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初临危险
时光流逝,班比在长大。他经历了许多,也体验了许多。由于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有时候他甚至感觉有些应接不暇。
他现在已经学会听声辨音,这可不是指那些从近处直接传入耳朵的声音,辨别那些声音没什么了不起。他已经能够精确分辨出一切轻微声响,包括风中夹杂的些微声音。比如他能辨出一只野鸡穿越灌木丛时发出的时断时续、时行时停的轻微脚步声,田鼠们沿着小径往来奔跑的声音、鼹鼠们开心地围着接骨木绕圈相互追逐发出的窸窣声。他能辨别雀鹰威武嘹亮的叫声,当苍鹰或山雕迫近的时候,雀鹰的嗓音会因愤怒而走调,因为他们担忧自己的领地遭到侵略。此外,鸽子拍打翅膀、鸭子在远处激起水花的声音他都耳熟能详。
他现在也掌握了嗅闻的本领,很快就要赶上妈妈了。他能在吸气的同时细细品味。当风从草地吹来时,他边嗅边想:啊,这是三叶草和圆锥花的芳香;对了,我的朋友兔子先生现在也在那里,我还记得他。透过树叶、泥土、葱叶和香车叶草的气味,班比能辨出鸡貂是否正从附近经过。如果他把鼻子伸向地面仔细检查的话,会发现狐狸曾在这里走过,或者附近是否有自己的亲戚,比如恩娜阿姨和她的孩子们在逗留。
他已经完全适应黑夜,不再迫切希望在大白天四处奔跑。白天他很喜欢偎依着妈妈待在狭小荫凉的窝里,听着空气被太阳烤焦的咝咝声沉沉入睡。偶尔他会醒来,竖起耳朵听一听、翕翕鼻子嗅一嗅,就像所有鹿都做的那样。四周一切正常。只有小山雀在聊天、黄莺不停地叽叽喳喳、林鸽情话绵绵。一切都和他无关,于是他又睡着了。
他现在很喜欢黑夜。夜里森林中的一切都活跃起来。当然,夜里大家不能放松警惕,但可以放心地到处走动。到哪儿都会碰到同样悠闲自在的熟人。夜里的森林既热闹又安静,偶尔几个声音会打破静谧,但它们听上去和白天截然不同,令人回味。
班比喜欢猫头鹰。她飞翔的时候姿态优雅、悄无声息,只有蝴蝶能和她一比高低,可猫头鹰的个头和蝴蝶比简直是庞然大物。她长着一张十分庄重的脸,表情坚定而又睿智,眼睛大大的非常漂亮。她那安详、果断而又勇敢的目光令班比赞叹不已。每当猫头鹰和妈妈或者别的什么动物说话时,班比都听得津津有味。他站在一旁,因为尽管他欣赏她的炯炯目光,但还是有点害怕。虽然听不大明白她说的话,但他知道她说的都是些玄妙的东西,而这让他激动不已,更加对猫头鹰充满崇敬。猫头鹰开始放声歌唱:“哈……哈哈哈……哈!”这歌声听起来与黄鹂、乌鸫鸟唱的不同,更有别于布谷鸟的说教声。班比喜欢猫头鹰的歌声,因为那里面饱含着一种神秘的威严、一份莫名的睿智和一丝令人困惑的伤感。
灰林鸟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机灵活泼,对什么都好奇。他特别喜欢表现自己,会扯着嗓子发出可怕的吼叫:“呜叽!呜叽!”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不祥之兆,能把人吓一跳,可他却得意洋洋、兴高采烈。呜叽!喊声震耳欲聋,整个森林里都能听见。喊罢,灰林鸟发出咯咯轻笑,这声音只有离他很近才能听到。班比发现他喜欢吓人取乐,于是每当附近的灰林鸟发出大喊的时候,班比就装作急急忙忙的样子赶到跟前,问:“您受伤了吗?”或者叹口气说:“啊,您把我吓了一大跳!”灰林鸟心里乐开了花:“是的,是的,”他笑着说,“刚才的声音听上去一定很吓人。”他竖起羽毛,看上去像一只灰色的绒球,漂亮极了。
白天和夜里也发生过几次打雷。第一次打雷发生在白天。窝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仿佛黑夜从天而降,班比心中的恐惧不断增强。当暴风雨呼啸着席卷森林时,沉默的大树们开始发出大声哀叹,班比被吓得浑身发颤。当一道道闪电划破天空,霹雳猛然炸响时,班比魂飞魄散,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要被撕成碎片。妈妈有些惴惴不安地站起身,在丛林里踱来踱去,班比紧跟在她身后。他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紧接着,暴雨倾盆而下。所有的动物都躲了起来,森林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没人能躲过大雨的肆虐,就连最茂密的树丛也挡不住倾盆而下的雨水。闪电终于停止,耀眼的火花不再穿透树梢,雷声逐渐远去,只从远方传来低沉的轰隆声,不一会儿,完全沉寂下去。雨水也变得温柔起来,淅淅沥沥均匀地落了一小时。静悄悄的森林大口喘着粗气,任凭雨水冲刷。大家不再感到害怕,雨水已经把恐惧给冲走了。
这天晚上,妈妈带着班比早早来到草地,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实际上,夜晚此时尚未降临,太阳还高高地悬在空中,空气清新怡人,比平时散发出更浓郁的香味,森林里百鸟齐鸣,所有动物都从躲藏处走出来,相互兴奋地诉说刚才的经历。
森林边的那棵大橡树就矗立在动物们进出草地的必经之路旁。只要是想去草地的,就一定会从这棵高大挺拔的树旁走过。此刻,小松鼠正端坐在橡树枝上,问候每一位去草地的动物。班比和松鼠的关系非常好。由于松鼠穿着一身红色外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班比把她误认为是一只小鹿,吃惊地瞪了好半天。不过,班比那时也的确太小,几乎什么都不懂。他从一开始就特别喜欢松鼠,因为后者彬彬有礼、优雅健谈,而且擅长翻腾、攀爬、跳跃和平衡,令人着迷。她可以在谈话间沿着平滑的树干上上下下,如履平地,或者端坐在摇摇晃晃的树枝上,竖起毛茸茸的大尾巴,身体惬意地倚在上面,挺起雪白的胸脯,两只小前爪优雅地打着手势,脑袋左顾右盼,眼睛里充满笑意,嘴中冒出成串的笑话或者有趣的事情。松鼠使劲晃动长长的红色大尾巴,从枝头打招呼道:“你们好!你们好!很高兴你们从这儿路过!”她蹦跳着速度飞快地从树上滑落下来,差点砸到人脑袋上。
班比和妈妈停住脚步。
“哎,”她搭话道,“……你们没事吧?当然,我已经看见你们一切都好。这就让人放心了。”她倏地一下沿着树干又蹿上去,边蹿边说:“哦不,下面太湿了。请等一下,我找块干燥点的地方。请原谅。谢谢!我想你们不会介意的。挪个地儿我们照样能聊。”
松鼠沿着一根直直的树杈来回跑动。
“真是一团糟,”她继续道,“刚才又吵又乱!嘿,你们能想象我被吓成什么样子,整个身子都蜷缩在角落里,动都不敢动。一动不动地这么坐着,那才是最糟糕的事,我只能盼着别发生倒霉的事。我的树在雷雨中表现极佳,对,棒极了……这点必须承认。我很满意。不管今后去哪儿,我都离不开这棵树了。可万一哪天再下一场今天这样的大雷雨,我还是免不了会被吓得心惊肉跳。”
松鼠坐在那里,身体靠在漂亮的大尾巴上,挺起雪白胸脯,两只前爪用力按住胸口。这模样令人完全相信她刚才被吓得不轻。
“我们现在该去草地了,”妈妈说,“去晒晒太阳,把身子晒干。”
“啊,这是个好主意,”松鼠大声说,“你真聪明,真的,我一直说,你非常聪明!”她一下蹦到更高的一段树枝上。“现在去草地是最好的做法,”她从上往下喊,然后轻盈地在树梢间闪转腾挪向上而去,“我也要到高处让太阳晒晒,”她愉快地唠叨,“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一定要到高处!”根本不管别人是否还能听见她的声音。
草地上已经热闹起来。班比的朋友兔子先生已经带着全家来到草地,恩娜阿姨和她的两个孩子也在那儿,还有其他一些熟人。班比今天再次见到自己的父辈们。他们缓缓走出森林,一只从这个方向走来,一只从那个方向走来,甚至还出现第三只。他们在靠近森林边缘的草地上缓缓地走来走去,互不靠近,目不斜视,甚至相互间连一句话都不说。班比不时抬头朝他们望去,心中充满敬意和好奇。后来他和法莉娜、戈博以及其他几个孩子聊起来。他提议玩一会儿游戏,大家都表示赞同,于是他们开始绕着圈子跑起来。法莉娜在所有动物里表现得最开心、兴致勃勃,还经常冒出新主意。可是戈博玩了一会儿就感到累了,他刚才被雷雨吓坏了,心脏怦怦跳,直到现在还不能平静。戈博生性有点软弱,可班比喜欢他,因为他善良随和,而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忧郁。
时光流逝,班比学会了品味圆锥花、嫩树叶的鲜美和三叶草的甘甜。现在,当他挤到妈妈身下打算喝奶的时候,经常被她推开。“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说,有时她甚至会直接了当拒绝,“走开,别烦我。”有时妈妈会在大白天从窝里站起身离开,全然不管班比是否跟在身后。有时他们走在熟悉的森林小路上,妈妈丝毫不在意班比是否乖乖地跟随她。
有一天,妈妈突然不见了。班比说不清这是怎么发生的,他没法解释原因。可妈妈的的确确离开了,留下班比独自一人。班比最初有点吃惊,渐渐地他感到不安,随后变得担忧害怕。他强烈盼望妈妈能回来。他伤心地站在那里,大声呼唤妈妈,但是妈妈既没应声,也没出现。
他侧耳倾听,用力嗅着空气辨别气味,但一无所获。他又开始呼喊,轻轻地,语调中带着急迫和哀求:“妈妈……妈妈……”可依然没有应答。
终于,绝望笼罩班比心头,他再也忍不住,跑了出去。
他沿着熟悉的道路走走停停,喊喊妈妈,然后又继续往前走,脚步犹疑不定。此时的班比担惊受怕,不知所措,心里十分悲伤。
他不停地向前走,走上从未走过的道路,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迷路了。
这时,他听见两个稚嫩的声音在像他一样地呼唤:“妈妈……妈妈……!”
他驻足细听。
真的,那是戈博和法莉娜!一定是他们俩!
他立即朝着声音跑去,很快看见叶片缝隙间闪动的红色外套。那是戈博和法莉娜。他俩并肩站在一株山茱萸树下,伤心地喊着:“妈妈……妈妈……!”
当他们听见树丛中传来刷刷响声时,都欣喜万分。可当他们发现来者是班比时,不禁有些失望。不过班比的到来还是令他们稍稍感到宽慰,而班比也很高兴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人。
“我妈妈不见了。”班比说。
“我们的妈妈也不见了。”戈博哀怨地回答。他们互相看着彼此,心中十分郁闷。
“她们会去哪儿?”班比问,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不知道,”戈博叹气道。他心跳得厉害,身体感觉很不舒服。
突然,法莉娜说:“我看……她们是去爸爸们那里了……”
戈博和班比惊讶地看了彼此一眼,心中顿时充满敬畏。“你是说……她们在爸爸们那里?”班比颤声问。
法莉娜尽管也浑身打颤,但做出一副高深莫测、欲言又止的表情。实际上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清楚自己脑子里怎么会冒出这么个念头。可是当戈博再次问“你真的这么想?”时,她摆出一副未卜先知的样子,神秘兮兮地回答:“是的,我相信是的。”
这是个不错的推断,让人遐想联翩。可班比依旧无法平静,无法集中思想去考虑。他太不安,太伤心了。
他走开了。他不喜欢老待在一个地方。法莉娜和戈博陪他走了一小段路。三只小鹿一起呼唤:“妈妈……妈妈……”然后戈博和法莉娜停住脚,不敢再向前走。法莉娜说:“为什么要继续走?妈妈知道我们在哪儿。我们应该留在原地,等她们回来找我们。”
班比独自一个继续往前走。他穿过一片丛林,来到林中的一小块空地上。突然,他站在空地中央,脚像生了根一般呆立在原地无法移动。
那边,在空地边缘,一棵高高的榛子树下,站着一个怪物。班比这辈子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与此同时,空气中飘来某种他从未闻到过的气味,是那么陌生、浓烈、刺鼻和难以忍受。
班比怔怔地盯着那个怪物。他奇怪地直立在地面上,身材罕见地消瘦,长着一张苍白的面孔,鼻子和眼睛周围光秃秃不长毛,完全裸露。这张脸阴森恐怖,令人毛骨悚然,具有一种致人浑身僵硬的可怕力量。看着这张脸,人们心中会涌上无尽的痛苦。尽管如此,班比依然愣愣地待在原地望着怪物。
怪物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好长一段时间,接着他伸出一条腿。他的腿长在头上,接近脸部。班比根本没注意到那家伙竟然头上长腿。就在这条腿伸出来的同时,班比像被风刮走的羽毛一样,转身就跑。他一瞬间蹦回密林里,沿着来时的道路撒腿飞奔。
就在这时,妈妈出现了!她带着他在密林和灌木间飞奔跳跃,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妈妈熟悉道路,她在前,班比紧跟在后。他们跑啊跑,直到跑回家。
“你……看见了?”妈妈轻声问。班比上气不接下气,点点头。
“那就是……‘他’!”妈妈说。母子二人浑身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