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时期陆游爱国诗词的影响与接受
陆游诗词在近现代以来的传播、影响与接受研究,近年来持续受到关注。然而,像陆游这样一位具有深广影响力的伟大作家,其作品的传播、接受涉及很多方面,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学术背景下有可能显示出不同的特点。笔者以为,民国时期由于白话文的兴盛和新文学的繁荣,古代作家如陆游等并非处于可以发挥最大影响力的时代,但是由于日本军国主义的入侵,中华大地为救亡图存,掀起了持续十余年的抗日热潮。而陆游作为一名南宋时期著名的倡导北伐、抵御外侮的爱国作家,其爱国事迹和相关作品在抗日烽火中广为传播,具有一定的必然性。适逢抗战胜利七十周年,总结陆游的爱国作品在那个特定时代对民心的鼓舞激发作用仍具有一定的意义,故笔者不揣谫陋,对于这个时期报刊所载有关陆游的作品稍作梳理,以就正于方家。鉴于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中国的局部抗日已经开始,报刊上张扬陆游爱国精神的文章亦逐渐増加,故拙文所论,时间范围限定于1931年“九一八”事变至1945年8月抗战胜利期间。
一 报刊文章中有关陆游爱国诗词的评论
“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全境迅速沦陷为日本军国主义占领区。东北军的不抵抗和殖民统治的现实激起广大民众的强烈反抗。抵御外侮、救亡图存成为所有爱国民众的共同选择。以抗日为主要内容的各类报刊纷纷问世,老牌的报刊更及时调整版面,大量刊登以抗日为主题的作品,文学在这个特定的时期被赋予一种保持民族血脉的历史使命。除了以新文学形式鼓吹抗日的旋律以外,历史上的爱国作家当然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陆游就是其中之一。
万启煜《爱国诗人陆放翁》是“九一八”事变后较早发表的以弘扬陆游的爱国精神为主旨的文章。该文分析了陆游所处的社会环境、交游、家庭、性格等因素对陆游成为一名卓越的爱国诗人所产生的影响;对陆游诗风的渊源也有较为详细的分析,以为“放翁为诗,虽步趋江西派,而高瞻远瞩,取法乎上,于杜子美备极崇仰”。关于陆游的爱国作品,作者以为“放翁痛金人之蹂躏中原,慷慨激昂心血喷薄之文字,尤使读者于心灵深处,得一深刻印象。千载而下,生气盎然”。其鼓舞民众学习陆游、奋起抗日的意图不言自明。上海《星期评论》在1932年第1卷第四、五、六期中连载署名愚川的长文《亘古男儿一放翁》。文章对南宋偏安朝廷苟且度日的社会环境和陆游忧心如捣、愤慨填膺的心境作了详细阐述。颇为值得注意的是,此文配发的图片,居然是题为“抗日大刀队”的照片,笔者相信这并非误置,而是有意为之。文章的结尾说:“放翁是一个侠骨义肠的爱国男儿,是一个精诚贯斗牛的大丈夫。”而“在这个年头的中国,帝国主义者的铁蹄,无时无刻不向我们踏下来。最近更有日本强占东三省的奇耻大辱。然而国内的军阀却依旧在钩心斗角,争权夺利;官僚却依旧是因循坐误,不思振作”。“在这个时代,陆放翁便是我们的好模型……他大胆地暴露了当时一班武人政客和布尔乔亚的丑态,他成功了一个革命的爱国的诗人!”虽然使用“布尔乔亚”“革命的爱国的诗人”这样的词汇是否合适还可商榷,但是文章作者那种希望借陆游以批判现实、鼓舞民众的热切情怀还是值得赞叹的。与此文类似,金易《介绍另一个爱国诗人——陆放翁》对当时文坛上充斥着靡靡之音的现象深感忧虑:“在只有一线希望的青年身上,犹不竭施行颓废思想的注射,结果只日促其亡。”而陆游“虽然是一个文人,但他念念不忘国难”,“他对于往事如两主蒙尘偏安江左,时露嗟叹之感”。此文的特点主要不在于对陆游的赞颂,而是以陆游的作为反衬在民族危亡时刻仍然沉浸于吟风弄月者,认为陆游的“安能空山里,冻研哦清诗”“真骂尽了中国几许诗人词人!”
振甫《爱国诗人陆放翁》也是一方面批评政府的软弱无能,一方面借陆游的爱国诗篇鼓舞民众尤其是青年人的士气。此文《引言》即称“外族的铁蹄向我们中华民族作极度的蹂躏,在历史上已是指不胜屈了。每逢懦弱无能的政府,往往用和亲割地等等来求苟且的偷安,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留着极大的污点”。而“现在外族的铁蹄又在向我们作竭力的蹂躏了,我们民族已到了生死的关头”。文章对当时文坛上流行的所谓为艺术而艺术的风气极为不满,纪念陆游就是要“反对一班躲在象牙之塔里,唤出为艺术而艺术的懦弱者’, “反对空谈”、鼓励青年们像陆游那样去参军,以实际行动拯救民族的危亡。陈丹崖《民族诗人陆放翁》认为,在南宋士大夫啸傲湖山、玩偈岁月的悠悠环境中,仍有一位“富于民族意识、怀抱满腔爱国热诚的诗翁陆放翁氏”,其“流风余韵遂产出宋末文天祥、谢翱、许月卿、谢枋得、郑所南、汪元量一班爱国诗人……故放翁虽未达其北伐中原之目的,然民族精神方面,确受着他的感化力不小”。文章最后指出:“自唐以来,诗人善写征人之苦、战事之惨,如杜工部一派所作的《石壕吏》、《新婚别》、《新丰折臂翁》等是。这一派诗风虽也出于民胞物与、忧民至仁的诚衷,然较之放翁的悲民族的沦亡,其高下固自有别。此又为放翁的伟大处。”从思想视角看,陆游与杜甫相较是否有高下之分,未必如作者所论。但是,如果说陆游悲慨民族沦亡、疾呼抵御异族侵略的思想境界与老杜民胞物与的思想同样伟大,则应大体不误。文章述及陆游对南宋末年爱国志士的深刻影响也颇有见地。韩敏《读陆游〈书愤〉书后》指出:“现在东北四省版图异色,华北亦岌岌不保。关塞长城之险,敌我共之,与北宋相较,正复相似。今读其诗,安能已于感慨乎!”均属以陆游的爱国诗词作为激发民族抗争之心的精神食粮,倡导广大民众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的行动中。
这些文章在分析陆游的爱国诗篇时,非常注重强调时代的影响,以为陆游与时代的脉搏息息相通。同时也会强调风雨飘摇的南宋与抗战时期遭受外侮的中国多有类似之处,并号召处于民族危亡的广大民众以陆游的诗篇为号角,发起反对侵略的冲锋。如蛰复《爱国诗人陆放翁》在《引言》中指出:“伟大的文学作品,往往可以成为一个时代的思想史;同时,从伟大的文学作品里,也有发现那作者的时代和生活的背景之可能。”“而在南宋时代,才能产生爱国诗人陆放翁沉雄悲壮的诗。”在对陆游的各类爱国诗词予以梳理后认为“他的生命代表的伟大文学作品,直到现在,或许永久不死啊!”将经典文学作品对后世的影响上升到思想史的高度,无疑是很有见地的。陆游对后世的影响绝对不仅仅限于文学领域,而可能对一个时代的思想文化潮流起到导夫先路的作用。与此相类似,孙仰周《爱国诗人陆放翁》强调作为时代歌者的陆游同样是当下这个时代的战鼓,指出“陆放翁和我们一样地生在一个‘国破山河在’的时代”。而“诗人是时代的歌者,他与时代的动脉息息相通,所以他是时代的反映镜”。这样一位爱国诗人的光芒是永不褪色的,因此“他爱国的热诚变成历史的辉煌,他的躯体已结成民族的金光。他的诗歌是我们新时代的战鼓,是我们复兴民族的急先锋,是我们民族生命的火光”。
在这一时期介绍陆游的文章中,以“爱国诗人”冠诸标题者即有十余篇之多。这些文章通过陆游的爱国情怀试图激起民众奋起反抗之心的意图也十分鲜明。如陈松英《爱国诗人陆放翁》开篇即云:“今日正国势飘摇之际,民流板荡之时,士气消沉,无蓬勃之象,国家多故,多亡灭之征。”以为诗人睹物伤情,发为吟咏,或沉痛悲郁,或雄壮激励,而能使人生爱国之情。而“放翁诗佳处,全在国家思想浓厚。其爱国诗乃放翁第一等好诗”。文章结合当时的形势分析说:“吾国处今日之厄,岂可自颓其志,甘自暴弃?况人心尚未全死,正当提倡多读爱国诗文,以激发民气,鼓励民心。”“爱国诗放翁诗集甚多,此吾人不可忽略者也。”孙明梅《爱国诗人陆放翁》对陆游作了极高的评价,以为“陆游不但是南宋唯一的伟大诗人,即以全宋来论,也没有像他写作的清丽可喜,激烈雄壮的。这完全由于他天才的具备,境遇的背景吧!?真所谓千古诗人一放翁。”读陆游诗,“更使我们知道遗民盼望年复一年的悲哀了。东北在关内的同胞们,还能想起你们的家属亲邻?关内的人士,还能想象到我们亡省的同胞今日的苦难,悲哀,可怜!”文章实际上是以陆游的诗歌作为启迪民众投身抗战、恢复东北的号角,因此虽然对陆游地位的评价不免稍欠妥当,也是可以理解的。另有王荣棠的同名文章从“放翁遭逢的时代”“学诗经验谈”“爱国诗”“学养生”“放翁与韩伲[侂]胄之关系”五个方面对陆游作了比较全面的阐述。认为陆游“那种忠义豪迈的气概,烈火般的爱国热情,发为灏漫热烈的呼声,已非仅仅描写田园景色所得限住。‘爱国诗人’这个称号对于他,是很恰当的”。“放翁对于驱逐胡虏,不仅是徒怀有热烈的爱国心,而实抱有灭胡必成功的信念。”发表这篇文章的刊物名为《经世战时特刊》,虽说刊物名称、性质与其中的内容不能完全等同,但我们仍可从该刊名称看出刊物的性质、宗旨以及这篇文章的大致倾向。给陆游冠以“民族诗人”称号的情况也时有所见。如徐北辰、胡才父有同名文章《民族诗人陆放翁》,徐文在“结语”中指出:“陆放翁是当得起一个‘伟大的民族诗人’的尊称的。南宋时代外寇的深入,和我们目前的局面正复大同小异,陆放翁的悲愤也便是我们今日的悲愤,陆放翁的呼喊也便是我们今日的呼喊!我们应该读陆放翁的诗而鼓舞,而振奋,而努力!”胡文以为,“游生当乱世,强敌侵陵”,“弥留之顷,犹拳拳于国土之未恢复,此老真可谓爱国情殷,忧时心切者矣”。皆系以陆游为号召,以鼓励民众奋起抗日为宗旨的文章。
将陆游所处的南宋与时局进行比较并提醒民众抗战时局之危更甚于南宋,是很多文章的共同特点。叔东《从陆放翁底诗中说到他的爱国思想》在分析了陆游多篇爱国诗作后指出:“现在的中国较放翁时的南宋,更要危于累卵,日本压迫我们,较之金人更胜几千万百倍。”“自九一八到现在,中国又不知发生好多的风波,国人个个都像‘噤若寒蝉’不问不闻,再也没有放翁第二提起他的破嘶的嗓子狂呼大叫!给一般醉生梦死的一服兴奋剂!”作者期待着在关乎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能够出现陆游那样的爱国诗人,大声疾呼,唤醒民众麻痹的意识,投入到保家卫国的行动中去。又如陈福熙《忧国诗人陆放翁》在对陆游诗的渊源、诗歌风格、词作、婚姻等作了比较详细阐述的基础上,也于文章末尾将陆游所处的南宋和当日抗战的局势作了类比,指出:“环顾国内,正是烽火连天,贼寇暴行,所谓昔日的中原,到今日又是谁家天下?倭骑驰骋,满目疮痍。想今日国事之危,更有甚于南宋者。”“如果我们今天来读放翁的诗,灭倭的热诚便油然而生,他那激昂的词句,使我们勇敢起来,坚强了我们抗战的心理。”此文刊发于《战时中学生》上,则作者是把陆游的爱国精神向中学生传布。陈氏还撰有《南宋爱国诗人——陆放翁评传》(载《民族正气》1944年第2卷第1期),可见他在宣传陆游的爱国气节方面不遗余力。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当时的特定环境,多数介绍陆游的文章存在着简单、粗疏、欠缺学术性等弊端。但是并非所有文章都如此,相当数量的文章还是认真撰写且具有一定学术水准的。例如国内首创综合性大学学报模式的上海圣约翰大学主办《约翰声》杂志刊发的府丙麟《陆放翁诗之研究》,即是一篇较有学术水准的论文。该文在引言中首先阐述了唐宋诗之嬗变,以为明七子“诗必盛唐”之说不符合诗歌发展规律,“盖诗至唐而极盛,极盛则不能不变……南渡而后,放翁卓然大家。其诗清新刻露,出以圆润,弃宋诗生涩之途,自辟一宗;而其感激豪宕,忧时爱国之见,充溢篇章。其汗漫热烈之情绪,郁塞磊落之风概,可以激我民气,振斯叔季,又岂得仅以诗人目之哉!”可谓言简意赅,在唐宋诗之争的背景下,拈出陆游诗的独特个性及价值。正文则分“放翁之时代及事迹”“放翁之诗”两部分详加阐述。论其渊源,则以为“放翁之诗,虽宗工部,而旁采杂收,其源渊博”。论其诗风递嬗,则以为“放翁诗凡三变”:“其前期诗,以才气超然,颇能自出机抒,尽其才而后止。虽摹仿前人,而不落窠臼。”“入南郑军中,而境界遂变。盖遭时势之逼迫,兼以意气豪迈,志存戎轩……是以多感激豪宕之作。”“及乎晚年,致仕里居,啸咏河山,流连景物……浸馈陶诗,故诗境又变。看似平淡,而意指深湛。”论陆游诗长处,则从“慷慨沉郁”“清真温润”“浑成典雅”“作诗繁富”等四个方面分而论之。皆能熔铸群言、委曲详尽。文章反复强调,不能仅以诗人看待陆游,最后感叹:“吾人目睹今日之中国,山河破碎,外辱纷至。一展剑南诗稿,读此沉痛文字,有心人岂止纵声一哭已耶!”显示作者既从学术上深入研讨陆游的时代与作品,又能归结到抗日背景下,陆游的爱国诗篇对人的感发激励作用。所言深切入理,非泛泛之论可比。与此文相类似者为汪统《陆放翁诗之研究》,作者对陆游评价极高,以为自唐李杜之后,后世学者不出乎此二宗:“或得李形,或得杜貌。而欲求其兼得者,鲜矣!而欲求其兼得其全者,益鲜矣。无已,其放翁乎!”论文分“放翁之身世”“放翁诗之渊源’“放翁诗之三变”“放翁诗品”四部分论之。于渊源,以为“放翁学于曾几,曾几学于山谷。山谷学杜,几亦学杜,放翁亦学杜……独放翁得少陵正气而发之于诗”。此外,李白、陶潜、岑参等亦曾影响于陆游。而陆“虽受各家影响,而绝不拘泥因袭”。于诗风变化,以为“初喜藻绘,中务宏肆,晚归恬澹”。于陆游诗品,则从格调、用意、遣词、数量四个方面论之。于遣词,则拈出平易、悲壮、俊逸三个特点。在阐述陆游诗之“用意”时,第一即为“爱国精神之暴露”,以为“放翁怀才不遇,而其爱国之心,未尝一日泯也。故壮岁多为壮烈之诗”,“既晚岁老退后,犹频频回首”。又引《诗筏》语评论《示儿》等诗“孤忠至性,可泣鬼神”。足见作者对陆游爱国作品评价之高。
施仲言《南宋民族诗人陆放翁辛幼安之诗歌分析》是一篇颇具特色的长篇论文。作者对南宋两位著名爱国作家陆游与辛弃疾进行了细致的比较,分析其诗词中所代表的民族意识及其人生和艺术境界的异同。以为陆游“以国家之生命为生命,一生充满恢复之热忱,而不为时代所知。晚年为爱国热情所驱,出佐平原。而当时道学中人,目之为堕节。至死时犹以不见九州同为恨以示子孙。由此可见其爱国热情,实为古今罕见之惟一之民族诗人”。文章对陆游与韩侂胄的关系有详细的考辨,认为陆游出佐韩氏,实冀以“成恢复之大业。此乃为国家而出,非为利禄所摇,威武所屈,更非平原之党徒也”。所论深透明白,有理有据,兼具淹博与精审之优点。戚二《陆放翁诗的分析》也是一篇较长的分析陆游诗歌的论文。作者分析陆游作品不易学的原因时认为“他的诗词是对着世纪末叶的恶景象发出的强烈的悲壮感慨的浩歌;它不是白兔的哀吟,或羔羊的低泣,他是天马被世俗人羁绊着时的壮烈的长啸。这不是普通人所容易描摹到的性情,这才是他不易学不可学的地方。”另一方面,因为时局没什么希望,他“不得不压抑着激昂的情绪,转成了恬淡的人”。“无论一草一木,或山或水”,“以及不干己事的野老、山僧、渔夫、樵子,都一一收入了他底诗囊词箧”。“虽然所言各殊,但总有一种语真情挚,描写入微,闲适飘逸的境界蕴蓄着。读之如嚼冰梨,入口毫无渣滓,但有余芳”。“这也是常人不能故意描摹得到的境界。”而这些特质不关乎遣词古拙,穷年雕琢。作者以为,“放翁虽源溯江西,但遣词浑成,毫无许丁卯气息”。文章对陆游诗的渊源及两种类型的分析均深切独到,简洁精审。此文作者自十七八岁时即醉心于放翁诗,故所论出自个人深切体验,且具有一定的学术水准。
当然,也并非所有学者都对陆游有如此高的评价,唐宋诗之争延续了近千年,历代不喜宋诗者颇不乏人。但尽管如此,陆游的成就还是难以贬抑的。著名学者李长之《“陆放翁之思想及其艺术”序》是为郭银田氏著书所作的序言。李氏本人对宋诗评价不高,但认为“陆游总算是豪杰之士。以人论,他时刻有一种家国之感,而且是出于至诚”。“以诗论,我的感觉是勤快和亲切。”“读到他的诗,就让我们宛然过一种淳朴、平静,却又偶而激起壮志凌云的梦的老儒似的生活。”这个评价多少有一些矛盾,既然陆游“时刻有一种家国之感,而且是出于至诚”,又怎会只是“偶而”才激起读者的壮志凌云之感呢!
以赞美陆游爱国精神、民族气节为主要内容的文章,笔者所见尚有陈为纲《民族诗人陆放翁述评》、叶郁鎏《爱国诗人陆游》、邹珍璞《陆放翁诗中所表现的民族思想:民族诗人研究之一》、蝶兮《爱国诗人:陆放翁》等,篇幅所限,只得从略。
二 旧体诗词中陆游爱国诗词的接受与评价
近代以来,新文学借由白话文的兴起而蓬勃发展,成就巨大,逐步占领了文坛主流地位。然而另一方面,以传统诗词为代表的旧体文学也并没有退出历史舞台,仍有数量不菲的作家、民间诗词爱好者喜好这种传统文学体式,创作了大量旧体诗词作品。近年来,学界逐步注意到这种旧体文学的价值并予以研究。具体到陆游在这一时期的影响与接受而言,不仅如前述有很多文章方面的阐述,旧体诗词创作中表现出的对陆游的热情也不遑多让,而且这些诗词作品并非完全出于学者、专家之手,很多作品表现了普通读者对陆游的感怀和景仰,因而值得予以特别关注。
该时期旧体诗词中有关陆游的作品大致可分为读后感、依韵、用韵、次韵、拟作等几大类。
以陆游事迹为题材,或者读陆游诗词后有所感慨且以诗词形式表达出来的例子最为多见。如豁然《闻子明咏放翁诗》云:“书生亦有英雄气,浩浩黄河万斛愁。北望中原今跃马,一声边雁一声秋。”不仅视陆游为英雄,又以黄河之水形容他的愁,则其力图恢复中原而实际上无可奈何的忧伤与怨恨可谓大矣。邝和欢《读剑南诗》“我读剑南集,如病霍然起。放翁非诗人,乾坤怀爕理。壮志寄游览,慷慨词托旨。故曰窥宏大,学诗诗外始。乌呼时贤语,雕虫犹不似。”大意谓作者读陆游《剑南集》,如大病中霍然惊起。因为他感觉到陆游不仅仅是一名诗人,而且是怀抱治国理政之壮志的贤才。他所言“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才是学诗的真正法门,对陆游的诗学思想和凌云壮志都表示出由衷的钦佩。骏丞《读放翁诗感赋四绝》其第四首云:“南渡君臣春梦婆,休言铁马横金戈。凭谁细说沧桑恨,留待衰翁一钓舸。”对南渡君臣偏安一隅,苟且偷生给予抨击;对陆游壮志难酬、空留遗恨深表同情。佚名《读放翁集》“平生未遂澄清志,痛写商声寄叹吁。万里秋风天地肃,一声鹤泪海云孤。老希李广心逾壮,冢傍要离死有徒。最是沈园花落后,春波倩影两模糊。”以要离、李广等历史上有血性的人物为衬托,凸显陆游一生壮志未遂,赍志以没的悲凉。佚名《读陆剑南诗集》“步骚梦雅补何曾,老泪犹闻哭杜陵。自古诗人非始愿,可怜南渡望中兴。”同样寄寓着作者对陆游未能看到河山恢复的悲哀之同情。
在喜爱陆游、以陆游的爱国诗词激发民众抵御外侮的诗词作者群体中,也不乏诗词名家或名流。如陈家庆《碧湘阁词稿:读放翁剑门诗》云:“细雨骑驴客,秋风入剑门。百年伤远役,万里滞□魂。短鬓余霜影,征衫半酒痕。词源三峡水,佳咏满乾坤。”此诗虽未对陆游爱国壮志有突出的描写,但全诗迭用陆游在剑南的诗句为典故,仍会令人联想到陆游为抵御外敌,远赴四川,从军南郑等事迹。张昭麟《题渊明太白少陵昌黎东坡放翁诸家诗后二十二首》中有三首为陆游而作,其中前二首诗云:“少日从军向剑南,中原未复客情酣。读书岂是先生志,无奈晚归老学庵。”“六十年中万首诗,诗中每恨出师迟。分明此事死无望,犹望他年家祭时。”此三首诗以陆游从军南郑、一生万首诗、晚年读书老学庵等情事为题材,对陆游一生忠心报国,却又一次次地失望,直至临终犹嘱托其子孙以恢复中原相告等深表赞叹与哀伤。朱右白《读放翁集》有“少年常具伊吕志,艰难不见胡运终”“只手未能扶日月,坐惜陆沉伤鼎欹”等句,对陆游空有凌云壮志,未能看到净扫胡尘的悲哀寄寓着深深的同情和哀叹。此篇虽未直接表达陆游抗金与当时抗日的关联,但陆游的情怀和遭遇仍会令人联想到当日国家的危难和救亡的紧迫。
诗词创作中有所谓依韵(又称原韵、同韵)、用韵、次韵等。依照陆游的诗而依韵、用韵、次韵者颇不鲜见,同样反映了抗日背景下,广大民众以各自的武器积极参与救亡图存的情况。
如《光华大学半月刊》曾经刊载署名朱时隽的七绝六首,其中四首“次剑南韵”,分别为《悲秋》《倚阑》《读书》《海棠》。《悲秋》云:“梧桐落叶已知秋,海上孤羁类楚囚。国破山河谁爱惜,最难驱遣病中愁”(末注:“九一八二周纪念卧病沪同仁医院”)。作为一名卧病在床而相当无助的病人,时当日军侵入东北两周年之际,发出“国破山河谁爱惜,最难驱遣病中愁”之慨叹。其他三首的关注点则在陆游诗的写景或陆游喜读书等方面,刻画景物优美,风格缠绵婉媚、韵味十足,如《海棠》云:“一枝红艳称南国,近日还应恋旧荫。金屋有人能贮汝,无香谁会此幽深。”芳馨悱恻,婉约娴雅,显示出作者在学习陆游时并不拘于一格。励平《海上义战行·因南宋爱国诗人陆游楼上醉书及长歌行原韵各一首》以陆游诗的韵脚写当日抗战之情事,兹抄录其第一首:“丈夫不虚生世间,决意讨倭收江山。坦克达姆尔何物,铜筋铁骨壮士颜。坚甲利兵亦何有,万夫莫当此雄关。三军将士共生死,赤心报国血和潜。杀贼何须更渡海,倭奴头颅倾国买。铁脚夜眼神仙肚,捷书飞来齐喝彩。十九路军民族光,挞汝倭国军阀狂。国仇重重何日忘,炎黄英灵在我旁。”热情歌颂了十九路军赤心报国、英勇杀敌的事迹。此诗所刊发的栏目名称为《国难文学》,则栏目倾向及其作品的宗旨不难想见。
每逢陆游生日时雅集赋诗,在民国时期的报刊上也屡见不鲜。如《铁路协会月刊》1933年第5卷第12期中即载有张仁父《陆放翁诞日青溪诗社雅集以放翁生日诗分韵代拈得浪字》、茀怡《放翁生日燕集分韵得时字集剑南诗句成七律一首》、刘筠友《陆放翁生日分韵得犹字》、惕三《癸酉夏历十月十七日为放翁生辰青溪同人称觞致祝用放翁生日诗分韵拈得事字》、茀怡《寿楼春·放翁生日燕集分韵得时字》、忏盫《声声慢·放翁生日颍人召集青溪社分韵赋诗未赴鹤亭为拈得帅字因成此词》等。其中张仁父诗有“太息问何年,道与天宝况。国耻追靖康,辽东不可望”之语。惕三之作则首先感慨陆游爱国之志:“放翁素具忠爱志,才气纵横见文字。”“胡骑踏遍河南北,国势日蹙江山异。公以歌咏鸣不平,秋风团扇感身世。”继云:“我生公后八百载,遭际尤甚宋时势。廿年纷乱不曾休,内争且召外寇至。”“吾侪空有报国心,亦欲效公托讽刺。”学习陆游以文学为武器,劝谏统治者,抵御外侮的旨趣十分鲜明。颖人《十月十七日青溪诗社同人为陆放翁先生作生日分韵得入字》是一篇古体长诗,详细描述了陆游自出生至终老八十余年的生活历程,其中有“童时我爱放翁诗,手自精抄珍什袭”“翁生宣和太平时,九庙有知神已泣。积薪厝火曾几年,橐驼满都豺在邑”“坐看中原落人手,我似霁山同感悒”“与翁旧有香火缘,式瞻遗像高风挹”等句。足见作者自幼喜读陆游作品,对陆游“坐看中原落人手”的悲伤感同身受。
拟作则是一种代言体,即诗人假装他人的身份而写作。此处具体说来即现代诗人把自己作为陆游的替身而写诗。如三好《拟放翁体》“揽镜颓然一老翁,自疑难见九州同;苦心画策浑无当,舒意为诗岂便工?从骑当年惊射虎,儒牛终竟落雕虫!生平不屑新亭哭,南渡衣冠晚并空。”以简约的语句回忆陆游一生苦心孤诣谋划恢复中原之策、南郑射虎等事迹,以及老来衰颓不堪,难见收复中原、必将赍志以没等种种情事。全诗既含有对陆游一生壮志难酬的同情、哀叹,又因为是以陆游的身份拟作,故语调反讽,含有替陆游自嘲的意味。愈发显出陆游的无奈、哀伤。
集句虽然难以称得上是一种文学创作,不过凡集句者都必须对前人的作品极为熟悉,故于研究前人作品的传播及接受仍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抗日战争时期,集陆游诗句以表达爱国情怀的作品颇多,例繁不备举,仅录黎晋伟《悼张自忠将军:集陆放翁句》作为示例:
(一)
山郡新添画角雄,酒酣看剑懔生风。
天地何由容丑虏?死去犹能作鬼雄。
(二)
可怜万里平戎策,要挽天河洗洛嵩。
战场横尸胜床第,但悲不见九州同!
此处系辑录陆游《八月二十二日嘉州大阅》《病起书怀》《九月二十八日五鼓起坐抽架上书得九域志泣然》《书愤五首·其二》《夏日杂题》《前有樽酒行》《示儿》等七首作品的诗句而成。虽非自我创作,但以陆游的诗句悼念为国捐躯的张自忠将军,无论对陆游或对张将军来说,不也是很贴切的吗!
陆游在抗战时期的热度是特殊时期陆游影响力的一次集中爆发,上述有关抗战时期涉及陆游的论文、评介、传记、读后感、唱和诗词等还有很多,本文所述及者,不足这一时期有关陆游作品的三分之一。但仅就这一小部分内容来看,我们仍可强烈感受到陆游作品在那个时代传播之广泛、影响之巨大,是那个特定时代传播优秀文化、弘扬民族正气、解救民族危难的一股重要文化力量。陆游的爱国作品和他矢志不渝、为抵抗异族侵略而不懈奋斗的事迹,激励着难以计数的中华儿女为抵抗侵略者的入侵而冲锋陷阵。笔者在阅读这些文章和诗词时,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陆游的伟大,也为这些喜爱、阐释、传播陆游作品而不遗余力的作者们在那个特殊时期为抵御外敌入侵所抱持的情怀所感动。
经典是一个民族和国家的文学传统与文化传统的核心。陆游在抗战时期的广泛传播和巨大影响再一次证明文学经典在延续民族历史方面的重要价值。对于这种民族生死存亡时期广大学者和普通民众对陆游的认同及相关言论,似不宜完全按照学术水准的高低去衡量。这些文章并非全部出自学者之手,其中有很多普通民众,其撰写的目的也并非探讨学术。但不论其学术价值高低如何,其在普及陆游及其作品的相关知识、激发民众的抗战热情、批判苟且偷安的社会风气等方面显然是颇有贡献的。这也证明,优秀的文学经典作品,其影响往往不局限于文学领域,而是具有引领文化思想潮流的价值,具有思想史方面的意义。中国人民取得抗日战争胜利已七十一年,总结像陆游这样优秀作家的伟大贡献,研究陆游在后世传播与接受过程中的积极意义,具有特殊的重要价值。
本文原刊于《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