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观卦卦辞

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

观卦卦辞有八个字，每一个字的分量都很重、意义也很深刻。“盥而不荐，有孚颙若”，大头叫“颙”，像佛像、神像，一看就有一种崇高的感觉，需要抬起头来仰观。我们平常仰观天象，一看宇宙如此崇高神圣，就觉得我们实在是太卑微了，自然生起想去探讨研究的崇敬心。我们平常看到那些伟人的像，除了瞻仰之外，内心往往会觉得人家为什么那么伟大？不自觉地就想见贤思齐，这种感觉就是“颙”，是伟大庄严的形象。

“若”是语尾副词，“颙若”，代表很了不起，以致人们会想一探究竟。因为观需要深入，上卦巽既有深入的象，也有低头膜拜的象。在“颙若”这种伟大的形象面前必须低调、谦卑，才能深入观察。

“有孚”，“孚”是信望爱，这一点大家都知道。我们想要利涉大川、渡彼岸，“观”就会让我们产生信望爱的感觉；觉得天跟人、自然跟社会之间是有联系的。“有孚颙若”，就是说我们面对一个比我们高、比我们超脱、有智慧的伟大形象，就会产生敬仰的感觉。“有孚”的对象是“颙若”，是伟大的、超凡入圣的。佛像、神像，甚至祖先牌位，都有“颙若”的感觉。“颙”字现在很少见，在古代也不常用，这种生僻的字被清朝皇帝拿来为子孙命名。像清代嘉庆皇帝就是“颙”字辈，其取义除了以生僻避讳之外，也不离其伟大形象之本意。《人物志》讲一个人有威仪，行走坐卧都很庄严，那就叫“颙”。所以“颙”就会让别人觉得可以观、可以参拜。

“有孚颙若”也是观礼的仪式。或在寺庙、教堂之中，或在某一种庄重的典礼仪式中，我们是观众，看人家怎么进行神圣的仪式。“盥而不荐”，所有的宗教或准宗教仪式都需要虔诚肃穆。典礼一开始先得“盥”，洗手、洗脸或洗身体，有时还要斋戒沐浴。最讲究的可能是伊斯兰教的清真寺。在伊斯兰教徒聚居的市区内，一天会响起五六次钟声。虽说不可能一天洗五六次澡，但是进去礼拜至少要有清净的身体，“盥”是第一关，是门槛；唯有清净身才能带动清净心，不可以带着一身脏兮兮和一身的烦恼业障去见神见佛。像中国古代帝王每逢重大祭祀，通常都得沐浴三天，不可有男女之事，甚至要吃素。这就是“盥”的动作。一个充满象征性的动作，身子洗干净了，才能想办法把心安定下来。

“荐”就是进行祭拜仪式。“荐”字我们在豫卦中学过，下对上、人对天叫“荐”。豫卦《大象传》云：“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祭拜不能空着手，需要奉献牛、羊、猪三牲，把最虔诚的心意荐之于天，希望它能垂听、照顾我们。

“荐”是很实际的动作，不能徒有虔诚的心意，却没有任何供品，佛前总要一炷香，有东西表达心意。但是“盥而不荐”说明“荐”——供品并不重要，那是拍马屁，封住神的嘴，希望上天言好事。这样的“荐”不就落入俗套了吗？在“观”的行为中，重点是虔诚的心意，所以观卦重视“盥”，不重视“荐”，当然也不是一定不要“荐”。譬如布施，佛教的布施有财施，这是实物；讲经叫法施。法施的价值远远大于财施。像梁武帝大兴土木、广建庙宇，达摩却对梁武帝说，他没有功德。道理就在此。

观卦就先告诉你，要进入观卦的世界，世俗的名利计算都不重要，重点是清净心直通上帝的“盥”。因此，在观卦中要掌握“盥而不荐”，才能“有孚颙若”。

清净心胜过“元亨利贞”

正常的祭祀仪式，刚开始第一个动作一定是“盥”，然后大家才能进入大殿，由主持祭祀的人带领道场大众上香祭拜，这是“荐”。先“盥”而后“荐”，但是“盥”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初筮告”。“荐”可能还是必要的俗套，才能使一个仪式完整，可是人的清净心往往无法持续到那个时候，所以气氛就比较差，天人之间的感应就弱了。因此观卦强调“盥而不荐”，整个观卦气氛质量最好的时候是“盥”的阶段。刚开始大家一进入大殿，确实能保持庄严肃穆，可是时间一久，心思就不是“盥”的状态，而是“荐”的心态，或者想睡觉，或者打妄想。“初筮告”的心思很单纯，“再三渎”就心烦意乱了。所以，如果真能通达于天地神明，最好的时候就在“盥”的阶段，因为人的初发心是清净的。

到了“荐”的上供阶段，心思不那么清净，就连占卦都不准了。所以“盥”的清净心最重要，“荐”则不是那么重要。这个区别要搞清楚，然后才能“有孚颙若”。我们不难发现，观卦卦辞短短八个字，“元亨利贞”一个字都没有，在这么庄严神圣的卦里面，这不是很值得探索吗？因为“元亨利贞”四德俱全的卦都是高档次的卦，蒙卦是“亨利贞”没有“元”，所以要想办法启蒙、复“元”，才有机会接触到乾卦所代表的“元亨利贞”那个终而复始的真理。此外，大有卦是“元亨”、大壮卦是“利贞”，都只有两个字；震卦只有“亨”，距离最纯净的自然真理“元亨利贞”越来越远。然而观卦“元亨利贞”一个都没有，缺德到这个地步，那么要借着“观”了解天则、接触天道，然后修到“元亨利贞”，简直绝望嘛！是不是这样呢？当然不是。因为观卦拥有没有分别的“清净心”，连“元亨利贞”都不用，“元亨利贞”反而成了障碍。就像止欲修行的艮卦也不执著于“元亨利贞”、不执著于吉凶悔吝与得失，只强调“无咎”，整个归零放空，不染一丝一尘，那是修行非常重要的东西。观卦是“盥而不荐，有孚颙若”，也不用“元亨利贞”。井卦也没有“元亨利贞”，井卦是人生遇困之后开发自性，即六祖惠能讲的“自性生万法”。井卦卦辞很长，教你怎么透过开发生命潜在的东西，纾解眼前的困局；一旦开发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潜能，就会像井水一样源源不绝，然后进入革卦的“元亨利贞”四德俱全。

可见，“元亨利贞”一个都没有的卦，因为不执著于“元亨利贞”，反而可以清净修行。像观、井、艮三卦，一个都不沾，安静、干净到极点。这就是“盥而不荐，有孚颙若”造成的清净心。某种程度上，崇高感、神圣感也是因清净心而生。像前几年我去埃及看金字塔，我就想当时埃及人造出这样的东西，代表他希望“盥而不荐，有孚颙若”。几千年后我们看到这些鬼斧神工的建筑，也是叹为观止，在视觉上造成很大的冲击。但是还没回到台湾，我又悟了，觉得它还是没有中国的和尚伟大，像六祖惠能不必盖那么高的庙，自己本身就不朽，比木乃伊强多了。木乃伊完全是用科学的方法，把肝、肺、心都掏出来，一点神圣感都没有，这就是对肉身的执著，何必呢？然后还要搞那么大一个金字塔、盖那么高的庙，这些都是执著。而惠能就不同了，他怕一般人想不通，就跟我们开一个小玩笑，死后一千六百多年，他的肉身依旧栩栩如生。以后所有希望金身不坏的离他的圆融境界都差得很远，他根本就不需要盖大庙来保存肉身，他自己就是庙，只要他的肉身在，什么庙都得围着他盖起来，善男信女都慕名而来，然后大家就会对着他起“观”：他怎么可以做到死后金身不坏呢？像我们这样的，就算是信佛了，死后千万不要烧，一烧就原形毕露，啥也没有。很多大和尚为什么只敢土葬，不敢面对真理，就是因为自己怎么修的自己知道。真金不怕火炼，惠能死后就坐在那里，不必大兴土木。但是面对六祖惠能真身，我们凡夫俗子却差得很远，记得我的一个学生曾去广东韶关南华寺拜见六祖真身。她问南华寺住持，既然国家这么重视南华寺，是不是有拨款？住持回答说不需要拨款，想捐钱的人多得是。她当时就看到一个“土财主”抱着一堆人民币在六祖真身面前说：“看好，这是我捐的，千万不要看错，一定要给我福报。”这个“荐”的人，境界跟六祖差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