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面化:后现代文化表征的多维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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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平面化与直观思维

在深入批判启蒙理性演绎下的真理观念的种种弊端之后,后现代主义者认为真理的位置只位于事物的表面,更具体地说:在后现代社会中真理的对象是指图像、影像,这是后现代真理的感性显现形式,它正是平面化的文化表征之一,而通过图像来获得真理的思维类型则是直观思维,这一思维类型之所以在后现代社会凸显出来,正是理论与现实交互作用的结果。


第一节 后现代真理观及其显现形式

一 后现代真理观

真理问题在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中仍然是一个重要问题,尽管对于一些极端后现代主义者来说,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什么意义,那么相应地,几千年来思想家们孜孜以求的真理问题也就不存在了,这样人们就摆脱掉真理的重负,终于可以轻松地活下去了。这种完全否定真理及意义的人毕竟只占少数,对于大多数的后现代主义者来说,真理仍然存在,但它的内涵已经发生了变化。

不同于近现代形而上学的理性真理观,后现代主义把真理观念融入时代的特点,对其进行了哲学的改造。为什么后现代主义要改造近现代形而上学的理性真理观念呢?原因主要在于理性真理观念对现代社会人的压抑。西方理性主义思想发展到启蒙运动时期,理性自身就转化为启蒙理性,它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形成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当启蒙理性发展到19世纪末期,现代资本主义伴随着科学技术的高度发达而进入全盛期,由于科学技术在资本主义实践中带来的巨大成功,向普通人证明了启蒙理性的正确性,启蒙理性获得了让人膜拜的无上地位,从而在全社会中普及,它的触角扩张、深入各个领域,这其中也包括审美、艺术领域在内。但伴随着科学技术对自然界、人类社会的破坏性越来越大,科学技术的负面作用也越来越被人们所认识,当两次世界大战相继爆发后,启蒙理性遭到人们的普遍怀疑,人们开始从哲学、美学、社会学等方向反思启蒙理性、批判启蒙理性。在《启蒙辩证法》一书中,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霍克海默与阿多诺(又译阿道尔诺)对启蒙理性的负面影响就曾进行过深入的批判。应当承认,启蒙理性有其进步的一面,它的初衷是唤醒处于蒙昧时代的人类,它树立起人的高大形象,试图摆脱宗教对人的束缚,并以充满理性的知识为力量,开始征服自然,建构新型的现代社会,启蒙理性以其科学、民主、博爱的核心理念向人类展示出巨大的吸引力,人类在其成功的事实面前变得十分顺从,毫无保留地全面接受其思想,并以之为行动的准绳,启蒙理性以知识代替幻想从而祛除了旧的神话,它自身却转变为新的现代神话,尝试主导一切。当启蒙理性以理性的社会制度的形式开始支配人类,启蒙运动就走向了它的反面,片面追求合理化的结果,使启蒙理性成为奴役人的工具,这尤其体现在经济生产领域,精神的异化成为普遍现象,那种怀有乌托邦式美好愿望的启蒙精神终于破产了。所以,“今天,人类的堕落与社会的进步是联系在一起的”。现代社会越走向进步,生产力越发达,个体在不断提高物质生活水平的同时,精神就越走向异化、矮化而变得媚俗化。〔德〕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第4页。

毫无疑问,启蒙理性的现代性设计方案失效了,人类还需要重新寻找另一个适合人类发展的方案,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应运而生,在各家各派的理论中,具有平面化特征的后现代主义提出了自己的主张:针对如何对待启蒙理性的问题,首先它不认同启蒙理性仍然有效的说法,不主张改良启蒙理性,而是选择放弃,并与那些主张修正启蒙理性方案的理论家展开激烈的交锋,试图向世人揭示启蒙理性的破产。与此同时,它也在寻找新的出路。持平面化观点的后现代主义者认为,关键的突破点在于真理这个问题上,现代社会的人们由于把启蒙理性所主张的理论当作永恒的真理来膜拜,把它当作衡量一切对错的准绳,而忽视了启蒙理性的理论也可能出错的问题,所以,要改变的应当是真理观念,在此,海德格尔为后现代主义者重新审视真理问题开辟了一条新路,提供了新的学术资源。

首先,海德格尔对西方形而上学传统作了全面的总结,即将形而上学的哲学框架归纳为存在学—神学—逻辑学,这一概括极为精当、准确,存在学是指古希腊哲学以理性主义为尊;神学指神学的理性一面,实质上是中世纪的基督教将希腊理性主义吸收进来而产生的结果;逻辑学即指近现代形而上学哲学中的逻辑主义,它正是启蒙理性的核心理论,是它催生了现代科学的诞生,并成为科学的指导思想。尤其在《黑格尔的经验概念》一文中,从笛卡尔的主体形而上学开始追溯,以黑格尔的形而上学绝对理性理论作结,勾勒出近现代形而上学哲学的发展轨迹。在此过程中,海德格尔认为对待形而上学的正确态度应该是一种克服,而不是全面丢弃,即承认形而上学的历史价值,“克服首先并不是指把一门学科从哲学教化的视野中排挤出去”, “形而上学不能像一个观点那样被放弃。人们绝不能把形而上学当作一种不再被相信和拥护的学说抛弃掉”。〔德〕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第68~69页。海德格尔在这一点上显示出他与一般否定论者的不同。为什么海德格尔说不能抛弃形而上学,原因在于他认为尽管形而上学是思考存在者之真理的学说,但“它早就被思考为那种存在状态的命运,亦即存在之被遗忘状态的命运了”。〔德〕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第68~69页。也就是说,探讨存在者之真理的学说也为最终能够探讨存在的真理提供了参照与条件,功不可没。〔德〕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第68~69页。

其次,伴随着全面总结形而上学的过程,海德格尔展开了深入的批判,这一批判分两个阶段,在这两个阶段中,海德格尔也建构起存在主义的理论大厦。早期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的批判是以存在问题为核心,他为人们指明了两千多年来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误区,即对存在的遗忘,而以对存在者的追问代替了对存在的追问。海德格尔在其著作《存在与时间》中,首先对存在与存在者进行区分,力图说明存在的特征,进而指明存在的时间性,作为世界中的短暂者即此在乃是揭示被遮蔽的存在的唯一存在者。在海德格尔看来,形而上学对“存在者是什么”追问的结果,直接导致今日技术对人类的控制及对自然界的毁坏,以及人类日常生活的平庸化——此在的沉沦。参见〔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导论部分,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第3~18页。在《世界图像的时代》《技术的追问》等文中,海德格尔将现代社会的技术化后果解释为存在问题,并仔细分析现代科学技术与主体形而上学之间的关系,指出科学所造成的后果,其背后的原因正在于主体形而上学所支撑的人类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把人类在世界中的位置提升到最高层面,而且造成与物的对象化,包括动物、植物、大地等物均成为人类征服改造的对象,技术在此发挥其力量,对物的野蛮征服显然偏离存在的本真意义,是此在走入迷途之表现,唯有回到存在之正途,人类或许才有被拯救的可能。在这一点上,他的批判是全面而深刻的。参见〔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尽管早期海德格尔以存在问题开始批判形而上学传统,但“存在”这个概念仍然带有形而上学的嫌疑,所以海德格尔为摆脱其自身的主体形而上学痕迹,作了一番艰辛的努力。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一文中,海德格尔进入其思想的转折期。他把语言提升到一种本体论的地位,语言是人与动物、植物之间的根本区别,语言与人的本质(即海德格尔所称的人的绽出之存在)有着密切的关联,因此“语言是存在之家”“它是存在之真理的家”“语言乃是存在本身的澄明着—遮蔽着的到达”。〔德〕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0,第366、373、383页。语言成为此在的人所居住的寓所,因而是人类赖以存在的家园,此在中的思想者和作诗者成为这个家园的看护者,看护者的行动即道说就是将存在之真理引向语言,所以海德格尔说:“只要这些看护者通过他们的道说把存在之敞开状态带向语言并且保持在语言中,则他们的看护就是对存在之敞开状态的完成。”〔德〕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0,第366页。

后期的海德格尔想以“大道”(Ereignis)概念来摆脱“存在”概念,大道(或译本有)意味着源初、融合、未分的状态。他这样考虑的原因在于受欧洲传统的影响,认为古希腊乃是人类理想社会的典范,古希腊的文化艺术达到人类的顶峰,他逐渐认识到苏格拉底之前的古希腊人所持有的概念与今日现代人不同:他们的概念没有抽象的意义,而是与世界相同一的,也就是说,在事物或现象之后并不存在抽象的意义或理念,古希腊人所持的概念就是这个世界。结合对中国古代思想家老子的“道”的认识,海德格尔主张将其(指老子的“道”)翻译为“道路”,他解释说:“老子的 ‘道’或许就是为一切开辟道路的道路。”〔德〕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4,第191页。这里的“道路”与海德格尔的“大道”(Ereignis)具有相同的意义。在此,道路或大道已不是抽象意义的概念,而应理解成一切之本源,无论是精神层面的理性、意义等因素,还是物质世界中的天地人因素俱从中来,在道路之开辟过程中这些因素得以显现自身而居有其位了。〔德〕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4,第146页。

最为重要的是,后期海德格尔对真理概念作了重新阐释。他的真理概念不同于形而上学,传统形而上学的真理概念是指人类对客观事物的本质规律的准确性把握,即作为科学知识的真理。在他看来,真理乃是“存在之真理”,是“存在之澄明”,是一种“无蔽”或“敞开”的领域。存在之真理与形而上学之真理有着根本的区别:形而上学之真理乃是对存在者是什么的追问,其后果是将人类与自然界对立起来,导致自然的大规模毁灭,其膨胀的理性亦导致人类自身的异化;存在之真理却在召唤人类回归本源,从形而上学所遮蔽的迷雾中重新认识自身,从而获得安身立命之所。那么,作为此在的人类究竟怎样才能获得“存在之真理”?海德格尔寻找出一条不同于形而上学的路径,他认为诗和艺术是揭示真理的路径之一,原因在于诗是真理发生的本源方式之一,这种诗当然不是一般水平的诗歌,而是能够昭示存在之真理的诗歌,比如荷尔德林的诗,海德格尔曾义疏其十年之久。参见〔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第二编,孙周兴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6。

二 后现代真理观的显现形式

当真理观念被海德格尔重新界定之后,他的做法为后现代主义者们做出了示范,沿着这条路,伴随着迈入后现代社会的时代脚步,人们开始再次考虑后现代社会文化中的真理问题,于是在新的环境下,人们产生了新的认识。至少后现代主义理论家们总结出两点:第一,后现代主义理论家认为,理性所认为的绝对的、永恒的真理并不存在,真理只是相对的、局部的。这一点是在反对启蒙理性的真理观念时产生的,利奥塔、德里达、德勒兹、福柯等理论家们都做出了贡献。第二,真理的位置只停留在事物的表面,这一点也与启蒙理性的主张相异。启蒙理性认为真理的位置不在事物的表面而是隐藏在现象之后,它需要人们透过现象借助理性推导才能捕捉到。但在今天,一个后现代主义者会认为后现代主义的真理应当是这样存在的:“真理——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首先而且主要是以画面形式表示的:体现在本身具有权威性和影响力的图像中。看见先于审视(‘感觉’先于 ‘了解’)。文字是理论上的一个原本现实的苍白的摹本,人们可以通过图像直接理解这个现实。现实就像印刷它的纸张一样薄。图像下面或背后没有任何东西,因此没有隐藏的有待于人们去发现的真理。”赫布戴智语,转引自〔英〕西莉亚·卢瑞《消费文化》,张萍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第205页。真理位于事物的表面,或者更准确地说,后现代社会中的图像就是真理所在的位置,那么可以这样认为:后现代真理观的显现形式就是媒介文化中的图像、影像,它们构成了真理的对象,这一点正是平面化的文化表征在认识形式方面的体现,即所说的平面模式。

由认识的平面模式也催生出一个新的问题:人们如何在事物的表面现象或图像中获得真理,这就涉及在后现代社会中如何获得真理的思维方式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