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就描绘舞蹈一类流动、变化的复杂场景来讲,画的容量一般不如诗歌。所以,唐诗中的胡旋形象也值得我们重视。
许多研究者都举出白居易、元稹的两首《胡旋女》诗来探索胡旋舞。诗中写道: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草。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白居易诗)
蓬断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盘火轮炫。骊珠迸珥逐飞星,虹晕轻巾掣流星。潜鲸暗噏笡波海,回风乱舞当空霰。万过其谁辨终始,回座安能分背面。(元稹诗)
诗中形容舞姿如飞雪飘洒,似蓬草飞转,像羊角旋风,又若炫目盘轮;跳起来节奏应鼓弦,转起来背面难分辨。描述是生动的,但由于元、白写这两首诗的目的在于讽喻胡旋惑君误国,所以诗中对于舞蹈本身的动作语汇、音乐、节奏的描述尚欠充分。
其实,早在元、白之前,盛唐著名边塞诗人岑参在《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歌》中就已对胡旋舞作了生动的描写。全诗如下: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高台满地红毡毹,
试舞一曲天下无。此曲胡人传入汉,诸客见之惊且叹!
慢脸娇蛾纤复秾,轻罗金镂花葱茏。回裾转袖若飞雪,
左右生旋风。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
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胡沙寒飒飒。翻身入破如有神,
前见后见回回新。始知诸曲不可比,采莲落梅徒聒耳。
世人学舞只是舞,姿态岂能得如此!
此诗作于天宝十载,正是胡旋舞最风行之时;又写在胡汉杂居、胡乐流行的凉州,所以特别值得重视。《唐音癸签》据此诗另列一种“莲花舞”,并不确切。《岑嘉州诗》朱氏藏明正德十五年(1520)济南刊本此诗上注云:“‘莲花’、‘北',乐府舞名,未详。一作‘如莲花舞’。‘北',亦回旋之意。如长沙定王来朝,称‘娄歌舞’,但张袖小举,曰‘臣国小地狭’,不足回旋之意也。”岑参所写之舞回旋幅度较“莲花”、“北”舞大,很可能是胡旋舞。最近看到克孜尔石窟第77窟左甬道左壁一幅两晋时代的“弥勒上生经”画,菩萨中坐于莲花之上,左右各四个伎乐。其中左边第三人是少数民族男性舞蹈者形象。他左手持盛开的莲花,举至头侧上方,右手叉腰,臂挽飘带,赤裸上身,戴项圈、臂钏、腕镯;双眼凝视莲花,神态从容、优雅。这很可能就是“莲花”、“北”一类的舞蹈。
细读岑诗,我们可以较清晰地了解到这种与“莲花”、“北”既相似又有区别的胡旋舞的一些基本情况:跳舞场地是铺了红毡毹的高台(与壁画所绘相符),舞者穿缕金花纱裙;始舞时挥长袖扭细腰,像百花葱茏,又似飞雪飘动,交替向两个方向旋转,速度逐渐加快,气氛渐趋热烈,“入破”时作翻身、俯仰动作。有琵琶、横笛等合乐伴奏,因为要表现风沙声,还有各种乐鼓演奏;音乐以胡曲为主,也融合了汉族乐曲,而且随着舞蹈情节的变化而变换音乐内容、节奏,以显示胡地风光。
从一些唐诗对霓裳羽衣舞、柘枝舞、胡腾舞的描写来看,旋转踢踏动作多,是西域胡舞的一个共同特征。但是,恐怕还不能断定唐人把一部分以旋转技巧为主的兄弟民族舞蹈都泛称作胡旋,因为这些舞蹈都各有显著的特色与特定的名称。霓裳羽衣舞的旋转多飘然慢旋、垂手摆动(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飘然旋转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胡腾舞多腾踏、环行、扬眉、叉腰动作(李端《胡腾儿》:“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柘枝舞服饰特别,又讲求轻盈柔软。胡旋舞则虽有腾踏、慢旋动作,却以急速大幅度旋转为主,连续旋转圈数多,常展臂以保持身体平衡,而且,别的舞可以在大方舞筵上纵横进退、环行曼舞,胡旋则要求舞者在急速的旋转与腾踏时,双足始终不离开一小圆毯子。胡旋舞的这些特点,确是可以使观众拍手叫绝的。
白居易、元稹的《胡旋女》诗作于唐宪宗元和年间(9世纪初),写诗的目的是谴责“禄山胡旋迷君眼”、“贵妃胡旋惑君心”,故“数唱此曲悟明主”。因此,尽管他们在其他场合也表示过对胡舞的欣赏,而这两首诗却容易使人产生对胡旋的恶感。而岑参却不同,他是一位热爱边塞的诗人,写《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歌》时安史之乱尚未爆发,他对胡旋舞从西域传入内地作了高度评价,认为它的艺术美是《采莲》、《落梅》等流行乐舞所不能比及的,简直到了“有神”的境地,令人赞叹不绝。显然,岑参对健美的兄弟民族艺术的评价是正确的。在历史上,西域乐舞的传入,中外乐舞的交流,对我国文艺的发展起过相当积极的促进作用,为各族人民所欢迎。我们当然不能因为唐玄宗喜爱胡旋,安禄山、杨贵妃善舞胡旋,就对胡旋舞加以贬斥。
文艺作为观念形态的东西,有潜移默化的教育感化效用,会对社会的政治、经济产生一定的影响。但是,如果不适当地夸大这种作用,甚至将社会的动乱归咎于一些诗、文、曲、舞,那也是违反历史唯物主义的。在中国历史上,倡行胡舞、宠信舞胡也不由唐玄宗始。武则天的侄孙武延秀就常在宫中跳胡旋舞,高祖、太宗都喜欢胡舞。《资治通鉴》卷一八六就记载了发生在高祖武德元年(618)的一件事:
上以舞胡安叱奴为散骑侍郎。礼部尚书李纲谏曰:“古者乐工不与士齿,虽贤如子野、师襄,皆终生继世不易其业。唯齐末封曹妙达为王,安马驹为开府,有国家者以为殷鉴。今天下新定,建义功臣,行赏未遍,高才硕学,犹滞草莱;而先擢舞胡为五品,使鸣玉曳组,趋翔廊庙,非所以规模后世也。”上不从,曰:“吾业已授之,不可追也。”
李渊、李世民并没有理会李纲杜撰的那条“殷鉴”,随着贞观之治的到来,唐代乐舞也空前繁荣,人们当然也不会去责备高祖、太宗,责难胡舞。一百多年后的安史之乱,也自有它经济、政治、军事等方面的原因,又岂能归罪于胡旋舞!千百年来形成的种种偏见(如轻视乐舞艺人,歧视少数民族文艺,无视各民族文化密切交融的事实等),使得许多优美的少数民族乐舞长期得不到正确的评价与深入的研究。这种极不公允的情况,应该彻底地改变。
(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