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得主 主人有言 遇主于巷 遇其配主 遇其夷主
《坤》彖辞(彖辞即卦辞。以下不再注):“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周易述》曰:“《震》为主。《序卦》曰:‘主器者,莫若长子,故受之以《震》。’是《震》为主也。《剥》穷上反下为《复》,《复》初体《震》,故后得主。”引之谨案:长子主器,但可谓之器主耳,岂得便谓之主!《坤》之六爻,皆可变而为阳,何独举初爻之变言之乎!惠说非也。细绎经文,上言“有攸往”,下言“得主”,盖谓往之他国,得其所主之家也。《大戴礼·曾子制言上》篇“曾子门弟子或将之晋,曰:‘吾无知焉。’曾子曰:‘何必然!往矣,有知焉谓之友,无知焉谓之主’”,卢注曰:“且客之而已。”昭三年《左传》“丰氏故主韩氏”,杜注曰:“丰氏至晋。旧以韩氏为主人。”定六年《传》:“昔吾主范氏,今子主赵氏。”《孟子·万章》篇:“孔子于卫主颜雠由;微服而过宋,主司城贞子”;又曰:“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赵注曰:“远臣自远而至,当主于在朝之臣贤者。”盖既有所往,则有所主之家。《明夷》初九曰:“有攸往,主人有言。”是也。君子之有攸往也,必有所主,得其所主则安。《坤》之变而之他也,亦必以阳为主。得其所主则顺,故《坤》之《彖》曰“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也。先迷者,始犹未得所主也;后得主者,其后乃得之也【先、后,犹言始、终。凡经言“先号咷而后笑”,“先张之弧,后说之弧”,皆是也。正义谓“先为在物之先,后为在物之后”,失之】。既得所主,则朝夕依之。故《文言》又曰:“后得主而有常也。”又案:《暌》九二“遇主于巷”,亦谓所主之人也。所主之人,谓六五也。二将往归于五。五已来交于二,故不期而相遇于里巷。若晏子至中牟,睹越石父于涂(途)侧,载而与之俱归,以为上客也【见《晏子春秋·杂》篇】。《丰》初九“遇其配主”,九四“遇其夷主”,亦谓四为初所主,初为四所主。配也,夷也,匹敌之称也。以阳适阳,故称“配主”、“夷主”也。主之取象,专谓远适异国所栖止之家。故《坤》与《明夷》皆承“有攸往”言之,而其他可以类推。不然,则相识之人多矣,经何不言“得友”、“遇友”,而曰“得主”、“遇主”乎!
提要
《坤》彖辞“先迷后得主”之“主”谓主人。《明夷》初九“主人有言”、《暌》九二“遇主于巷”、《丰》初九“遇其配主”与九四“遇其夷主”,其“主”亦皆谓主人。
讨论
《坤》卦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
惠栋《周易述》所谓“《剥》穷上反下为《复》”者,指《剥》之覆卦为《复》。《复》下体为《震》,《易·说卦》曰:“《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正义曰:“索,求也。《坤》初求得《乾》气为震,故曰长男。”所谓“长子主器”之“长子”即长男也(笔者案:《乾》老阳为父,《坤》老阴为母。老阳之变,自下而索,即《震》,为长男;余则自中而索,即《坎》,为中男;自上而索,即《艮》,为少男。老阴之变,自下而索,即《巽》,为长女;自中而索,即《离》,为中女;自上而索,即《兑》,为少女)。鼎为和齐生物成新之器也,当由长子主之,是《震》纯卦次于《鼎》卦之义也。然主器者不得径谓之主,是其“主”字当另有所指。
主者,非为主也,乃所主也,所以为主人也。得主者,非得为主也,乃得其所以为主人也。王引之以“得主”盖谓往之他国,得其所主之家也。今就其说稍加改变,盖往之他处(不一定是“他国”)而得其所主之家,皆“得主”之所谓也。冯谖寄食孟尝君门下,蔺相如舍于缪贤,伍员入吴而遇阖闾,皆是“得主”也。东汉张俭望门投止,那是期其“得主”也。对于此卦辞有多种解释。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卷二引虞翻曰:“坤,臣道也,妻道也,后而不先。先则迷失道矣,故曰‘先迷’;阴以阳为主,当后而顺之则利,故曰‘后得主,利’。”(“利”为“后得主”后之卦辞)北宋胡瑗《周易口义》卷一曰:“夫乾者天道,坤者地道。言之人事,则乾为君、为父、为夫,坤为臣、为子、为妇。言其分,则君唱而臣和,父作而子述,夫行而妇从。若臣先君而唱,子先父而作,妇先夫而行,则是乱常道也。若能处其后而顺行其事,不为事先,则得其主,守而不失为臣、为子、为妇之道也。”北宋张浚《紫岩易传》卷一曰:“听唱而应,臣之事也。然唱之不以道,亦可应乎!《坤》之‘先迷’,厥旨安在哉?其戒夫君心未格而强之以难行者邪!君子必先正君,君正道合,上以正而唱,下以正而应,‘得主’之道,莫加于此。”是虞氏以臣道、妻道求索“主”之义,胡氏并以臣道、子道、妇(妻)道求索之,张氏则独以臣道求索之。虞氏、胡氏以“后”为后于主也,张氏以“后”为主正而后也。然而将其卦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贯通起来看,其义实关乎君子及其所以为主者(即“客”及“主”)。《史记·商君列传》所记卫鞅(即商鞅)之求见秦孝公,即欲以之为主也。卫鞅见孝公凡四次。第一次说以“帝道”,“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第二次说以“王道”,孝公似乎瞌睡得更厉害;第三次说以“霸道”,孝公“善之”了;接着第四次则“与语,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语数日不厌”。于卫鞅而言,前说以帝王之道而不被接受,是为“先迷”;后说以霸道而见悦,是为“后得主”。君子所以为主者,亦即“得朋”、“丧朋”之“朋”也。“朋”与“友”,析言则别(如南朝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卷一引郑玄之说:“同师为朋,同志为友”),浑言则同。此“朋”即“友”也。君子与其所以为主者可以成为朋友(“主”即“朋”)。不计身份差别的朋友,即属这种朋友。《庄子·内篇·德充符》记鲁哀公语曰:“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如其说,孔子与哀公是也。《战国策·燕策一》记郭隗对燕昭王语曰:“王者与友处。”意谓成就王业的君主将贤人当作朋友,其所说的贤人与其君主亦是也。综上所述而约言之,“后得主”之“主”非“主从”之“主”,乃“主客”之“主”。《坤·文言》曰:“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柔、静、顺、承,是《坤》之德也。然量时而动,其动则刚而不悖,其德则方而不邪。顺也者、承也者,后之谓也。臣于君而和其唱、子于父而述其作、妻于夫而从其行,固是也。然而,客于主,亦当守其《坤》之德。服从于主之意志,竭力以事主,是也。有所行动,当以“先迷”为戒。比如,若有所建言于主,不可先吐为快,否则可致喧宾夺主之嫌;当从容择机而行,是为动而有方。《文言》曰:“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意谓退让抑制,不为物先,不妄动,守其恒理,含养万物而德化光大(孔颖达正义语)。这是《坤》之德之通义,为臣、为子、为妇及为客之道,概莫外乎此。
《明夷》初九“有攸往,主人有言”
《明夷》,《离》下《坤》上。孔颖达正义曰:“夷,伤也。”《彖》曰:“明入地中,明夷,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初九曰:“有攸往,主人有言。”往者,适人以避难也。《子夏易传》卷四谓:“逃难而遇人,人必疑言矣。”谓“遇人”,表示其“主人”指所适以避难之人。笔者案:此卦之主在于上六。初九为卦之始,文明之最内者也。上六至暗,于初九又为远之极。初九而适上六,王弼注:“殊类过甚,以斯适人,人心疑之。”孔颖达正义:“殊类过甚,以此适人,人必疑怪而有言。”《子夏易传》以“疑言”解其“言”字,王弼与孔氏皆略同。此爻辞上文曰:“君子于行,三日不食。”胡瑗《周易口义》卷六释其爻辞曰:“言当明夷之时,愚民盲俗不悉君子之心,见君子遁去之速,以至三日不食,而有所往者,虽至亲之人为己之主,亦皆有猜贰之心、诽谤之言也。”谓“有猜贰之心、诽谤之言”,意思本与“疑言”相通。只是其说殆以“主人”为所以去者,而非所以适者。其后,南宋杨万里《诚斋易传》卷十曰:“晦己之明,避上之暗,义当去之之速也。”方闻一《大易粹言》卷三十六曰:“明夷之始,其见伤未显而去之,则世俗孰不疑怪?故有所往适,则主人有言也。”李过《西溪易说》卷八以“君有疑言”释“主人有言”。是亦皆以“主人”为所以去者,而非所以适者。方实孙《淙山读周易记》卷十据杨万里之说发明曰:“主人者,言所居之地也。”然而方氏又曰:“有言者,有辞也。义不食其禄,则有辞而去,如伯夷、太公之避纣是也。”是则又以“有言”者即“有攸往”之人。殊不知若以“有言”者即“有攸往”之人,则“主人有言”何以成其说?是“有言”者之指“主人”,可无疑矣。唯其“主人”究竟何指,其“言”究竟是何言,这是个问题。笔者案:当以《子夏易传》与王弼、孔颖达之解为是,“主人”指所以适之人,其“言”为疑言、疑怪之言也。王引之语曰“得其所主则安”,意谓不仅得其所以避难,又释其主人之疑,释其疑而后两心相悦,是“安”也。是引之之解,意尤深矣。
《暌》九二“遇主于巷”
《暌》,《兑》下《离》上,《彖传》曰:“睽,火动而上,泽动而下。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孔颖达正义曰:“此就二体释卦名为‘睽’之义同而异者也。水火二物,共成烹饪,理应相济。今火在上而炎上,泽居下而润下,无相成之道,所以为乖。二女共居一家,理应同志,各自出适,志不同行,所以为异也。”其所谓水,即指《兑》泽;二女者,指《离》为中女,《兑》为少女。此卦之义主于乖离。九二以阳居柔,失其位。六五为此卦之主,然以阴居刚,亦失其位。失位将无所安,故出而求其党。九二、六五俱失其位,同趣相求,不假远涉而自相遇。二应于五,客往见主,九二上求,自在理中。六五虽居尊位,然阴以趋下为正向,九二居下,故王引之谓“五已来交于二”。同趣相求,不期而遇,然何独言遇于巷?这有多种解释,其中胡瑗之说与程颐之说,二说大意接近,较为可取。胡氏《周易口义》卷七曰:“巷者,委曲不正之道也。君子当治平之世斥逐小人,则可坦然由正道而行;若睽乖之时,人心不同,群小党盛,皆欲加害于君子。故此九二与五为应,应以五为主,不敢显然相遇于明坦之途。显然遇之,则为小人之所害。但遇之于委屈隘狭之道,乃得无咎。”程氏《伊川易传》卷三曰:“二与五正应,为相与者也。然在睽乖之时,阴阳相应之道衰而刚柔相戾之意盛。故二五虽正应,当委曲以相求也。二以刚中之德居下,上应六五之君,道合则志行成济睽之功矣。而居睽离之时,其交非固,二当委曲求于相遇,觊其得合也。”总之,谓遇于巷而非遇于大路,乃喻指是在一定形势之下委曲求遇而非坦然相遇也。将王引之之说与胡、程二家之说融贯观之,可悟得其爻辞之真意蕴。
《丰》初九“遇其配主”,九四“遇其夷主”
《丰》,《离》下《震》上。卦辞曰:“丰亨,王假之。”王弼注曰:“大而亨者,王之所至。”孔颖达正义曰:“丰者,多大之名,盈足之义。财多德大,故谓之为丰。德大则无所不容,财多则无所不齐。无所拥碍谓之为亨,故曰‘丰亨’。假,至也。丰亨之道,王之所尚,非有王者之德不能至之,故曰‘王假之’也。”《彖》曰:“丰,大也。明以动,故丰。”《离》火为明,《震》雷主动,故曰“明以动”。是卦义之要谓王道光大而通达。《易》通以阴阳刚柔奇偶相配,初九与九四似非正应;然唯以阳适阳,两阳相济,明动相资,方能光大而通达。是适如程颐《伊川易传》卷四所言:“雷电皆至,成《丰》之象;明动相资,致《丰》之道。非明无以照,非动无以行。相须如形影,相资如表里。初九明之初,九四动之初,宜相须以成其用。”初九应于九四,意谓在此王道普照之下,适则有遇,遇则相配。初九“遇其配主”之“配主”,相配之主也。细案之,此“配”字非一般均敌般配之“配”,而是相得相知之“配”。九四“遇其夷主”之“夷主”,犹“配主”也。夷,本通“侪”。《礼记·曲礼上》“昏定而晨省,在丑夷不争”,郑玄注:“夷,犹侪也。”侪,类也。配则以类,故夷犹类也。初与四交相为主者,孔颖达九四正义曰:“若据初适四,则以四为主,故曰‘遇其配主’;自四之初,则以初为主,故曰‘遇其夷主’也。”说是矣。
王引之将“主”字解为“主人”,是其正确可勿论。然于其谓“主之取象,专谓远适异国所栖止之家”,理会则不可拘泥。主之取象,虽专谓远适异国所栖止之家,然而若远主出而求其党,则或可邂逅于别处。《暌》九二“遇主于巷”即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