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的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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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的手表

秀才失败的原因就在:他以为这个世界就像黄历上记载的一样,是按照精确的时间在进行着的。但这是戴上手表的人才有的想法,像我阿公、阿妈,还有武雄他们就不这么认为。说实在的,谁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小时候,最令我怀念的,就是陪秀才去寄信的那一段时光。

每当秀才写好一封信的时候,总不会忘了找我一起去寄;如果我正在庙埕3那边和武雄他们打干乐4的话,秀才就会骑着他的大铁马咿咿歪歪地在大路当中绕圈子,直到我稳稳地抓住车后的铁架子,像只青蛙似的弹上车尾之后,秀才便会像一头干巴巴的水牛那样拱起背脊,死命地踩着踏板,往邮局的方向狂奔而去。

秀才之所以这样拚命赶路是有原因的,他要赶在邮差出现之前把信投进邮筒里去。在我们烧水沟这个地方,秀才可是少数几个戴了手表的人。那是一只铁力士的自动表,秀才没事便举起手来甩两下,然后把手腕挪近耳朵旁边倾听那滴滴答答的声音。这是秀才告诉我的,自动表里面有一个心脏,需要人不时地刺激它一下,否则便会停止跳动死翘翘了。

我敢发誓,在整个烧水沟,只有我一个人摸过秀才的手表。秀才所以会放心地让我戴他的手表,原因就在于我对手表一点好感都没有。有一次,武雄趁秀才在树下打瞌睡的时候,用树枝去勾他的表链,结果秀才像疯了似的追着他跑。那一幕情景令我印象深刻,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能够跑得比狗还快的小孩。

每次去寄信,我和秀才就会比赛谁能正确地猜中邮差出现的时间,当然,每次都是我赢,所以秀才便百思不解地、一次又一次地找我去寄信。秀才熟知邮差收信的时间,而且他还有铁力士,按照他的说法,那只“铁力克士”手表应该会为他赢得比赛才是。但是,秀才始终不知道,我可是靠我的耳朵赢他的。秀才失败的原因就在:他以为这个世界就像黄历上记载的一样,是按照精确的时间在进行着的。但这是戴上手表的人才有的想法,像我阿公、阿妈,还有武雄他们就不这么认为。说实在的,谁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从来没有把我的想法告诉秀才。一方面,因为他是长辈的关系;另一方面,只要秀才继续充满迷惑地输给我,我就有吃不完的金柑仔糖和鸟梨仔,何必多费唇舌呢?其实,邮差也是一个少数戴了手表且又守时的好人,可是,他总不可能那样准时地于某时某分某秒便出现在邮筒旁吧?我能够准确地猜中邮差出现的时间,那是因为我真真实实地“听”见他来了。

邮差和秀才一样,骑着一台破旧的大铁马,因为他一直懒得为它上点油,所以骑起来链条吱嘎吱嘎的,辨认起来一点也不困难。

从小我的听力就很好,虽然还称不上顺风耳,不过,即使隔了好几条大路,一旦有任何异状,我马上就能和凉亭仔脚5的那只癞皮狗同时竖起耳朵来,用一种专注而负责的态度向远方“听”去。不是我在臭盖6,这个本事,连阿公都很佩服我。还在上幼稚园之前,我便已通过了连番严格的考验。只要远远地从大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阵灰灰的人影,我一“听”就知道是办丧事的,或是办喜事的,而且屡试不爽。

这都是阿进仔的功劳。

阿进仔是卖粉圆冰的,推着一台双轮小板车,两个大铁筒,一头放粉圆,一头放碎冰,车头杆上吊着一只小铜铃,走起来叮叮地响,清脆的铃声里还混杂了陶碗、铁匙相互碰撞、挤压的颤抖声,那声音真是哗哗地激人嘴馋。不是我在吹牛,在那个年头的炎炎夏日里,阿进仔在烧水沟可是比七爷、八爷还要神气的家伙。

而我总是整条街第一个发现阿进仔的小孩。

“阿公,我要吃粉圆冰。”

“囝仔7人有耳没嘴,知呣?”

阿公斜睨着我,将手上那把锋利的剃刀自客人沾满白色泡沫的下巴移开,然后在一条黑油油的皮革上霍霍地刮了两下。

“阿妈,我要吃阿进仔的粉圆冰。”

“憨孙仔哟,哪有粉圆冰啦?”

阿妈坐在光线明亮的凉亭仔脚,一边对我说话,一边还拣着手上的四季豆,可是她没有发现,癞皮狗姆达已经高高地竖起它那一双毛茸茸的烂耳朵了。

正当阿妈还在疑惑的时候,阿进仔的铃声已缓缓地逼近,而我幼小的心灵里,也立刻浮现了一幅即将一再重演的景象:当我端着一碗甜滋滋、香 QQ 又透心凉的粉圆冰,坐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独享时,阿公必定会从工作当中抽空回过头来,不屑地露出一副想要掩藏食欲的表情,与我四目相对。就在我圈起手臂来保护我的粉圆冰时,阿公总是吐出那一百零一句的评语:

“吃乎死卡赢死无吃8!”

其实听力好又不是我的错,就像秀才老是输掉比赛也不能怪我的道理是一样的。

倚赖手表的人听力怎么会好得起来呢?

有几点我始终弄不清楚的是:秀才是谁?他住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他的钱从哪里来?为什么大家都叫他秀才?还有,为什么在这么多小孩之中,秀才偏偏挑中了我?

或许在秀才眼中,我也一样只是一堆问号而已。不过,有一点我很确定的是,秀才不一定和大人们口中所说的一样,是个成天游荡、不事生产的废人。套句阿公常常用来批评我的话,这种人只是“放鸡屎的”。意思就是说,别指望我们这种人会下鸡蛋了。

我觉得在这种恶毒的批评之中,带有很浓厚的嫉妒成分。

这种话用来教示我还勉强可以通过,用在秀才身上就太刻薄了点。

秀才可是生活得很认真的人,在烧水沟,像他这个年纪(三十?四十?或者五十?)就戴上了手表,又努力工作的人可是没几个。我说秀才工作认真可是有凭有据的,人家每隔几天就用毛笔写一封信,厚厚的一封哩!虽然我不知道信里面和信封上写的是什么(因为那时候我还不识字),可是我的眼力也是很不错的,至少我看得出来秀才的字写得很用力,也很漂亮,比阿公请算命仙仔写在价目表上的字要强得多了。

可是偏偏邮差(另外一个工作认真的人)却说,秀才不贴邮票也就算了,那些信封上的地址根本就是秀才自己发明的。“全台湾岛根本就无这个所在”,每当邮差把厚厚一叠信退还给守候在邮筒旁的秀才时,便会重复这一句话。这个时候,秀才总是低头沉默不语,把信交给我拿着,然后载我到水窟仔那边去,拿糖果给我吃。

水窟仔是位于糖厂后方铁枝路边的一个废鱼塭,四周长满了高大的芒草,从外边看不见里面原来是一个大水塘。到了水窟仔那边,秀才把铁马沿着铁枝路旁的碎石坡堆下去,然后用力扛起铁马,带着我从芒草丛的缺口钻进去,再把我们藏在鱼塭旁边的两枝竹钓竿取出来。这个时候,我就用那个捡来的凤梨罐头,从一处松软的泥土里掏挖出几条孔武有力的蚯蚓来,准备一边吃糖果,一边钓青蛙。

不是我在吹牛,钓青蛙我就比秀才厉害得多了;这样说,也不太精确,这种成绩是很难比较的,因为秀才从来就没有钓到半只青蛙过,连一次也没有。糖果也是被我一个人吃光光的。

我最记得是,不论春夏秋冬,秀才总是穿着全套的、厚厚的大西装,坐在水塘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呆呆地拿着一枝绑了蚯蚓的竹钓竿去“喂”青蛙。那种蠢方法,钓不上青蛙是应该的,可是一年四季都穿着那套又黑又臭的大西装就不太应该了。我猜那套衣服是秀才他阿爸结婚那天穿的,因为我阿公也有相同的一套,而且也是从来不洗(至少我没有看他洗过),不过,每年只有过农历春节的那几天才看他穿一下。像秀才这种穿法就不太像话了,在这一点上,他可就没什么时间观念了,不像是一个手上戴了手表的人该做的事。然而,这种穿法也有好处,冬天防风,夏天防蚊子,而且永远不必买衣服。

钓上来的青蛙,我都会用一大截从水面捞起的湿草茎,细细地缠绕住蛙腿,绑成一串提回家,送给阿公、阿妈当礼物。阿妈总是担心我的安全,叫我“下次少钓一点”,她怕我万一淹死了,就没办法跟我老爸、老妈交代了。阿公就比较过分了,最爱喝青蛙汤的是他,不停地骂人的也是他。他总是命令我以后不准再跟“空秀才仔”鬼混,并且警告我,下次再去钓青蛙的话,要把我的脚骨打断(就像他对付那些青蛙一样)。

这种忘恩负义的口气让我非常不满,天下岂有白吃的青蛙?这般的情绪积压久了,一旦时机成熟的时候,我怎么会舍得放弃可以小小教示他一下的机会呢?

这一天,机会终于来了。

虽然阿公时常把“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句话挂在嘴边,不过,每年他还是忍不住会去仙仔那里算一次命。往常都是在农历年底的时候,当所有的顾客都已经来剃过头、刮过胡子,耳朵也掏干净了之后,阿公便会若有所失地从抽屉里抓出几张钞票,往大树公那儿走去。虽然我待在家里照常能够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大树公才多远?也不过隔一两百公尺罢了),不过我还是希望跟阿公一起去看看那只小白文鸟咬纸签的绝活,我只是想要在一旁轻轻摸一下小鸟的翅膀而已。那年,阿公去得特别早(生意不好?),他不让我跟。我心想,不跟就不跟,命不好还怕人家知道?烧水沟有几个好命的?去到那里,仙仔还不是那句老话:“我讲啊,时也,运也,命也。做一天的牛,就拖一天的犁,一枝草就啊有一点露9也。好业是果,前世是因,龙配龙,凤配凤,歪嘴鸡是不免10想要吃好米11啊——”我就恨自己的下巴没有一撮白色的山羊胡子,要不然,做个囝仔仙12来过过瘾也不坏。

不过,那年算命的结果却不一样,他们说话的内容,我和癞皮狗姆达都听见了。

“旧历十一月十九日和廿九日会有大地动,当中一次会把台湾岛震甲裂做两半……”

“可怜哦,不知是顶港或是下港会沉落去海底哦,唉!鸡仔鸭仔死甲无半只哦,侥幸哦……”

就在算命仙仔“唉哦、唉哦”的叹息声中,我听到阿公默默地起身,轻轻靠上长板凳,拍拍他的大肚子,踏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来。

仙仔这几句全新的台词可是天助我也。我喜滋滋地搬出高脚凳和小板凳,取出图画纸和一盒蜡笔,坐在凉亭仔脚画起画来。在我画画的时候,姆达很乖巧地坐在一旁吐舌头,好像在为我的计划高兴着。“侥幸哦——侥幸哦——”我一边拿起一枝蜡笔来涂涂抹抹,一边还忍不住在心中模仿仙仔说话的语气。阿公沉重的脚步声愈来愈大,好像也在为我加油似的。

“猴死囝仔13在创啥14?”

“没啊,人在画尪仔15啊!”

“这是啥?”

“厝啊。”

“厝哪会是红色的?”

“没啊,火烧厝啊。”

“没待没志16,哪会火烧厝?”

“啊就地动啊,灶脚17就火烧啊!”

“啊这些搁是啥?”

“人啊。”

“人哪会拢总18跑出来?”

“跑命啊!”

“你黑白讲19、乱乱画,谁甲你讲会地动?”

“没啊,画好玩的啊!”

“画什么死人骨头,画符仔仙你,啊这是叼位20,顶港还是下港?”

“我哪会知啦,黑白画的啊!”

就在阿公气急败坏地没收了我所有的蜡笔,并且把我的“杰作”撕成七七四十九片的时候,我终于首次尝到了当算命仙的美妙滋味了。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阿公满面严肃地宣布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要买一只手表。

这个决定,立刻遭到了阿妈的强烈反对,她说,这一年辛辛苦苦存下来的钱是要拿来买大同电锅的,况且,一个剃头的师傅根本就用不到手表,而一台大同电锅却可以用上好几十年都不会坏呢!

“你七月半的鸭子不知死活21。”听到阿妈说大同电锅可以用“好几十年”的时候,阿公终于忍不住光火22了起来。

“你才是老番颠23咧!”阿妈的语气,充分表达了她对电锅的喜爱。

“啪”的一声,阿公把竹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按,“你查某人24是知啥米,你是要我打乎人看是呣 ,你——”说到这里,阿公怒气未平地朝我瞪了一眼,似乎是怕我听见或是看见了什么事,一副天机不可泄漏的模样。

“买电锅卡好啦,阿妈要电锅,我嘛要电锅,你又不是空秀才仔,要手表要创啥?”

听到我说“空秀才仔”,阿公的脸色看起来和猪肝非常接近,我知道我的计划肯定会成功了。

“驶伊娘仔,空秀才仔都有手表,是按怎25我不行有?你爸就是要买手表啦,阿无恁26是要按怎?”

隔天,阿公到菜市仔口的钟表行买了一只精工牌的自动表,那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只手表,在他的想法里,那也可能是他的最后一只手表了。

自从戴上手表,阿公的内心似乎平静了不少,虽然他每天的作息还是一模一样,生意也没有好起来,但是手表却是那样活生生地让他安心着。他不时地举起来瞧瞧时间,那支细细的秒针慢吞吞地走着,老半天才绕一圈,绕个六十圈也才一小时。时间变慢了,阿公似乎得到了安慰,他闲来无事时便会用手掌轻轻地抚摩着晶亮的表面,好像交到了一个知心的好朋友。

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我知道。这场计划终归是我赢,我在心里算计着,旧历十一月十九迟早要来的,到时候,那只全新的精工牌手表就会像一条大水蛭似的令人憎恶不已。也就是说,阿公早晚会发现到,只要一戴上手表,他就注定和秀才一样,只能呆呆地守候在大邮筒旁,感慨这个世界实在太不准时了。

当然,像秀才这种人是不会停止写信的,这就是我知道我一定会赢的最大原因。接下来的日子,我照常地吃我的金柑仔糖,钓我的青蛙,打我的干乐,日子一时还没有太大的改变。倒是隔壁武雄家有一些不同了。自从阿公买了手表之后,武雄他老爸火炎仔也吵着要买一只,为了这事,火炎仔打了他老婆丽霞仔好几回,不过丽霞仔体力好,韧性强,所以火炎仔的手表始终没买成。

每个人的身体里面原本就有一只手表,这是我从火炎仔身上验证得到的道理。自从火炎仔确定他买不成手表之后,只要阿公的剃头店门开着的时候,每隔一小时,火炎仔便会从他做红龟粿的工作中抽身,走到店门外的凉亭仔脚张望着。这时候,先是姆达竖起了耳朵,然后便会听到火炎仔用他粗大的嗓门对阿公叫嚷着:

“水木仔,现在两点对呣?”

“水木仔,三点到了未?”

“四点了是呣?”

“五点对呣?”

火炎仔出现的时间是如此地准确,阿公也只有看一眼手表,然后点点头的份儿了。阿公点完头后,火炎仔便会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然后欣然地返回他的工作岗位,接着才是姆达满意地垂下它的那双烂耳朵,继续打盹儿。

头几天,这样的猜时间游戏还有点趣味,可是再来就不这么好玩了。对于火炎仔这种贪小便宜,近乎不劳而获的行为,阿公渐渐地不耐烦了起来。

“水木仔,现在六点正对不对?”

“你哭爸27啊!”

“火炎仔,里面坐啦!”对于阿公这种态度,阿妈感到非常失礼。

“免啦,免啦,问一下时间而已。”火炎仔仍旧带着那抹笑脸返回家去。

由于阿公的不友善态度,火炎仔变得收敛了些。他改成每两个小时才来探头探脑一次,还是一样地准确无误。

“水木仔,十点是呣?”

“不知啦。”

“十二点到了对呣?”

“看衰28啊!”

…………

阿妈认为阿公是吃老愈番颠了,我可不这么认为。我知道,十一月十九已经愈来愈接近了。

十一月十六那一天,我和秀才正在水窟仔钓青蛙,一只大青蛙咬住蚯蚓,我正要提钓竿时,突然,地动了——

先是水面轻轻地荡了一下,接着是猛烈地摇摆,握在手上的钓竿,好像水面上的蜻蜓那样横冲直撞起来。

我匆忙甩掉钓竿,趴倒在地上,对大石头上仍然傻愣愣的秀才大叫:

“秀才,地动了,快走!”

我永远忘不了秀才当时的样子。他躲在他的大西装里,身体瑟缩着,双手依旧直挺挺地死命握着钓竿,一脸茫然……

地动过去之后,秀才全身依然发抖不止,我只好帮他把铁马推到大庙埕那儿去放。我拿糖给秀才,他不吃;叫他回家,他也没有反应。后来,还是邮差刚好骑着铁马经过大庙口,秀才的眼睛一亮,才回过神来。见邮差经过,这一惊非同小可,秀才立刻跨骑上他的铁马,不等我跳上车架,便嘎吱嘎吱地往邮筒那儿狂奔而去。我想,可能是他口袋里还有一封要寄的信吧;我本来想跟上去看看的,可是武雄正好奉命前来叫我回家了。

接下来的两天,旧历十一月十七、十八也是一样的情形,接连三天地震,可把大家都吓着了。

阿公一径地摩擦着他的手表,擦得表面、表链都油光满面了,终于,他下定决心要把算命仙仔说的话告诉阿妈了。

十八那天晚上,我在我的小房间里,听到阿公和阿妈房里传来窸窸窣窣收行李的声音和低沉的交谈。

“不行了,要快送回去,下港要沉落去了。”

“你不通29黑白想啦,仙仔的话𣍐30准啦,又不是不曾地动过。”

“恁查某人知影啥?待志严重啊恁甘知?”

“由在您讲啦,你欢喜就好啦!”

“卡早困31啦,明早天光我就坐火车带他回去。”

“按迡32也好啦,唉!”

阿妈这一声“唉”,倒着实令我发慌了起来。没想到,最后我倒成受害者了。想到隔天就要告别烧水沟了,我的心情顿时哀伤起来,这时候,如果癞皮狗姆达再吹上几声狗螺的话,我一定会孤单地流下泪来的。武雄欠我的三颗干乐怎么还我?没有了我,谁陪秀才去寄信呢?谁来钓青蛙给阿公、阿妈呢?到了明年夏天,我就听不到阿进仔卖粉圆冰的叮叮声了……

虽然我并没有戴手表,但是,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十九日透早33,吃过阿妈的地瓜稀饭配菜脯,我和阿公一人提了一个花布包袱,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我们出门的时候,阿妈和姆达在凉亭仔脚上目送我们离去,在阿公的催促下,我只能回过头去跟他们挥了两次手。

熹微的日头从烧水沟那边照过来,我和阿公一大一小的身影淡淡地投映在大路上,好像一支分针和一支时针被联结在一起慢慢地走动着。

对于画图的恶作剧,我开始感到懊悔了。

我们沿着大路走,穿过一大片甘蔗园,再顺着铁枝路往糖厂的方向走去。阿公叫我要注意有没有火车开过来,还郑重地警告我,待会儿坐上火车,不准吵着要买牛奶糖或是茶叶蛋。我觉得这样很不公平,为什么阿公就可以在火车上要一杯热茶,而且下车时还把杯子收到包袱巾里面去?

我说要放尿,阿公一直看他的手表,频频地催促我:

“卡紧34咧啦,猴死囝仔,慢牛多屎尿!”

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的,可是阿公愈看表,我的尿就愈多,到了后来,阿公自己也想尿了。

“闪卡边35一点儿知呣?注意看有火车无。”说完这句话,阿公放下手上的包袱,往铁道旁的芒草丛里钻进去,接着就只听到芒草茎相互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一直往里面游走过去,然后在一处较稀疏的地方静止了下来。

“注意看火车,知呣,我要放屎。”直到阿公隔空说完这句话,四周才真的安静下来。

天空清洁溜溜的,连一朵云都没有,只有一只老鹰在不远处的上方兀自盘旋着。我往铁轨延伸的方向望去,两条直直的黑线在远方交会成一个尖尖的小点,什么鬼影子也没有。

火车不会准时开出来的,这我早就知道了。即使全烧水沟的人都戴上手表了,火车还是火车,邮差还是邮差,当然,我也还是我。要知道火车到底来了没有,还是要用“听”的才准。

我拎着我的花布包袱,站到铁轨中间的枕木上,蹲下来把耳朵贴在铁轨上。除了闻到石块间隐隐发出的铁锈、鸟粪和干草的味道之外,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随手捡起一把小石块,往阿公的方向掷去。

“猴死囝仔,你讨皮痛36是呣?”

“不是我啦!”我把手掌圈在嘴边,大声对草丛吼去。

“不是你,要不甘是鬼是吗?”

“不是我啦,是空秀才仔啦!”

“你甲我骗𤞚37,等一下你就知死38!”

太阳又升高了一些,路旁的芒草也愈来愈密集。我们继续沿着铁枝路走去,再转个小弯,经过一个小平交道,就到水窟仔了。

火车依旧没有来。

一阵灰灰的人影出现在前方,他们聚集在铁道上。

“出待志了,走卡紧咧!”阿公又望了一眼手表,催促我加快脚步。

“在水窟仔那儿!”我伸长了脖子说。

火车稳稳地停在铁轨上。好几个派出所的员警聚在火车前方,他们交头接耳地说着话,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其中一个人讲说:

“这个空秀才仔!”

我和阿公一起看见了秀才的大铁马歪歪扭扭地倒在铁道边的斜坡上,而秀才则在另一头,他的身上盖了一张大草席,只露出半截手臂在外面。

他们把邮差也找来了。邮差说,昨天他告诉秀才,邮局的信都是用火车一布袋一布袋地载走的,秀才听了很欢喜,就说他要自己去寄他的信。

秀才的信是用一个大饲料袋装着的,袋子大概被撞得飞到半空中才掉下来,信飘落了一地,像是一大落长方形的厚纸板,铺撒在铁道旁的一排小黄花上。

阿公不让我靠近秀才。

我猜,秀才一定是大清早便在水窟仔这儿守候火车的,就在他久久等不到火车,而把铁马牵到铁枝路上往回走的时候,火车来了。我想,或许秀才死前的最后一刻,正好举起他的手腕在看时间也说不定。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阿公,我们是在相同的那一年,各自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手表。

那天,就在他们围在一起讨论秀才的死因时,我在靠近水窟仔的秘密入口处捡到了秀才的手表。我知道秀才是要把这只表送给我的,要不然他不会把他的手从草席底下伸出来。

我并没有戴那只手表。我也没有告诉他们,秀才就是因为戴了手表,所以才会听力不好的。

并不是我不想告诉他们,而是他们不会相信我的。

我从来不知道秀才的信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秀才是谁?住在哪里?又为什么在这么多小孩之中,偏偏选中了我。

那天和阿公依照原路走回家之后,我就把秀才的手表藏在床板下面的一个夹层里。

奇怪的是,从此以后我的听力变得不如从前了。有的时候,睡到半夜,我会梦见秀才被火车追撞的那一刻,“轰”的一声把我从噩梦之中惊醒,然后我的耳畔便会一直嗡嗡地响起那句话来:

“这个空秀才仔!”

在这个时候,我便会挪开床单,掀起一块床板,取出秀才的手表来摇一摇,再贴近耳朵听那“滴答滴答”的声音。

秀才说得没错,每一只手表里面都有一个心脏,需要人不时地刺激它一下,否则便会停止跳动死翘翘了。

偶尔,我还会一个人独自回到水窟仔那边钓青蛙。当我孤单地握着一枝钓竿,等待青蛙上钩的时刻,四周更显得一片死寂。在那种全然安静无声的下午时光里,有时竟会让我误以为自己早已经丧失了听觉。

我很怀念小时候陪秀才去寄信的那一段时光,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亲自告诉他,其实,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面本来就有一只手表,只要让自己安静下来,就可以清楚地听见那些“滴答滴答”的声音正毫不迟疑地向前狂奔着。

第 22 届台湾“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1999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