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田驹和蚊子接连去芦花村找芦花的事不胫而走,很快在村里传播开了。人们神色各异,一时间沸沸扬扬。
“想不到田驹迷上了芦花,说不定把魂给勾去了!好了疮疤忘了疼的家伙。”村民疙瘩骂骂咧咧地说。
“我看这里边有故事,你小孩懂个屁。”乔木匠眯着细眼说。
“小孩?我都三十大几了!”疙瘩不满地抗议。
“哈哈,呵呵呵,你八十不娶媳妇还是小孩……”
喇叭班掌鼓的秃子爷晃着秃头,手打着节拍说:“那当然。芦花村的芦花,人家是诚心相对,登门问计。不过,咱村头儿扮相红脸呗,不给面子。”
“田驹、芦花是啥人?要我看,他们都是想为父报仇。”自诩会阴阳八卦,学过几天《易经》的村民幸振,外号篓子的从人群里钻出来说。幸振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四方脸,黄面皮,小而圆的眼睛,满嘴烟熏火燎似的糯米牙。他故弄玄虚地说,“这叫一报还一报。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最后不还是把夫差打败了吗。”篓子捏着光溜溜的下巴哂笑。
秃子爷不屑地说:“你篓子有几句实话?瞎话顺腚淌,一边玩去吧。”
“你们都是闲扯蛋,依俺看反正拳头硬的是老大。前些天界河边那场景,还多亏田驹两嗓子,不然就很难说了。这叫艺高人胆大!俺正想找田驹学两下子。这年头,可别学了磨子。”泥鳅娘们似的声音从人们身后传来。
“磨子咋了?”在围的不约回过头去。
“磨子疯了,你们还不知道?”
“这狗日的被人讹了。”泥鳅不知从哪里溜过来的。村民都说,泥鳅打闪,离单二不远。九成单二就在附近。
“去找田驹,学他两小手,让河那边的知道拉稀屎是什么滋味。”泥鳅娘们腔一声喊,稀稀拉拉几个人热血沸腾地向田驹家走去。
“我的娘,你们这帮熊孩子没正形,要鼓捣出人命的!”田兔子刚好从这里经过,便惊呼道,说这话时把细高身子往下弯了弯。
田驹闻声走出院子,看到大门外站了一些人,眼熟面花的,一下子叫不出名字,便亮着磁性的嗓门亲热地招呼道:“乡亲们,进家来坐吧!”
疙瘩拧了下脖颈子,翘起大嘴巴子连刺带挖地说:“爷们,要说家,咱俩算半斤八两,寒酸人呐。等你建了新房咱再进去坐吧!”
“政策都是一样的,怪谁?”泥鳅挤眉弄眼,一语双关。
疙瘩翻了泥鳅一眼,低声骂道:“狗日的装熊,你比俺也好不到哪去。”
田驹心里很不是滋味,也不回避,直言道:“田家村不少人家住得很破旧,我家更差一些。所以我回村就是想和父老乡亲一起学学外地咋干好的。大城市的高楼大厦我没把它当成家,偏偏这破烂不堪的院舍让我牵肠挂肚不敢忘记。”
“好好,田驹大侄子,就为这句话,田家村人为你感到骄傲!”篓子晃着脑袋,瞪着小而圆的眼睛煞有介事地说,“我早看出田家村会出贵人。怎么样?你看大侄子像卦里说的天庭饱满、地格方圆、主富贵、善执事吧。”他把话题一转,“不过,咱这地方穷,瞎闹腾。诸葛亮有锦囊妙计辅佐汉室,大侄子有啥良方妙法让咱村过上安生的日子?”
“啥良方妙法?别抱啥幻想,拳头硬就是良方。听说了没,老公家人也怯这个。田驹爷们,这熊日子过的,咋觉得不顺心,就是跟你讨教个三拳两脚。出一招管叫他们拉稀的……”泥鳅挤眉弄眼,娘们腔痞里痞气。
此时,田驹哭笑不得,心平气和地说:“父老乡亲们,我田驹回咱们村,是协助固主任与大伙一块建设新农村,不是带领大家打架斗狠。首先要大家懂得,要有文化、有知识、懂法律……”
“嘿嘿嘿……法律,现在有些人竟然无法无天,明目张胆地做伤天害理的事。是人出了毛病还是法没了震慑力?”大家转头看时,果然村民断臂单二空着一条袖子,摇摆着走过来,他的一支胳膊是在前些年因湖产纠纷械斗中失去的。单二已近四十岁,高挑身材,削瘦的两颊,一脸的沮丧。泥鳅就站在他旁边。泥鳅黑黑的,矮矮的,光头戴着耳巴帽,他俩咋看咋像西班牙塞万提斯笔下的主人公堂吉诃德和随从桑科。只不过单二少了条胳膊。单二并不后悔,说是田家村的骄傲,还说自己是武二郎转世,少条胳臂值。
田驹心里却很沉重,急忙迎上来,热情地招呼道:“单二叔,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单二凄苦地说:“就你叔缺胳膊少腿的,能好到哪里去?至今连个媳妇都没混上,你叔过得惨了,大侄子!”单二心中涌出一股愤愤不平的酸楚,有一滴清泪掉下来。他用剩下的一只手抓着一边的空袖管说,“你单二叔有生最佩服的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不忘你爹卧床不起的悲剧,不忘老一辈人的冤仇。俺不求你别的事,就是想跟你学两招。武松单臂擒方腊,青史留名,难道俺单二白白毁了一条胳膊?”
田驹听得一愣一愣的:“单二叔,你这账单开大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单二甩了甩空袖管,气急地说:“咋,你二叔好心之言,可不要当成驴肝肺。你小子听了,叔要的是说一不二,放个屁砸个坑。”单二眼睛发红了。
田驹用温和的声调劝道:“单二叔,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心中的苦处我完全体会。自古疙瘩易解不易结,何况事已过去多年,您应该把心放宽些,不要把心事老放在这上面转悠。大家都相互谦让,退一步就海阔天空。”
单二气得满脸胀紫,嘴唇哆嗦:“狗日的放屁,你不就是挖苦你二叔吗?互谅互让还有这等恼人的事,你二叔的这条胳膊是活生生被芦花村人打残废掉的!”单二缓了一口气,话题一转说,“你田驹从大城市里回家乡当咱们的村官,我单二打心里佩服。可是听说你三番两次去芦花村找一个芦花,你用心何在?咋不问你二叔到底该怎么干?”
单二平时喜欢听赶倒山的大鼓书,更喜欢听曹操煮酒论英雄,喜欢英雄气壮山河吞吐宇宙的气概。听了田驹一席话,单二大失所望。他气愤地想,原来这家伙是来和稀泥的,不是我单二想象中叱咤风云的英雄,是我单二看走了眼。便猛地甩一下空袖管,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那只空袖管像战场上飘荡的半片旗帜。泥鳅紧随其后,两只帽耳像一只受伤的鹰翅膀。
周围的人们也悻悻地离开了。
田驹看着单二和乡亲们远去的背影,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在胸中翻滚……
“你不能这样做……”一个近乎哀嚎的声音在傍晚的田家村上空回荡。
磨子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