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花接木:从柳湘莲上坟说起
——《红楼梦》创作过程研究一例
细读《红楼梦》,发现书中存在着几个疑窦。
这几个疑窦的存在,是孤立的现象,还是互有牵连?
这几个疑窦的存在,有助于说明曹雪芹创作过程中的什么问题?
——这就是我的发现、思考和解释。写在下面,向同道和广大读者求教。
一 柳湘莲上坟
柳湘莲上坟之事,见于《红楼梦》第47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他上的是秦钟之坟。引庚辰本于下:
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湘莲道:“怎么不去?前日我们几个人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
宝玉道:“怪道呢,上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头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茗烟出去到坟上供他去。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他说,不但不冲,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着,不过是这几个朋友新筑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
湘莲道:“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了就是。眼前十月一,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消。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是没的积聚,总有几个钱文,随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分,省得到了跟前扎手。”
这几段文字,现存的脂本(彼本、蒙本、戚本、梦本)均基本上同于庚辰本。
这番对话令读者感到诧异。
我们记得,在书中,关于秦钟逝世的叙述见于第16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的末尾和第17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的开首,柳湘莲的登场则见于这一回(即第47回)。除上述引文之外,书中再无其他片言只字涉及秦钟和柳湘莲二人事迹的交集。从现存的《红楼梦》本文看,可以说,在秦钟生前,他并没有和柳湘莲见面和结交的机会。那么,他们二人的友谊从何而来呢?
曹雪芹的《红楼梦》以细针密缕见长,书中甚少闲文赘笔,何以此处突然出现这样一段娓娓而谈的对话?着实令人不解。
这是第一个疑窦。
难道这竟是曹雪芹大师的败笔?
我宁肯不相信。
一定另有原因。这需要我们去寻找。
二 贾政为什么会出现在第64回?
在《红楼梦》中,贾政有过一段出差在外的经历。
此次出差初见于第37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开首。引庚辰本于下:
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过宗词(祠)及贾母起身诸事,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
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
这一段文字,同于或基本上同于庚辰本的,有己卯本、蒙本、戚本、梦本。
没有这一段文字的,是彼本、杨本。它们根本没有提及贾政“出门”之事,径以“却说宝玉……”作为本回的开端。
舒本则记事比较简略,既不同于己卯本、庚辰本、蒙本、戚本、梦本,也不同于彼本、杨本,而是介于二者之间,但却明确地点出了“出差”和“去外边”:
却说贾政出差去外边,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
那么,贾政此次出差又是何时返回京城和贾府的呢?
第70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有三处文字写到了贾政。引庚辰本于下:
这日,众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毕,便有贾政书信到了。宝玉请安,将请贾母的安禀拆开,念与贾母听。上面不过是请安的话,说六月中准进京等语。其余家信事务之帖,自有贾琏和王夫人开读。众人听说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尽。……
原来林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功课,宝玉肯分心,恐临期吃了亏,因此自己只装作不耐烦,把诗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
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遭遢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查看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冬底方回。……
以上三处文字,其他脂本基本上同于庚辰本。
可知贾政于该年年底(“冬底”)方能返京。
让我们接着再看第71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鸯女无意遇鸳鸯”的开首。引庚辰本于下:
话说贾政回京之后,诸事完毕,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易,今得晏然复聚于庭室,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务,一概亦发付于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面,母子、夫妻共叙天伦庭闱之乐。
以上文字,除杨本外,其他脂本基本上同于庚辰本。
从第70回、第71回这几段文字,可以知道:从第37回起,至第70回止,贾政一直不在京,不在贾府。
为什么要强调这个结论呢?
因为在现存的《红楼梦》中,在第64回的贾敬丧事活动中,居然出现了贾政的身影!
贾政的身影四次出现于第64回中。庚辰本缺此回。己卯本第64回不见贾政的身影,但在其他脂本(彼本、蒙本、杨本、梦本)的第64回中,贾政却赫然亮相。现先引己卯本有关文字于下:
至次日饭时前后,果见贾母、王夫人等到来,众人接见已毕,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领了王夫人等人,过宁府中来,只听见里面哭声震天,却是贾赦、贾琏a送贾母到家,即过这边来了。
当下贾母进入里面,早有贾赦、贾琏b率领族中人哭着迎了出来,他父子一边一个挽了贾母走至灵前,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入怀内痛哭。
贾母暮年人,见此光景,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贾赦、贾琏c在傍苦劝,方略略止住。
……
又过了数日,乃贾敬送殡之期。贾母犹未大愈,遂留宝玉在家侍奉。凤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余贾赦、贾琏d、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领家人仆妇,都送至铁槛寺,至晚方回。
引文中的四个“贾琏”,分别以a、b、c、d标示。
“贾琏a”,彼本、蒙本、杨本、梦本作“贾政”,戚本作“贾、贾珖”。
“贾琏b”,戚本无,蒙本、杨本、梦本作“贾政”。
“贾琏c”,彼本、蒙本、杨本、梦本作“贾政”,戚本作“合(和)众人”。
“贾琏d”,彼本、蒙本、戚本、杨本、梦本作“贾政”。
看到了现存各脂本之间关于贾琏、贾政两个人名的歧异与纠缠,使我们明白,在这一回,己卯本压根儿没有让贾政露面;彼本、蒙本、杨本、梦本则在三处都安排了贾政出场;戚本只在一处保留了“贾政”之名,而在另外三处,或删去此名,或将此名分别改易为“贾、贾珖”、“合(和)众人”。
试问,己卯本、戚本为什么要改掉贾政的名字?
答曰:因为这与第37回和第70回的情节叙述抵牾。
贾政出差在外未归,却让他突兀现身于贾府,这难道又是曹雪序大师的败笔?
我依然不相信。一定另有原因。
这需要我们继续去寻找。
三 尤二姐、尤三姐初次登场是在哪一回?
在大多数读者的印象中,尤二姐、尤三姐的初次登场应该是在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那是在贾敬的葬礼之后。引庚辰本于下:
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贾珖二人领家子(丁)飞骑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
贾珍忙问作什么。贾回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
贾珍听了,赞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娘,在上房住着。
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
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
……
(贾珍)一面先打发贾蓉家中料理停灵之事。
贾蓉得(巴)不得一声儿,先骑马飞来。至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篷、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
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着了。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作活计。他来了,都道烦恼。
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
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楼(搂)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
这给了大家错误的印象,以为这方是尤氏姐妹在书中的初次露面。
实际上,远在前面的第13回,书中就已经说到,在秦可卿丧礼的场合,出现了尤二姐和尤三姐的身影。但那只是一笔带过,可能并没有引起大多数读者的注意。引庚辰本于下:
贾珍哭的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忙劝:“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正说着,只见秦叶、秦钟并尤氏的几个眷属、尤氏姊妹也都来了。
“尤氏姊妹”,这明确地指的是尤二姐和尤三姐。
但在脂本中,此处有两个比较重要异文——
(1)“秦叶”,甲戌本、己卯本、蒙本、戚本同于庚辰本,而舒本、彼本、杨本、梦本以及程甲本、程乙本作“秦业”。
“秦叶”和“秦业”的两歧,和我们目前要讨论的问题关系不大,且不去说它。
(2)“尤氏的几个眷属”,舒本作“秦氏的几个眷属”,其他脂本以及程甲本、程乙本同于庚辰本。“尤氏”和“秦氏”的两歧,则需要多说几句。
依照庚辰本等脂本的描述,在关于秦可卿丧事的文字叙述中,可以见到秦可卿的父亲和弟弟,也可以见到秦可卿婆母尤氏的几个眷属,以及尤氏的两个异父异母的姊妹,却没有见到秦家的其他眷属。
按:在“尤氏(或“秦氏”)的几个眷属”七字之下,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蒙本、戚本、梦本有脂批云:“伏后文。”
这条批语是什么意思?我认为,可以有两种解释。
第一种解释——正文若作“尤氏的几个眷属”,则“后文”应理解为第63回及其以后数回的尤二姐、尤三姐故事。
但,从第13回到第63回,长达五十回篇幅的距离,相隔未免久远。等一般读者读到第63回的时候,恐怕他们早已忘记了其前的第13回中的那“尤氏姊妹”四个字了。
第二种解释——正文若作“秦氏的几个眷属”,则“后文”可以理解为第16回秦钟逝世时提到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弟兄”:
(宝玉)忙上了车,李景、茗烟等跟随,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门内室,唬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时矣。(庚辰本第16回)
从第13回到第16回,中间相隔仅两回,与第13回和第63回相隔五十回比较,似更为合理,更符合“后文”一词的内涵。
为什么尤二姐、尤三姐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为什么在第13回昙花一现后,久无她们的下落,直到第63回才再度于贾府现身?
此乃第三个疑窦。
上述批语中的“后文”二字,不禁又让我联想到另一条遥相呼应的批语。
四 “上回”究竟是哪一回?
另一条批语见于第64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事情也真凑巧。第13回的批语说“伏下文”,第64回批语则说“上回”如何如何。一“下”一“上”,其间相隔着整整五十回的篇幅。但它们之间却有一个微妙的连接点,那就是尤二姐、尤三姐的名字(其实用的是“尤氏姊妹”这一代称)和故事(在京剧中,叫做“红楼二尤”)。
虽然尤二姐、尤三姐的名字出现在第13回秦可卿的丧事之中,而尤二姐、尤三姐的故事在第63回、第64回正式展开之时,也正好是在贾敬的丧事之后。她们两次现身,都和丧事有关。
在彼本第64回有一首回前诗:
深闺有奇女,绝世空珠翠。情痴哭泪多,未惜颜憔悴。
哀我千秋魂,薄命无二致。嗟彼桑间人,好丑非其类。
此诗为其他脂本所无。
在彼本此回还有回末诗联:
只为同枝贪色欲,致教连理起戈矛。
此诗联又见于蒙本、戚本、梦本。但在蒙本、梦本,“教”作“叫”;在戚本,“戈矛”作“干戈”。
我们知道,每回有回前诗和回末诗联,乃是曹雪芹当初拟定的一种体裁。由于在他生前《红楼梦》全书惜未完成,以致每回的回前诗、回末诗联未能一一补齐。因此,可以断言,在现存的《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有回前诗的、有回末诗联的,无一不是初始的原貌。
在彼本第64回的回前诗之后,有一段批语说:
此一回紧接贾敬灵柩进城,原当铺叙宁府丧仪之盛,但上回秦氏病故,凤姐理丧,已描写殆尽,若仍极力写去,不过加倍热闹而已。故书中于迎灵、送殡极忙乱处,却只闲闲数笔带过,忽插入钗、玉评诗,琏、尤赠珮一段闲雅风流文字来,正所谓“急脉缓受”也。
此批语又见于戚本,但“凤姐”作“熙凤”,“插”误作“挥”,“珮”作“佩”。
请注意“上回”二字。
“上回”何意?
“回”是个量词,在这里可以有两种解释。
(1)指事情的次数。
(2)指章回小说中“第几回”的“回”。
在这一段批语中,“上回”与“此一回”对举,可知应作第二种解释看。
这有旁证。《红楼梦》第18回云:
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
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皆系上回贾政偶然一试宝玉之课艺才情耳,何今日认真用此匾联?况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
它所说的“上回”即第17回。而“寥汀花溆”四字乃宝玉所题,正见于第17回。
从这里得到的启发是,书中正文、批语中所说的“上回”应该是指紧挨着“此回”之前的那一回。所谓“那一回”,是有上限的,根据我们的理解,自应在这之前的四五回之内。
上引有“上回”二字的批语,指出“上回”内容情节包括“秦氏病故”和“凤姐理丧”。但在今日我们所见到的《红楼梦》书中,“秦氏病故”、“凤姐理丧”的情节却不见于第64回之前的四五回(即近距离的第59回至第63回),却见于远距离的第13回、第14回。
从第13回到第63回,相隔五十回之遥,安得谓之“上回”?
此乃第四个疑窦。
五 四个疑窦的破解
以上列举了四个疑窦。
给这四个疑窦以合情合理的破解,这就是我们努力寻找的途径。
首先,必须确定一个前提:我不相信,这四个疑窦的存在,是天才的文学巨匠曹雪芹属稿之初就已存在的疏忽;我认为,这一定另有原因。
试对这四个疑窦依次进行梳理。
(1)柳湘莲上坟见于第47回,而秦钟之死见于第16回的结尾和第17回的开首。因此,柳湘莲和秦钟缔交的时间段必然在第16回之前。
(2)贾政赴外地出差见于第37回,而贾政回京见于第70回和第71回。因此,贾政在贾敬丧事场合出现,只有两种可能性。可能性之一:此事必须发生于第37回之前。可能性之二:此事必须发生在第71回之后。两相衡量,我们认为可能性之二的概率极小极小。
(3)尤二姐、尤三姐初次现身,见于第13回,而尤二姐和贾琏的嫁娶之事始于第63回,尤三姐属意柳湘莲之事则见于这之后的第65回的“尤三姐思嫁柳二郎”。在现存的《红楼梦》中,从第13回到第63回,是个“空白”的时段,其间的种种故事情节均与尤氏姐妹无涉,悬隔何其久远?而柳湘莲初次登场于第47回,在现存的《红楼梦》中,从第13回到第47回,再到第65回,尤三姐既没有机会直接地看到柳湘莲本人,也没有机会间接地听到有关柳湘莲事迹。其次,尤三姐和柳湘莲的故事的起始,从时间上说,也不应晚于第47回。
(4)第64回批语所说的“上回”不应是指第63回,因为第63回和第64回写的都是贾敬的丧事。而该批语所说的“上回”的内容却是“秦氏病故”和“凤姐理丧”,前者见于第13回,后者主要见于第14回。因此,应该反过来说,第64回尤氏姐妹故事的设置应该是在“秦氏病故”(第13回)、“凤姐理丧”(第14回)之后的不久。
这样一来,就可以发现,四个疑窦之间其实存在着一个共同的交叉点:即第14回(凤姐理丧)至第16回(秦钟逝世)。
换言之,若将尤二姐、尤三姐、柳湘莲的故事情节安排在第14回与第16回之间,则我所指出的四个疑窦均可涣然冰释。
这样说,并不是我们想要打乱或改变现有的《红楼梦》的结构(就像王国华所谓的“太极红楼梦”那样),而是说,在曹雪斧的最早的初稿里,尤二姐、尤三姐、柳湘莲的故事情节是被放置在现有的第14回至第16回之间的。
因此,我认为,在曹雪芹的初稿里,描写尤二姐、尤三姐、柳湘莲故事的篇幅应位于现今我们所看到的第14回至第16回之间。它们被往后挪移了五十回,则是在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创作过程中完成的。
我曾说过:
甲戌本第一回的一条朱笔眉批曾说:“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这就向我们透露了一条重要的消息。曹雪芹《红楼梦》的创作过程,原来有两个不可混淆的阶段,一个是《风月宝鉴》写作的阶段,另一个是《红楼梦》写作和修改的阶段。
所谓《风月宝鉴》其实就是《红楼梦》的一部分初稿。我们今天所见到的曹雪芹的《红楼梦》则是在他的旧有的《风月宝鉴》一书的基础上增饰、改写而成的。因此,二者的人物和故事都有着若干的重复和交叉。但在重复和交叉中,人物的思想境界和性格特点都会有所发展和有所改变,故事的细节也会有所丰富和有所歧异。
我还说过:
从艺术表现上说,在初稿写出后,曹雪芹同样需要芟除枝叶,以突出主干。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的恋爱、婚姻故事,是全书的精华,也是全书的中心线索。他必须采取一切艺术手段,使这条线索起贯串全书的作用。尤其不能使它停滞、中断,甚至退避一侧,造成喧宾夺主的局面。
这就是我对曹雪芹从《风月宝鉴》到《红楼梦》的创作过程的认识。
也就是说,尤二姐、尤三姐故事,和其他的故事(例如闹学堂故事、“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故事、贾瑞与王熙凤故事、秦钟与智能儿故事、贾琏与多姑娘故事等等)一样,无疑都是“风月宝鉴”的内容。只不过其他的故事都还保留在原先的开卷二十回左右的位置上,惟有“二尤”故事往后挪移了五十回左右的篇幅。
我的结论是:尤二姐、尤三姐、柳湘莲故事,在《红楼梦》初稿中,原先被安排在现今的第14回之后和现今的第16回之前。
移花接木,这是曹雪芹在在创作过程(起草、撰写、修改、再修改)中,构思有所变化的一个实例。
本文原刊于《文学遗产》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