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涩的潜在优势:害羞者心理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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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7月的一个星期四的下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一个月,如果你碰巧在伦敦动物园里四处闲逛,你或许会看到属于两个物种的生灵正在互送秋波:害羞的猿类和害羞的英国人。因为一个年轻的诗人西格夫里·沙逊(Siegfried Sassoon)西格夫里·沙逊(1886—1967年),英国近代诗人、小说家。他出生于伦敦的上流社会家庭,曾就读于剑桥大学,在一战时期自愿参军,表现英勇,屡建功勋,但在深深体会到战争的不人道之后,他转向反战立场,深刻地描绘了战争中的恐惧和空虚。正在猿猴馆中,透过栅栏沮丧地盯着黑猩猩和红毛猩猩看。他后来写道,它们中有一个看着他,像是要诉说什么,但之后就“叹息地扭过头去”。别的猩猩带着“静止的忧郁”回视着他。西格夫里·沙逊:《青春的旷野》,伦敦:费伯出版社,1942年版,第234页。

也许那些表情阴郁的猩猩在想:这个陌生人的样子也与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可怜。沙逊具有泰纳所指出的英国人的矜持特征,既控制着自己的情感,却又因此而让自己的情感表现得更明显。他的朋友经常把他的害羞描述为略微带些野性和动物性。新闻记者兼评论家罗比·罗斯(Robbie Ross)把他比作“一只害羞而又愤怒的猎鹿犬”。菲利普·霍尔:《严肃的快乐:斯蒂芬·坦南特的一生》,伦敦:哈米什·汉密尔顿出版社,1990年版,第91页。奥托琳·莫瑞尔夫人认为,只有一个法语词汇可以形容他——“farouche”(不善交际), 罗伯特·葛桑-哈迪编:《奥托琳在盖辛顿:奥托琳·莫瑞尔夫人回忆录,1915—1918》,纽约:克诺夫出版社,1975年版,第121页。这个词源于拉丁语的“forasticus”(在户外),兼有“羞怯”与“野蛮”之意,就像一只野生动物。他在战壕中的同志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袋鼠”。与他一起打板球的朋友们把他比作苍鹭或鹤,形容他缓慢地捡球时,细腿抬得高高的样子。

沙逊的伦敦动物园之行激发他创作了一首十四行诗——《运动中的旧相识》,诗作记录了他尝试与黑猩猩、红毛猩猩交谈的失败,以及什么也不说仅仅通过意味深长的一瞥与它们交流有多奇怪。不过,诗作的灵感来自于沙逊与另一个人而非与一个猩猩交谈的失败。在他闷闷不乐地跑到动物园去之前,他曾与一位更有名、更有魅力的诗人鲁伯特·布鲁克(Rupert Brooke)鲁伯特·布鲁克(1887—1915年),英国诗人。他毕业于剑桥大学,在文学界及政界结交许多要人,因为他孩童般标致的长相而被人称为“英国最英俊的男人”。1914年他参加了海军,在去达达尼尔海峡的途中死于血液中毒,所著以战争为主题的十四行诗使他声名大振,被英国人视为民族英雄。共进了一场气氛僵持的早餐。

沙逊那时还几乎寂然无名,部分原因在于,他出版早期诗歌时仅仅以他姓名中的大写字母署名。布鲁克的衣着看上去皱巴巴的却不失优雅,皮肤还带着在塔希提岛(Tahiti)晒出的深颜色,漂亮而又自信,这激起了沙逊带有怨恨的羡慕之情,让他觉得布鲁克似乎是那种“在人群中,人们对他更感兴趣,而不是他对人们更感兴趣”的人。西格夫里·沙逊:《青春的旷野》,伦敦:费伯出版社,1942年版,第230页。一个害羞者在一个具有超凡魅力的人的气场中被击倒了,当他们说“再见”时,沙逊猜想布鲁克一定是松了一口气,他也回到了无拘无束的自我之中。布鲁克看上去彬彬有礼,难怪人们会不断地与他坠入爱河。等到沙逊带着委婉的讽刺描写他们会面的情景时,布鲁克已经无法回应了,他在开往达达尼尔海峡(Dardanelles)的一条船上死于败血症,当时船正驶在爱琴海上。

图2-6 年轻时的沙逊。晚年,他在一处偏僻、寂静的森林里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隐居地。来拜访他的客人总是发现:他不问候也不看着客人,眼睛盯着自己的大腿或是对方的头顶上方,开始谈论诗歌、仆人问题、板球或他自己——仿佛他一直在对着空气演讲,而他们不过是碰巧听到罢了。他的句子是扭曲的,不完整的,伴随着神经痉挛和脸部的紧张。

沙逊后来在皇家威尔奇燧发枪团(Royal Welch Fusiliers)担任了军官,他的性格据说在此期间也发生了改变。1916年3月,他深爱的同志大卫·托马斯(David Thomas)少尉死亡时,他非常愤怒,变成了“疯狂的杰克”(Mad Jack)。但是,沙逊自己却从来不这么看;他认为他的害羞是不变的,从少年时代到老一直伴随着他。甚至作为一个勇敢的军人,他也有害羞的一面,其表现形式是:在没有报告上级的情况下,他会独自一人到无人地带去巡查地雷坑或排雷。

1916年7月,在索姆河战役(Battle of Somme)期间,沙逊于午夜之前在马梅斯森林(Mametz Wood)独自进攻德国人的战壕,时间达一小时之久,以手榴弹大量命中对方的战壕,驱散了几十个德国兵。然而,在保护了自己的战壕后,他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本诗集读了起来,而他所在的排却未能确保已经获得的优势。他因自己的英勇行为被推荐为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的候选人,但最终未能获奖,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英勇不够众所周知吧。在反战抗议中,沙逊把自己的战功十字勋章的绶带扔进了默西河(River Mersey),他对此举的描述甚至也是节制的。他写道:“那个可怜的东西柔弱无力地落到了水面上,漂走了,仿佛它知道自己的无用。”西格夫里·沙逊:《乔治·舍斯顿的完全回忆录》,伦敦:费伯出版社,1972年版,第509页。

沙逊对战争的谴责,让他有机会与另一个杰出而矜持的英国人碰面。他便是里弗斯(W.H.R. Rivers)里弗斯(1864—1922年),英国人类学家、精神病学家,以在一战中治疗“炮弹休克症”而成名。,一位著名的学者和精神病医生。他在靠近爱丁堡的克莱格洛克哈特战争医院(Craiglockhart War Hospital)为沙逊进行了治疗,沙逊的病在诊断上委婉地叫做“炮弹休克症”。里弗斯是个害羞的人,口吃,一个很糟糕的公众演讲者。他的朋友、医生同事沃尔特·兰登-布朗(Walter Langdon-Brown)回忆说,里弗斯有一次作主题为“疲劳”的演讲,“在他结束演讲之前,他的演讲主题在听众脸上已经显而易见了”。理查德·斯洛博丁:《W. H. R.里弗斯:“鬼路”上的人类学家、精神病学家先驱》,斯特劳德:萨顿出版社,1997年版,第17页。

图2-7 W. H. R.里弗斯大夫。他是杰出的精神病医生,医术精湛,但同时也是个害羞的人,不擅于在公众场合的表达。一次他作主题为“疲劳”的演讲,“在他结束演讲之前,他的演讲主题在听众脸上已经显而易见了”。

里弗斯的害羞不能被认为是源于阶层的傲慢,也不能被认为是神经质的、因文明过度发展而引起的矜持——这是由在海外建立帝国霸权的英国人所培养出来的,尽管他在南印度托达人(Toda people)中间生活时,曾经倡导了人类学的实地考察。害羞反而在他心中种下了对势利和社会假象的憎恶。在克莱格洛克哈特医院里,他很少携带他的轻便手杖,别人跟他打招呼时,他也很少回应。一次,当他看到沙逊把一位来访者的帽子当作临时足球踢时,里弗斯只是带着仁慈的笑意盯着他看,“一个中年男人的半含羞涩的表情打断了那个年轻人的自娱自乐”。西格夫里·沙逊:《乔治·舍斯顿的完全回忆录》,伦敦:费伯出版社,1972年版,第533~534页。里弗斯的害羞导致了他冷静、清心寡欲的性格,认识他的人很少忘记他的这种性格,甚至在他死了很久以后也是如此。在沙逊的脑海中,关于里弗斯一生的一个最深刻印象是,他把眼镜推到头顶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专心地倾听他的病人说话。让沙逊感到困惑的是里弗斯的这种“人格完整性的强大生命力”,有的人如此谦逊,但是其光环甚至在死后仍然保留了下来。

布鲁克能立即展现出其吸引力;而里弗斯的方式则缓慢而持久,逐渐达到了这样的效果。里弗斯让沙逊看到,害羞并不总是一种不足,也可以是一种优秀品质——它让你成为你自己,而不是让你不再做你自己。害羞的力量常常是反方向的,具有一定程度的损害性:由于担心别人像我们自己一样跟我们过不去,我们的目标常常是不要犯错,以免受到责备,而不是力争被赞扬。但也并不总是如此,正如沙逊从里弗斯身上所看到的那样。如果你能以某种方式防止你的害羞凝结成这种神经质的、规避风险的性格,它就能够帮助你多带着一份温和和好奇去面对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