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台、铁门关、疏勒辨
一、轮台
“轮台”一名,起于汉代,《史记》作“仑头”。《汉书·西域传》载:“自贰师将军伐大宛之后。西域震惧,多遣使来贡献,汉使西域者益得职。于是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以给使外国者。”又曰:“轮台西于车师千余里。”这个轮台,与乌垒、渠犁,均在今新疆轮台县境内,突厥语名“布古尔”(Bügür)。唐代亦有轮台县,县名虽导源于汉轮台,县址却在天山北麓庭州境内。据《唐书·地理志》载,唐轮台县始置于贞观十四年(640)。它的确切位置,由于各种史籍所记自庭州治所至轮台道里不一,又缺乏具体记述与考古发掘,因而至今难以判定。更有不少唐诗注家将天山南北相距一千多里的汉、唐轮台混为一谈,造成误解,真可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岑参边塞诗写及轮台的有14首,大多作于他在北庭任职期间。由于他当时在轮台居住了两年多,诗中对轮台的地理位置、物候做了真实、生动的描述,如:
异域阴山外,孤城雪海边。秋来唯有雁,夏尽不闻蝉。雨拂毡墙湿,风摇毳幕膻。轮台万里地,无事历三年。(《首秋轮台》)
轮台东门送君去,此时雾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说明唐轮台位于天山北麓(“阴山外”)雪海附近,城东靠近天山山坡,多游牧民族的毡墙毳幕等,这对我们考辨唐轮台方位极有参考价值。
近年来,新疆史学界开始注意探寻唐轮台的地理位置。有一种观点是从语源学着手,认为轮台即今乌鲁木齐;另一种观点则认为从地名上看,两者无关系,但唐轮台可能在今乌鲁木齐附近。考古工作者曾提请我注意今乌鲁木齐北边米泉县的“破城子”遗址与乌鲁木齐以南乌拉泊水库附近的一处古城遗址,因这两处遗址均处在唐代西州——庭州的交通干线上。1979年8月、1980年9月,我两次去乌鲁木齐——吉木萨一带作实地考察。乌拉泊附近的古城城墙保存较完好,但城内已无遗物可寻,据说并未正式发掘过。这一带地势较高,似与岑诗诗意欠合。米泉破城子遗址在“古牧地”境内,范围较大(清代萧雄《西疆杂述诗》曾有详细指述),据当地百姓讲时有古物出土(其中不乏“唐钱”),它位于天山北支博格达山北麓西侧、准噶尔盆地的“北沙窝”南缘,其地势较低,岑诗中“雪海”,有可能即是北沙窝雪原的泛称,故而牧草丰盛;它又处于由伊州(哈密)——庭州(吉木萨)——碎叶的交通要道上,从多方面分析与岑诗诗意较合。故我倾向于该处即为唐代轮台遗址。
二、铁门关
铁门关又名铁关,在岑参诗中多次出现。有一篇研究岑参诗的文章讲:
铁关是铁门关的简称。《唐书·地理志》:“自焉耆西五十里,过铁门关。”又《明史·西域传》:“撒马尔罕,渴石城西,有石峡。两岸如斧削,其口有门,色如铁,番人号为铁门关。”天山之麓的铁门关,是通西域的雄关。……诗人写诗的年代,安西都护高仙芝就曾率军反击大食(阿拉伯地区)的侵略,在这些地方日夜鏖战。(见张庄文:《新疆大学学报》1978年第2期)
这里,文章作者并没有去查对《明史》原文和仔细研究所引史料的具体内容,结合岑参的具体描写来确定岑诗中铁关的位置,而是用了“通西域的雄关”、“在这些地方”等似是而非、含混不清的词语将两个各不相干的铁门混为一谈了。(无论从哪个意义上来讲,铁门都不是内地通向西域的关隘。)
西域有两个铁门。最早介绍中亚铁门的,是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书中说从羯霜那国“东南山行三百余里,入铁门”,“铁门者,左右带山,山极峭峻,虽有狭径,加之险阻,两傍石壁,其色如铁,既设门扉,又以铁锢,多有铁铃,悬诸门扇,因其险固,遂以为名”。唐开元十九、二十年间(731、732)树于回纥牙帐的突厥文《厥特勤碑》(kül-teqin)也曾三次提到西征远至铁门。此外,关于中亚铁门还有以下的记载:
史,或曰佉沙,曰羯霜那,居独莫水南,康居小王苏薤城故地。……南四百里吐火罗也,有铁门山,左右巉峭,石色如铁,为关以限二国,以金锢阖。(《新唐书·西域列传》)
铁门峰壁狭峭,而崖石多铁矿。依之为门扉,又铸为铃,多悬于上,故以为名。即突厥之关塞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渴石)西行十余里,饶奇木,又西行三百里,大山屹立,中有石峡,两崖如斧劈,行二三里出峡口,有石门,色似铁,路通东西,番人号为铁门关,设兵守之。(《明史·西域传》)
中亚铁门关的故地在阿姆河北、撒马尔罕南,今苏联乌兹别克南部杰尔宾特西约13公里处。但是,岑参在西域四年多,并未到过阿姆河流域,他的《题铁门关楼》、《宿铁关西馆》等诗,其实都写于安西都护治内焉耆附近的铁门(且称东铁门)。
关于东铁门的记载,最早见于《晋书·四夷传》。其记焉耆国云:“张骏遣沙州刺史杨宣率众疆理西域,宣以部将张植为前锋,所向风靡。军次其国,熙距战于贲仑城,为植所败。植进屯铁门,未至十余里,熙又率众先要之于遮留谷。”其他比较可信的记述尚有:
自焉耆西五十里过铁门关。(《新唐书·地理志》)
焉耆城南二里海都河,又六十八里至“紫泥泉驿,旧名阿勒噶阿璊。维语‘哈勒噶’谓‘道路’,言地当山口,即古铁门关也”。(《新疆图志·道路志三》)
今自库尔勒北二十里至岩口,所谓遮留谷,入山,径路崎岖,三十里越大石岭下,逼海都河,地处要害,或置关也。唐岑参有《题铁门关楼》及《宿铁关西馆》诗。(徐松《西域水道记》)
岑参的《题铁门关楼》作于天宝十四载,诗云:“铁关天西涯,极目少行客。关门一小吏,终日对石壁。桥跨千仞危,路盘两崖窄。试登西楼望,一望头欲白。”从关门设有唐驿馆,小吏以及诗中的具体描述来看,这个铁门关就是东铁门,在今库尔勒北哈满沟孔雀河入谷处。1980年夏,我曾从库尔勒出发,步行去铁门关考察,认为岑参诗中的关门当位于今铁门关水电站与水库之间。
岑诗中写到铁关的还有几处:
1.“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能兼汉月照银山,复逐胡风过铁关。”(《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赤亭(Chiqtim),又称齐克塔木(Chiktam)、七克腾,唐代在此设有守捉,在交河东二百余里。(今兰新铁路七克腾站在鄯善站东14公里处。)银山,即银山碛,唐代在此设有驿馆,在交河到焉耆途中,又称库米什、库木什。《新唐书·地理志》:从西州交河郡“至天山西南入谷,经礌石碛,二百二十里至银山碛,又四十里至焉耆界吕光馆”。《大清一统志》:“库木什阿克玛山在哈喇沙尔东。回语谓‘库木什’,银也;‘阿克玛’,积而不散之谓,即《唐书》所谓银山碛也。”岑诗中写西北风东南刮,自赤亭过银山碛,再过东铁门,十分自然。
2.“缭绕斜吞铁关树,氛氲半掩交河戍。迢迢征路火山东,山上孤云随马去。”(《火山云歌送别》)这里写送人东归,远望烟云缭绕,从东铁门延展到交河,又到火焰山以东,生动地反映了想象中友人经过几个大站东归长安的情景。
3.“昨日新破胡,安西兵马回。铁关控天崖,万里何辽哉!”(《使交河郡》)此诗作于天宝十四载秋,封常清西征及攻播仙胜利之后。唐朝大军从播仙回师安西,必须经过东铁门;得胜后边防巩固,东铁门为西域险隘,故曰“铁门控天崖”。
由此可见,岑诗中的铁门关,均指今库尔勒以北的孔雀河入谷处,而不在中亚。至于讲高仙芝“反击大食”时曾鏖战于铁门关一带,也根本不合事实。高仙芝于天宝六、七载数征勃律,战场均在中亚铁门东南千里处(今克什米尔与喀喇昆仑山之间),其时岑参尚未赴西域。天宝十载,高曾攻怛逻斯城,与石国、大食联军作战,大败而归。但怛逻斯故城在药杀水(今锡尔河)北、热海西,离两个铁门均有千里之遥,其时岑参正在凉州。事实上,岑参写《题铁门关楼》等诗时,高仙芝早已不在西域了。
三、疏勒
天宝十三载(754)三、四月间,岑参从临洮出发去北庭时,作《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诗云:
闻说轮台路,连年见雪飞。春风曾不到,汉使亦应稀。白草通疏勒,青山过武威。勤王敢道远?私向梦中归。
这里的“疏勒”,许多辞典、地名资料都只有一种解释,即南疆喀什噶尔(Kashgar)一带(如《辞海》、冯承钧《西域地名》等)。中华书局最近出版的《岑参集校注》也据此而注为:“安西四镇(龟兹、疏勒、于阗、碎叶)之一,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疏勒县。”并且认为诗中是写“轮台之地,白草西连疏勒,青山东通武威”。这就搞错了。因为细玩诗味,岑参是在着力描述从临洮至北庭轮台的“路途”及其风物,因此十分妥帖地用了“通”、“过”、“归”等动词。如果将诗中的“疏勒”作南疆疏勒解,从临洮赴北庭的“轮台路”就很难理解了。
其实,新疆境内有两个疏勒,岑参诗中的疏勒在北疆北庭都护治内。《后汉书·耿弇列传》记载,汉明帝永平十八年(75),耿恭守疏勒城,为戊己校尉,屯后王部金蒲城(即唐庭州后庭县),匈奴北单于遣左鹿蠡王二万骑击车师,杀后王安得,攻金蒲城。耿恭乘城搏战,匈奴解去。“恭以疏勒城傍有涧水可固,五月,乃引兵据之”。七月,匈奴复攻疏勒、拥绝涧水,恭于城中穿井得泉,坚守到建初元年(76)正月始获救。《资治通鉴》卷四六叙述救恭之时,“酒泉太守段彭等兵会柳中,击车师,攻交河城”,“车师复降”,“耿恭军吏范羌,时在军中,固请迎恭。诸将不敢前,乃分兵二千人与羌,从山北迎恭,遇大雪丈余,军仅能至”。汉车师前国,王治交河城(今吐鲁番交河故城)。汉车师后国,王治务涂谷(即唐北庭故城,今吉木萨县城北)。救耿恭的军队在柳中(今吐鲁番鲁克沁)会合,先攻占交河,然后由范羌率2000人翻越天山,到疏勒城迎接耿恭。可见,这个疏勒城就在天山北麓的北庭治内。对此,胡三省有一段很好的注解:
此疏勒城在车师后部,非疏勒国城也。据《西域传》,疏勒国去长史所居五千里,后部去长史所居五百里,耿恭自后部金蒲城移据疏勒城,其后范羌又自前部交河城从山北至疏勒迎恭。审观本末,则非疏勒国城明矣。(《资治通鉴》卷四五注文)
《唐书·地理志》讲轮台以东180里有耶勒城守捉,又讲唐高宗显庆二年(657)破阿史那贺鲁后,在北庭都护府治内增设了冯洛州、轮台州、叱勒州等都督府。看来,这个耶勒城或叱勒州治所,就是耿恭所守的疏勒城,也正是岑参诗中的疏勒,它位于北庭轮台以东,金满以西。这样,“白草通疏勒,青山过武威”诗句正形象地反映了诗人从临洮出发,经武威、疏勒到北庭轮台的历程,同时也为北疆疏勒的存在和唐代轮台的方位提供了佐证。
(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