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方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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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警察的社会本文原载于《益世报》1947年11月12日星期四第六版,《社会研究》第16期。标点等保留了原样。

都市社区和乡村社区不同之点原是有很多的。其中都市有警察,乡村没有警察,也许是重要的一个。乡村里没有警岗,也没有穿制服的警察,社会秩序,并不紊乱;城市到处站着警察,可是人我之争,群己的失调,团体与团体之间的纠纷,阶级的冲突,司空见惯,一点也不足奇!

要解释这个问题,似乎可以从好几方面入手。第一,农村社会,极为单纯,决不似都市的复杂,农村里生活的人,是在“熟人里长大”。彼此的身世底细,知道得清清楚楚,知人知面而且知心。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自然用不着警察帮忙了。反之都市生活,五花八门,城市是各地陌生者的一个熔炉,集结在一起,萍水相逢,彼此的身家经历,只有天知道,知人知面而不知心,人与人相处,怎能不预先加以提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得不有警察来担任保镖。第二,农村社会的道德,风俗,习惯,其约束力远较都市的为强大,生活在农村社会的人,靠传统习惯,一代一代打发日子过去,相安无事,很少改换,大家既是在熟人眼里看着长大的,不好意思做着损人利己的事,长辈的脸色,邻里的闲话,似乎比警察的武器还要有力;哪里还用得着真正的警察来管闲事。第三,农村人口稀少,都市人口稠密,前者人少,意志力量都易于集中,步调易趋齐一;后者人多,意志庞杂,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究竟谁有理,最后恐怕要靠警察了。若是我们从这许多方面去解释,都市所以有警察,是太浮浅的,并且这样的看法,还可以数得出许多来。我打算进一步从都市生活的特征上,去找问题的解答。

都市社会的生活,和农村的,似乎有一个基本的不同之点,就是:农村里长大的,主要是靠农业维持生活。可是农业和土地有不可分离的特性。“辟地植谷曰农”,农业和土地是何等直接何等密切。农业既然不能脱离土地,靠农业为生的人,怎能脱离土地,所以农村里长大的,和土地的关系又是何等直接何等密切。一般人都说乡下人土气,靠泥土生活的人,终生和泥土在一起,又如何不土头土脑呢!

若是“土气”是农村生活的特征,这“土气”实在也就是农村最好的解释起点,农村里的人,可以说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是大地的子孙。他们的生活,感情,事业以及一切的关系,有形的或无形的似乎都和土地分不开来,没有土地也就没有他们的生活。赛珍珠所描写的“大地”,透露出中国农民和土地的感情,那是如何的真切,在灾荒时期,饥饿的农民不忍离开饥饿的土地,原因就是“土地就是生命,生命也就是土地”。这虽是小说家笔尖下的幻想,不足为凭,可是从这里不难看出泥土对于人的感情,有着不可思议的亲切力!这种感情,无以名之,名之曰梓子情谊(Rural Sentiments),此为农村社会团结的力量,也是农村社会的生活特征。

另一方面,土地的利用,要靠天时,若是天公不作美,直接就要影响到土地上的收获,农民既然靠土地生活,就不得不靠天时了。因此,“天”这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力量于是很自然的成为乡民顶礼膜拜的中心,靠土地吃饭的人,同时也得要“靠天吃饭”。靠天吃饭,农民怎敢得罪上天的意旨,“拜天地”的信仰可谓支配了我们整个的农村社会,“天地”两字连在一起,实在是一物两名罢了。因之农村里人所应付的是大自然,是天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是何等可怕的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都“听天由命”,难怪农村里生长的人,在危急的时候,要喊天了。“喊天”是农村社会的一个特色,推原其故,都莫不与土地有关。

上面我们把农村社会,作了一个简单的说明,我们的目的,是在从这个分析里衬托出都市社区有着不同的生活模式!

农村里的人民,遭受冤屈,或是吃到苦头,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常常要喊天的。“天呀!”因为天是最后的裁判者。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非作歹之徒,怎能瞒住天公的明眼。遭“天雷劈”,在数者难逃,何等可怕的刑罚。可是在都市里,人我的纠纷,冲突,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就不会喊天了,因为喊天天不应,无济于事,喊什么呢:警察。

若是我们打开每天的报纸,准可以找到许多违警案件,在人事的争端里,最后十之八九会找上警察来加以调解的。遗失了珍贵物品的主人,可以报警,请其侦察,代为找回;有伤风化的事件,可以报警,拘捕当事者,带局讯办,以儆效尤;口角,打架,行凶,抢劫,殆无一不可以叫警察来加以干涉,防范和惩处。假如我们把许多违警个例,作一分析,当然更可以看出城里人临危喊警的实情。在街市上最忙的人,不是商店的伙计,不是有如热锅上蚂蚁的路上行客;而是十字街头管治红绿灯的警察,往来如织的汽车电车,虽然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在什么人前面哪肯低首下心让人一着;除开了警察。警察,多么有力的征象。设想都市没有警察,怎能想象,那成什么局面,什么体统。

生长在都市的人,好像是靠警察生活的,正如乡下人,靠天吃饭,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个原因在哪里,颇值得加以推求。

我想从都市兴趣或都市利益(Urban Interest)上试作一番探讨。原来都市人是一种脱离土地的人,他们的生活中心,不在土地上面;而在兴趣里边。城里人不靠土地生活,至少不像农村的人固着于地。和泥土很少关系的人,自然不会土气。可是为生活,总是人的生存起码条件,城市里的人,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是在生活的享受上,原比乡下人为高,城里人从什么地方取得糊口之资?“工作”,属于体力的也好,智力的也好,是谋生的主要园地。

中国的所谓三十六行,在城里都找得着,近代的大城市如纽约,伦敦,总在上千数的职业,可见都市分工的细密。都市人就在这种分工的细密圈子里,找到入款,找到生活。因为分工细密,每个人都不能独立生活,一人之身,百工之所为备,每个人都密切的依赖他人,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尽其所能,取其所需,一个人的存在,不过是为另一个人的存在。每个人都是把自己的利益,建筑在他人的身上。相反相成,相得益彰。这是与兴趣的结合,也是与利益的结合。

城市集拢各地的人口在一块儿过共同生活,分工合作的生活。“兴趣”便是这个共同生活的基础。我们不是说城市居民的生活里没有感情的成份。不过这种成份是不会有如乡土上长大的那样浓厚。若是“兴趣”是城里人生活的中心,城里人实在也就是靠兴趣长大的。“土地”若是乡下人的生命,“兴趣”便是城里人的生命了。城里人生在“兴趣”上,也死在“兴趣”上,举一例也许要更清楚。近代的所谓无产阶级,原是工业生产中重要的角色,他们靠出卖劳力,换取工资,以资糊口养家,工资与劳力的交换,构成劳资的关系,假如工厂关门,失业马上要临到工人头上。劳工原是脱离土地的人。怎能忍受失业的威胁。退无土地的倚靠,进无资本家的怜恤;若还得不到政府协助,社会同情:失业实在等于宣布死刑。劳资关系如此,都市中其它的关系,何尝不可作如是观。兴趣的结合,关系的维持,从有兴趣始,从无兴趣终。

这样看来,“关系”对于城里人,何等重要,每个人都是生活在关系上靠兴趣吃饭的。因之,城里人对付的事,是人事;不是天事。如果人事搞得不好,生命难免就会发生危险。乡里人不敢得罪天,城里人哪敢得罪人?乡里人在危险的时候,喊天;城里人在危急的时候,很自然的就会想到喊警察了!

要是上面的分析不错,我们可以说,城市社区是一个喊警察的社会,城里人也是一种靠警察生活的人。最后我们还拟简单的把警察社会的特征,作一描写,结束本文的论点。

在兴趣上长大的,“喊警”,是麻烦甚至也是痛苦的事。生活本身就在找麻烦,习惯了就成为第二天性。“有事报警”城里人也就靠这点“喊”的本事,得到生活上的保障!

话虽如此说,喊警察总归是“不得已”的事,人何以一定要走上这个“不得已”的路,能够避免,我想每个人同具此感。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所谓大同世界,也许就是个没有“不得已”的世界。因为喊警察实足证明生活的裂痕。为了要逃避这个不幸,城里人也许慢慢养成了他们的一套特别作风,所谓“滑头滑脑”,“城孤社鼠”等等形容城里人的绝妙好词,何尝不是这个“不得已”上的“不得已”!

在“不得已”的上面,人性也许要失去它的尊严和可贵,我们不是说城里人全是伪君子,全是大奸臣油滑者,乡下就没有这一套,这只不过是程度上不同,在城里有大奸,乡下有小奸;在城里要吃大亏,乡下只吃小亏。当然,有人只愿吃小亏,甚至根本不愿吃亏,何必惹起烦恼,自讨苦痛,于是有人主张“回到自然”,这安知不是“不得已”的一种反抗!

总之,自工业革命以后,都市化可谓踏遍全世界的主要城市。这是人类生活上空前的变迁,都市是现代文明的中心,也是现代生活的特色,都市产生警察,城里人离不开警察过着和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