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愤而反抗,逃离旧家庭的束缚
人的少年时代,正当其时的感觉,是有无数的情感潮水。只有在多年以后回首时,才能看得清,那潮底下的礁石是何等狞厉。
年轻时的张爱玲,生活在阴暗分裂的家庭,为了逃离家庭的束缚,寻求自由的人生,她经历了什么?又是什么成就了之后的她?
1.后母引发的父母决裂
张爱玲的父母离婚后,原本冷清的家就显得更加冷冰冰了。后母进门的头两年,张爱玲预想中的悲惨并未发生,一切照旧。她和后母,双方虽然都各怀心事,可是表面上都尽量礼貌,所以“也客客气气地敷衍过去了”。
再加上学校毕竟有各种新鲜的气息,对一切充满好奇的张爱玲因此很少回家,对家里发生的事情也知之甚少。不过有时候,她会向自己的老女仆询问家中的琐事。此时生活简单但不单调,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周一由司机送她去学校,周六接回,周三何干还专门为她送一次换洗衣服和小食品。据她后来回忆说,在家看到弟弟和老仆人何干受后母的折磨,内心非常的不平。但实在因为回家的次数少之又少,所以与后母爆发冲突的机会也是极少的。
周末和寒暑假的时候,张爱玲还是有她的快乐天地的:读小说,看电影,手绘贺年卡,到舅舅家聊天等等。她偶尔也会到姑姑那儿去,打听母亲在国外的消息。她写给母亲的信,都是由姑姑代寄的。
张爱玲的姑姑是一个有意思的人,说话幽默,看人看事都一针见血。在姑姑那里,总能呼吸到清新的空气。姑姑那一段时间在怡和洋行做过职员。从洋行出来后,有一段时间在广播电台做播音员,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只工作半小时。说来这份工作相当轻松,可是姑姑很感慨,说:“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然后便把工作辞了。
张爱玲与姑姑终生不渝的情谊,在那时就已经锻造成型了。应该说,她对姑姑的感情,是一种“移情”,是对母爱缺失的“自我补偿”。而后母孙用蕃,在后来张爱玲的生花妙笔和盛名之下,已成尽人皆知的“狠毒后妈”形象。但是以现在的评判标准看,她恐怕是有点“冤”。正如有人评价的,她“其实一生未有大恶”,除了“阿芙蓉”一节不大光彩外,似乎并无其他不可恕之罪。
而且有一件小事,似乎还暂时地融化了她们之间的坚冰。一年暑假里,张爱玲在父亲书房里写作文,写完就跑到舅舅家去玩了。后母偶然看到作文簿,发现有一篇题目是《后母的心》,不由好奇,就看了下去。
这是一篇命题作文,不过即使是张爱玲自己拟的题,也是虚拟的,是为了锻炼写作各种题材的能力。这篇文章,把一个后母的处境和心理刻画得入情入理。后母孙用蕃不知就里,以为这是张爱玲发自内心的话语,竟大受感动。
此后,凡有亲友来访,后母就要提起这篇文章,夸张爱玲会写文章,又懂事。——这也是做后母的尴尬了,“后母”这个身份有原罪,她自己先就心虚了,夸孩子的潜台词还是为了洗清自己。
父亲是了解张爱玲的脾气的,同时也早就知道女儿的写作才华非同一般。他清楚那文章不过是虚拟情景的习作,不可能是为讨好后母而写的。不过父亲倒是乐于看到后母有这种“误会”,所以也不点破,只是随声附和。
弟弟张子静对她后来也有较公允的评价,说她一进张家,就要给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当后母,实属不易。张子静说她错就错在自以为能够左右张廷重的意志,对家事干预过多,因此激化了矛盾。
一开始情况似乎还不错,张爱玲和后母彼此都能以礼相待,见了面客气地打招呼,在家也能谈一些天气和家常琐事。裂痕是一点点扩大的。孙用蕃万想不到,小女孩的抵抗之心是那样坚决。
其实,后母也是用了一点心思来笼络张爱玲的:在出嫁前,她听说张爱玲个头身段与自己差不多,就带了两箱自己的嫁前衣,送给张爱玲穿。当然,这在过去的时代,也不算是轻慢之举。打开箱子后,她还不无惆怅:“料子都还是好的。”
但张爱玲却认为是侮辱,直到晚年也不宽恕:“有一个时期在继母统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暗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都像浑身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地憎恶与羞耻。”
张爱玲正值豆蔻年华,喜欢新衣服乃是常情,后母这两箱旧衣,有的领口已经磨破了,搞得她整个青春期心情都很灰暗。有一张老照片,就是她穿了后母的一件旧布旗袍,不看脸的话,确乎老成得跟村妇一样。圣马利亚女校是贵族学校,穿这样的衣服当然很窘,所以张爱玲又气又恨。
还有一次在舅舅家,舅母见张爱玲穿得寒酸,便拿出一些表姐穿过的衣服,要送给她。张爱玲婉言谢绝,当场竟伤心泣下,“不由得要想,从几时起,轮到我被周济了呢。”弟弟张子静也说她姐姐“平时的穿着也很随便,经常穿的是一般女性都穿的旗袍。”
有一段时期,圣马利亚女校酝酿统一做校服,这引起张爱玲无限的憧憬,她希望校服“也许像别处的女生的白衬衫,藏青十字交叉背带裙,洋服中的经典作,而又有少女气息”。可惜因为争议太大,校方的计划作罢。
上述“旧衣服事件”,因张爱玲几次在文章中提及而变得非常引人瞩目。其实,与其说她是被虐,还不如说是心理受压抑来得准确。成年张爱玲对服饰有夸张之癖,常以奇装炫人,根源就在于年幼时的挥之不去的阴影。她后来回忆说:“不过我那都是因为后母亲赠衣造成一种特殊的心理,以至后来一度Clothes-crazy(衣服狂)。”
本来,张爱玲就是冷冷地在看后母,而孙用蕃自恃也是“簪缨世家”出来的,并没像姨太太那样去用心讨好张爱玲,这已使张爱玲有所失望;加之后母的“银根紧缩”政策,似乎只针对两个孩子,这就更使张爱玲意气难平。
孙用蕃过门后,张廷重食不厌精的习气依然不变,每天的伙食有鸡有鸭,炒鸡蛋要用新鲜的香椿芽,夏天一定要吃“海瓜子”,有时还要买进口火腿、罐头芦笋和罐头肝肠。他喜好进口轿车的习惯一点也没变,总是不断在卖旧车、换新车。
另外,后母孙用蕃是个喜好热闹的人,她来后,张廷重参加外面的应酬反而更频繁了。两个人都是奢侈惯了的,根本管不住自己乱花钱。因此,张爱玲那时才会有过激的反应。类似这样不大注意孩子青春期心理的问题,此外还有一些。虽说是鸡毛蒜皮,却足以构成不可解的芥蒂。
1936年夏,王人美主演的《渔光曲》在上海上映。当时,这种为穷人说话的左翼电影大受欢迎,竟然连演八十四天,广播里天天都在播它的主题曲。
有一天,张爱玲一时性起,决定教后母雇来的一个丫头小胖学这首歌。张爱玲一边弹琴一边教,可是小胖天资不灵,开头两句“云儿飘在天空,鱼儿藏在水中”,居然一上午都没学会。这堂不成功的音乐课,却把父亲与后母给吵醒了。父亲大怒,把小胖训斥了一顿,又严令张爱玲以后早上不许再练钢琴。
生之乐趣何其少,竟然连唯一的爱好也给禁止了。显然,在张爱玲的内心深处,这笔账恐怕又要记到后母头上了。如果亲生母亲在,想必自己不会遭遇这份凄惨的生活。
2.被父亲囚禁的黑暗日子
从圣马利亚女校毕业后,张爱玲又遭遇了更大的非难:被拘禁和逃离家庭。乃至多年以后回忆起这段经历,那份痛楚仍然历历在目。与父亲的这个家,在精神脐带上的切断,是如此地痛切!曾有过的一句政治流行语“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就说得未免太轻松了。决裂,就是一次生死!
张爱玲中学毕业前一年,母亲黄逸梵从法国返回。同行的,还有她的一位美国男友。那男子是个生意人,四十出头,相貌堂堂。母亲又带回了温暖的光,这是张爱玲灰暗生活中最明亮的一个窗口。一有机会,她就跑到母亲那里,把自己的作文和文学习作拿给母亲看。母亲这次回国,眨眼间又是四年多,如今十六岁的女儿,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短发仅及耳垂,眉目间若有沉思,一身素气的蓝旗袍。
显然,这个女孩不会在母亲面前撒娇,而是对传奇的母亲充满敬意。她屏息静气听母亲讲述,讲英国、讲欧洲,甚至讲到埃及灼人的阳光。母亲的一双“解放足”,走过了何等广大的世界。
张爱玲为之倾倒!每次听母亲讲完,她都要在阳台上凭栏而立,遐思良久。直至母亲催她回去,她才依依不舍,回到父亲那个沉闷的家。母亲回来后,张爱玲顾忌到父亲的态度,不敢显得太高兴。但是小孩子的掩饰功夫还是不到家的,父亲终于有所察觉,大为恼怒:“你多少年来跟着我,被养活,被教育,心却在那一边!”
1937年夏天,张爱玲从圣玛利亚女校中学毕业。在她面前,似乎即将展开一个新的天地,而她对未来也充满了憧憬。家庭已经无法让张爱玲感到温暖,于是她想要离开这个家了。不过,离开家,到哪里去呢?
此时母亲的回归,为张爱玲展示了一条充满诱惑的道路——像母亲一样出国留学。黄逸梵也正有此意。留洋多年的她深知女儿要想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就必须打开视野,多见世面,沐浴崭新的文明与文化,于是她托人约张廷重谈送女儿出国的事情。但张廷重总是避而不见,不愿与黄逸梵谈判。事情也因此总是僵持着,没有下文。
张爱玲则对出国留学充满了向往。一则,沉闷、不愉快的中学生涯终于结束了;二则,她亲眼看到从国外归来的母亲是那样气质出众、风采动人,尤其是那样自由、独立地生活着,这正是她最梦寐以求的生活啊。她觉得只要能出国,她这只丑小鸭就能变成白天鹅,她要穿上最漂亮别致的衣服去周游世界,享受生命中迟来的美好与欢乐。
张爱玲知道母亲在为自己争取留学机会,就更加高兴了。可是父亲的态度始终不明朗,留学的事情久久被耽搁。日子在一天天的忐忑中过去,留学的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张爱玲无比焦虑地等待着,日复一日。终于,她等不下去了,决定主动向父亲表明自己留学的决心。
在一个春日午后,面对躺在榻上抽鸦片的父亲和继母,张爱玲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想要出国留学的念头。这个场景,她事先已经在心里排练了无数次,但真的说出口的时候,还是紧张万分,心扑通扑通直跳。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看父亲的反应。糟糕,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显然是生气了。张爱玲咬咬牙,把自己准备好的话一口气说完。紧接着,屋里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她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等待。而父亲终于爆发了。他一下子从烟榻上跳起来,把烟枪直接摔到地上,对着张爱玲破口大骂。一旁的继母不但不帮忙求情,还添油加醋地责怪张爱玲的生母黄逸梵,说是她指使张爱玲这么做的。这样一来,张廷重更生气了,因为他也觉得是黄逸梵给了张爱玲留学的念头。他不愿让张爱玲去留学,因为正是这“留学”二字,让妻子离开了他,现在女儿也想要离开他了,他不甘在这个问题上连输两次。父亲的态度让张爱玲心灰意冷,她只好暂且不提留学的事。
当时,上海正处于战乱中,她请求到母亲那里住一段时间,张廷重同意了。在母亲那儿待了两个星期后,张爱玲又回到父亲家中。没想到,刚进家门,就遇到了继母。继母阴沉着脸问她:“你怎么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张爱玲说自己已经告诉父亲了。继母冷笑一声,说:“噢,对父亲说了,你眼里哪儿还有我呢?”说完,伸手就打了张爱玲一个耳光。
这个突如其来的耳光让张爱玲呆住了。她没想到继母竟这样找自己的茬,新仇旧恨顿时涌上心头。她本能地伸出手想要还以颜色,却被闻声赶来的两个佣人拉住了。继母估计也没想到张爱玲有还手的念头,她尖叫着冲上楼去找张廷重,嘴里还喊着:“她打我!她打我!”张廷重以为张爱玲真的打了继母,他原本就对张爱玲想要留学的事耿耿于怀,现在更是火上浇油。他从楼上冲下来,一把抓住弱小的张爱玲,嘴里叫嚷着:“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张廷重像失去理智一般对自己的女儿拳打脚踢,可怜的张爱玲被打了无数耳光,挨了无数脚踹,几乎神志不清了。
然而,父亲张廷重何以会如此暴怒?这也成了张爱玲个人史上的一个谜团。以常人看来,张爱玲到生母那儿一住两周,父亲就本已有怒意在心,回来后又立刻和后母起了冲突,这一下子就勾起张廷重对前妻及妹妹的所有积怨。过去在张爱玲和后母之间,张廷重多少还能起一个缓冲作用,今日被孙用蕃挑拨,他也许领悟到,张爱玲已是对方阵营的死党了,再无可救药。
于是,这“一家之主”终于爆发,几乎失去理智。张爱玲,就这样经历了一生中最可怜的几分钟——“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上,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我心里一直很清楚,记起我母亲的话:‘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所以也没有想抵抗。”
是啊,失去母亲庇护的女孩,连眼泪都不能再流。小小张爱玲,在老宅的环境里,连护卫自己的权利也没有!有过这样惨痛经历的女子,今后就是再怎样“冷漠”,也是可以被谅解的吧。
这是张爱玲生命史中一个最大的“死结”!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父亲上楼去了,张爱玲站起来,走到浴室里照镜子,看到身上的伤、脸上的红指印,万千屈辱无处发泄,便狠了心,准备到巡捕房去报案。
但是她没想到:所谓天罗地网,有时候事先是看不到的。父亲早就叮嘱了两个门警,不要放张爱玲出去。果然走到大门口,看门的巡警拦住了她:“门锁着呢,钥匙在老爷那儿。”
张爱玲无奈,试着撒泼,叫闹着去踢那铁门,试图引起铁门外岗警的注意,但是毫无效果。在外人眼中,再怎么闹,也不过是家中的一个孩子,撒泼又能怎样?张爱玲只好返回,就这样被父亲囚禁了。然而这样的囚禁,竟是半年之久。
3.寻求遗失多年的母爱而未得
出国留学之事不成之后,又发生了几件令张爱玲终生难忘的事,父亲的再次大发雷霆,姑姑与父亲的决裂等等。余怒未息的张廷重,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张爱玲。末了,把张爱玲软禁在楼下一间空房里,吩咐除了何干去照料一下生活之外,任何人不得去见她。
事实上,这座房子本是张爱玲的出生之地,本是重要的情感寄托之地。但是,眼下对张爱玲来说,它又忽然变得那么陌生。到了晚上,她竟然不能入睡了,能看见楼板上有蓝色的月光,安静得可怕,似乎有一丝杀机潜伏着。这是一个真正的牢狱,禁锢着一个想冲到狱外去的女孩。
张爱玲也知道,父亲决不可能要把她弄死,不过是想关几年,煞一煞她的傲气。几个星期过去了,死一般的日子就这样滑过,日升复又日落。张爱玲常常立在落地窗外的走廊上,手紧紧握着阳台上的木栏杆,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
身边的人担心张爱玲逃走,再三叮嘱:“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呀!出去了就回不来了。”但是,她没有听,反而想了许多脱逃的计划,以往看过的《三剑客》、《基度山恩仇记》,一齐都涌到脑子里来了。
必须选择逃离了!她做出了一生中最果决、最正确的一个选择。张爱玲当时决心已定,非走不可。张爱玲是有心计的,她先向何干套口气,打听了两个巡警换班的时间。惊心动魄的时刻到了!——人的一生中很少有这样的纵身一跳!
隆冬的某个晚上,张爱玲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了:黑黢黢的路上没有人。于是她挨着墙,一步一步摸到铁门边,拔出门闩,开了门……她把望远镜放在牛奶箱上,闪身出去。——当真就立在人行道上了!
外面没有风,只有阴历年临近时那种很沉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这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啊!获得自由的张爱玲,是无人可以窥见的欢乐精灵,“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殊不知,这一刻,所有的事都是那么令人兴奋!
当时,她全然不顾随时可以重新被抓回去的危险,直到事过境迁,才觉出惊险中的那一份滑稽。黄包车一起一伏地,载着这个欢快得有点怪异的姑娘,奔向母亲的家。她抱定了扑向光明的心念,于是义无反顾地脱离了父亲。这一根血缘的脉,彻底断了。而她走后,果然再也回不去了。继母把她的东西都分给了别人,连仆人也被当做同犯赶回了老家。张爱玲自由了,同时也一无所有了,她只能去投靠母亲。
从小时候起,张爱玲与母亲之间就似乎一直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当她们处于同一屋檐下时,母亲对于她也是遥远的、疏离的。后来母亲出了国,她更是只能在记忆中拼贴母亲的模样。虽然张爱玲是尊敬、爱慕甚至羡慕自己这位敢爱敢恨的母亲的,但她却始终无法与母亲产生普通母女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感情。
十八岁出门远行,她再不会回头了。她加入了母亲和姑姑的公寓生活。突然要与母亲生活在一起的张爱玲,最初是兴奋的,这兴奋一方面是由于逃离了父亲与继母,重获自由;另一方面也是对与母亲在一起的向往。然而,在母亲家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张爱玲却不安地发现,母亲的家也渐渐变得不那么亲切了。首要的原因是经济上的。张爱玲初到母亲家时,母亲就提醒过她:“你仔细想一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这是母亲给她上的第一堂现实教育课。
张爱玲虽然是一个爱幻想的女孩,但同时也有对现实的颖悟力。在禁锢中,尽管最渴望的是自由,这个问题却也困扰了她许久。但当时的张爱玲正被自由的激情所鼓舞着,所以仍不假思索地表示不后悔。然而在现实到残酷的日子里,张爱玲逐渐感到钱在渐渐销蚀着母亲对自己的爱。
母亲原本并无多少积蓄,对于张爱玲的索求,也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这让张爱玲感到十分尴尬。孩子向母亲要零花钱,这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要是换作别的女孩子,恐怕要起钱来理直气壮,得不到也会耍耍赖、撒撒娇,缠磨着母亲不放。可张爱玲不同,她从小就与母亲之间有距离感,再加上对于母亲收留自己已是十分感激,因此不敢再有许多要求。
在《童言无忌》中,张爱玲这样写道:“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地毁了我的爱。”这些琐屑的小事,让敏感的张爱玲感到是一种隐形的折磨。这种折磨虽然不像父亲那样以狂暴的形式表现出来,但正是这种平静的、隐秘的、滴水穿石般的折磨,让张爱玲更为窘迫。她慢慢地感到,“母亲的家亦不复是柔和的了”。
另外,这一次母女俩长时间的相守,和过去有所不同。母亲两度出国,被欧风已经吹得差不多了,在社交场上,俨然是“西方洋化的美妇人”,座中高朋,亦有胡适、徐悲鸿、蒋碧薇这样的名流。她对女儿,当然有一种期待。
可是,张爱玲偏就在这时候处在青春期的压抑中,不开朗、不活泼。昔日的可爱不见了,淑女的规范却没学会。母亲一度失望,简直认为张爱玲是不堪造就了。母亲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她甚至说过,还不如在张爱玲小时候得伤寒症时,不那么用心护理了——“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自己处处受痛苦。”
母亲独闯世界,深知做女人的不易,这种“恨铁不成钢”之心,以现在标准看固然过于严苛,但在那个时代,并不是杞人之忧。母亲由“慈母”一下变成“严母”,张爱玲无法适应。她不承认自己做人是失败的,但又很自卑,为突如其来的这许多“人生规则”而惶惑不安。
成年之后的张爱玲很看重名利,就与少年时对母亲的“反叛”有关。在张爱玲的成长史中,这是不亚于逃离父亲的另一个关节点。但是张爱玲在当时和后来,都没有加以渲染和放大。
一个曾支撑她度过灰色中学时代的理想破灭了,如果把这种破灭的打击效果放大,那前面的路,还怎么能有勇气再走?她明白,今后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去面对了。她后来的小说和文章中,之所以那么频繁地出现“乱世”这个词,就是因为她失去了内心最安稳的依恃。
实际上,张爱玲出走离开父亲的家后,寻求遗失多年的母爱,并非是自己想象的场景,更多的是失望和孤寂,母亲严厉和高要求的母爱,似乎在一时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也并未觉得快乐。
4.前来投靠的弟弟被母亲拒绝
有了后母之后,张爱玲住读的时候多,难得回家,一开始并不知道弟弟过的是何等样的生活。一次放假,她看见弟弟,竟吃了一惊。过去漂亮得像洋娃娃似的弟弟,现在变得高而瘦,穿了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租了许多连环画书来看。
张爱玲那时正迷醉于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灭亡》,认为弟弟的阅读口胃大有问题,想给他纠正一下,而弟弟却只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就不见了。
仆佣们纷纷告诉张爱玲关于弟弟的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在这种氛围中,张爱玲显得比谁都气愤,附和着众人,激烈地指责弟弟的过错,闹得大家反而倒过来劝张爱玲:别太生气了。
后来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父亲打了弟弟一个嘴巴。张爱玲对弟弟在家中的遭遇,也甚感不平。张爱玲对弟弟,虽然怒其不争,但手足之情依旧还在,见此情景,大大一震,用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
然而,后母却在一旁笑起来,说:“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张爱玲不能忍受,丢下了碗冲到隔壁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她立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已抽搐的脸,看着眼泪滔滔地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她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然而,弟弟确乎不争气,不大一会儿,又没心没肺地玩开了。母亲黄逸梵本来就不喜欢男孩子,只喜欢女孩子,所以对儿子的情感一向较淡薄。在教育问题上,她考虑,张廷重总要对唯一的儿子负责吧,于是就一概不问,一心只想“挽救”张爱玲。
在妈妈的帮助下,张爱玲上了小学。父亲和后母却因为舍不得钱,仍不让张子静去上学,还是由私塾先生来教。张爱玲曾听见父亲跟后母在烟铺上对卧着说:“连弄堂小学都苛捐杂税的,买手工纸都那么贵。”
给儿子的教育投资,在他们就像割肉一样痛!过去跟姐姐一起上课,还有点意思,现在张子静一人面对私塾先生,怎能不郁闷!男孩子耐不住这单调,就常打瞌睡、假装生病,或者干脆不上课。
一直到张爱玲出逃之后,父亲受到刺激,才对张子静的教育有所重视,让他去上了正规的小学。由于这一延误,张子静小学毕业时,差不多都十五岁了!休学一年后,他又上了中学,因为时局不稳,连换了三个学校,后来因为病弱不支,连高中都没有读完。
以前姐姐去看妈妈和姑姑,张子静也很想去,但总是被父亲和后母拉住,不许去。他为此哭闹过多次,终究也不成。姐姐逃走后,张子静在家里更觉孤单,想念不已。1938年暑假,这孩子实在忍不住,偷偷跑去找母亲和姐姐,“带了一只报纸包着的篮球鞋,说他不回去了。”
母亲也很无奈,只能委婉地加以解释,表明自己经济能力有限,要供姐姐读大学就已经很吃力了,没法收留他。她劝张子静还是回父亲家去,好好地读书。弟弟哭了,张爱玲在旁边也哭了。后来弟弟到底还是回去了,带着那双篮球鞋。读张子静晚年的回忆录,到这一段时,读出一个幼年男孩的无助,常令人有所不忍。
对张爱玲,母亲却是尽到了责任,也有一份不能割舍的爱。因为受离婚协议的制约,她不能直接把张爱玲带出国。她曾试图让张廷重出钱送张爱玲到英国去读书,也没活动成,于是就决定自己省出钱来,供张爱玲留学。
母亲的这些努力,都是为了把张爱玲带在身边。这些,都是母爱。身处绝地的张爱玲,也只能咬紧牙关刻苦复习。她毕竟是聪明的,1938年参加伦敦大学远东区的考试,考了个远东区第一名。
可惜,这时候欧战突然爆发,赴伦敦上学成了泡影。还好,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成绩对香港大学也同样有效,于是在1939年,张爱玲便改读香港大学。在这时候,每个中国人的命运,都不可能脱离大历史了。
由此,张爱玲先后离开了父亲和母亲的庇护,也因而有了三年亚热带都市的阅历。显然,这对她日后成为一个作家,是至关重要的。如果她这次顺利赴伦敦的话,也许当时的中国会多一个“欧化的美妇人”,却不一定会出一个独一无二的女作家。这,恰恰就是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