士还发生“重农”或“重工”的争论,但到抗战以后,问题的中心已经由“重工”转变为如何“工业化”了。于是朝野之下都一致努力于工业的建设,在广大地方,如四川、云南、西康等地,前后建立了15个新工业区,在川滇黔三省中,战时新建立的工厂,依民国二十九年统计,资本以二十万元为最低额者:共计472家。西南本是一个工业落后的区域,若没有抗战,新工业在西南的发展,也许是近十年间所梦想不到的事。

抗战促成了中国由农业古国走向工业化的新国家,这一转变,要使旧的农业社会发生剧烈的解组。单是就传统职业方面而言,就已经带有急转直下的局面。

试先以英美工业先进国家为例:英国的工业化的情形,在1905年,农业人口还占总人口33.3%;到1911年,只占12%,农业人口降到几乎无足轻重的地步。美国也是如此:在1890年,农业人口占总人口64.6%,此后逐渐下降,至1930年仅剩24.6%。可见在工业化的过程中,要促使大量的农业人口从事百业。

据我们在昆明市调查职业组织的结果,发现“改行”者甚多。例如,在四五年前,裱书业本市共有三四十家,现在则只剩六七家了。其中还有一二家据说最近就要歇业,另谋出路。战前从事扎纸业的,约有二十余家,现在则只剩三四家,还是朝不保夕。战前做香料的家数:约在四十(家)以上;而现在还在继续营业的,不过十余家而已。小工业的“手艺人”也显然是不及从前多了。诸如此类的情形,正在继续,这是什么原因呢?据他们说“关门歇业”或“改行”,是由于“这行道不行时,加以警报多,生活又昂贵”。这些话,虽没有直接说出他们改行的理由,但这里实在已经包含了他们不得不“改行”的苦衷。

“警报多”确乎是战争的影响,战争不但破坏了很多“行道”,还使从前繁荣的店铺“门可罗雀”。在昆明市,我们固然看见许多“店铺”被炸光了,这些被难的人们,有的不得不另谋“高就”,有的则只好“关门歇业”。还有些行业,虽未被炸,亦受到同样的打击。裱书业便是一例,原来论书赏书,那是和平时代的玩艺,值此“兵马倥偬,军书廖午”之际,谁还能有此闲情逸致?类似的这些“行业”恐怕只有“关门”或“改行”,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着。

昆明市许多行业的手艺人的改行,战争固是一因,最主要的还是后方工业化的影响。譬如小木业的师徒,很多往附近的工厂去了。他们所谓“行道不行时”一说,最能说出他们的衷曲;这“不行时”三字,最有分析的价值。

在工业化的过程中,有些“行道”,当然敌不住新兴的事业,因而势必失去其固有的地位。一部产业革命的历史,就是一部新旧事业悲兴交替的历史。有新事业的发展,即有旧事业的没落。这是生产过程中常见的现象,无须多说。

工业化是整个社会生产方式的改变,所以它给予社会的影响,也渗透到整个社会生活的各方面。目前,在昆明市,有许多传统的“行业”,都在渐渐地动摇,没落,关门,以至于另谋出路。这是工业化必然结果,无足深怪。

所以工业化的过程,不但是农村人口大量的“离地”,也是市镇中传统职业人口大量的“改行”。

三、在工业建设当中,新事业的急激增加,是需要大量劳力的。这些工人:有的来自农村,有的则来自市镇中的旧职业,已如前述。这里有一个问题,即新事业能够从传统职业里吸收多少人口?换言之,亦即传统职业能供给新事业多少人口?这是职业人口流动中最值得研究的问题。

新事业能够吸收传统职业多少人呢?这里没有可靠的数字可资征引。不过,新工业的吸收力量,可自其对传统职业组织的破坏的程度上,得到一个说明。其理由如下:

倘如新事业冲破旧职业的程度甚大,则传统职业里的手艺人,便失去谋生的机会,于是不得不从旧职业跳出,流向新兴的工业。反之,若是工业化冲破传统职业的程度很小,则传统职业仍然还有拉住大量人口的力量,再加上农业社会的“安土重迁”与不愿轻易抛弃“祖传”行业的心理,那么,从农业到工业间的人口流动,也许要延长期限了。

新工业的发展,与旧事业的破坏,具有密切的关系。新工业如不能相当的破坏传统的职业,必将感受劳力的缺乏。因为这时新旧事业,都需要人力。结果必造成新旧事业互相“控人”的现象,旧事业亦不安全,新事业亦不稳固。所以“冲破”二字是新工业发展条件之一。

目前中国正处在新旧事业交替的途程中,其情形如何呢?就农村说,“农民离地”是战前熟习的名词,而且被一般人认为是农村破产的象征,这一名词在目前应是值得庆贺的。但是事实上,除去大批壮丁被征发从事抗战的神圣任务外,“农民离地”却是并不踊跃。

在西南各工业中,虽然容纳了大批离开土地的农民,试分析这些农民离地的根本原因,很多还不是由于新工业吸引所致。据费孝通先生在“西南工业的人力基础”一文中所述,女工入厂的原因,可以说近80%是由于家庭内的不和等。这些人虽然进入新兴事业,但工厂实在无法拉住她们。由此可见中国新工业冲破传统职业的程度受到当时社会的限制。

新市镇中传统行业方面说,在昆明市,改行虽然很多,但是,改行的手艺人只有少数流入工厂,大多数流到其他传统职业(如人力车业、商店)里面去,后一种流动,对工业化可谓毫无帮助。这种人口流动现象,若不能及早加以修正,将来会对于新工业的建设发生很大的不利影响。

推求发生这种现象的原因,也许是很多的。但其中最主要的一个,恐怕是由于目前后方所建设的工业,并非如十八九世纪英国初建的工业那样的循序渐进,却与帝俄彼得大帝提倡工业时有些相似,是一种对等跃进的局面。帝俄还在平时,中国则在战时,所以许多问题也就由此发生了。

高度现代化的工业,其所需的劳工,须有专业的技术,当然不是改行的师徒所能胜任的。这种改行的手艺人,到工厂只能作小工,他们觉得地位太低,收入太少,不够仰事俯畜的开销。但技工的地位呢?对他们又属高不可攀。在这种情形之下,这些不能在祖传行业里容身的人,只好另谋出路了。这就是新事业还没有力量吸收传统职业里人口的缘故。

就目前的情形观察,工业化不但冲破传统行业的程度不够大,还有许多其他事业,直接和新工业“抢人”。例如兵役,就是最明显的一例。因此,反映在新工业建设上的,便是处处需要大批劳工,但总是听见找不到劳工的呼声,结果造成了“事浮于人”的状态。就是“待遇从优”,还是供不应求。

四、新工业既无力冲破旧事业,结果必使农业或其它旧行业到工业间的人口流动拖延的很久,此种过程的延长据我们看来是害多利少的。其原因可自人口流动给予社会的影响上加以说明。职业间人口流动,本来是随时随地都存在的,对于社会不致发生较大的影响,但目前川流不息式的人口流动,却是一个反常的现象,所以约略地叙述如下:

就利的方面说,人口的流动,致使就业的机会加多,可以避免“抢饭碗”的悲剧。就业者在流动的过程中,眼界扩大,见闻增多,也可消除传统一隅的狭隘观念,具有好处。

至于害的方面,那就较为具体而且数目繁多了。第一,目前,凡是“待遇从优”的地方,就业者莫不如群蚁附体,群犬争骨,趋之惟恐落后。就知识分子方面说,也复如此。目前大学毕业生之流入银行,多到出人意外的地步,但加入学术机关者却为数颇少。此中缘故,据说是学术机关与银行的待遇相差悬殊所致。可见待遇的厚薄,可以决定人口活动的方向了。各种职业为了大量的吸收人口,便不得不提高薪金作为“抢人”的条件。但人的欲望无穷,而待遇的提高,却有程度的限制,因之极易养成就业者的“五日京兆”与“得陇望蜀”的心理。譬如许多改行的手艺人,多半是向收入最为丰富的那方面流动。据传说某裱书业的老板,改行经商,其主要是由于目前经商,最易发财;又如某银行某职员,月入在四百元以上,结果还认为不足,而加入那批走私之流的队伍。这些虽是传说,却不难见“惟利是图”的心理在职业人口中,是颇为流行的。

其次,就业者对于职业,没有持久的恒心,也是当前流动中一个显著的现象。因为就业容易,打破饭碗算不了一件大事,所以就业者的因循敷衍,不肯努力做事,甚至无理取闹借故与管理人员冲突争吵等,都变成了“司空见惯”的现象。

复次,就业者的朝秦暮楚,舍熟就生,势必浪费工作时间,降低生产效率,对技工对工厂,两无裨益。

最后,就业者因流动过速,每天都和陌生人接触,彼此间的同情心极易丧失,因之对于服从社会秩序的习惯也极易减弱。在昆明市,有许多外来的劳工与司机等,据说在他们间性病的流传颇为普遍。这件事实表示外来劳工的社会生活已经脱离了常轨。因为外来劳工多是单身的。他们离乡背井,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既无家庭的维系,又无亲友的监督,社会对他们几乎全然失去约束的力量。于是他们便任性放浪,毫无顾忌。性病的流传就成了必然的结果。还有“爬山虎”的“走私揩油”,也是由于道德观念低落所发生的不良现象。

上述四点不过是荦荦大端,其它害处过多,恕不一一细举。即此四端,对于社会的损失已是相当的巨大了。所以如何减少这种人的流动,避免社会的损失,委实是当前的急务。

五、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其间所引起的职业间的人口流动,本是一件冗长的不易迅速结束的事情。工业化的历史,早有先例。美国用了约四十年的时间从事工业化,才把农业人口由64.6%减到24.6%,德国也费了43年的工夫把农业人口由42%减到30%,苏联工业化虽是比较迅速的,但它每十年只减少农业人口10%至20%,也还费了十余年的努力才有现在的成绩。反观我国,农业人口占总人口数约75%以上,要把这样一个庞大的人口,让工业化吸收到其所应吸引的成数,当然不是短时间内所能完成的。那么在中国工业化的过程中,其职业间人口的流动,也许比欧美各国的年限更要拉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