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程状貌、思潮流派篇
“五四”文学革命传统刍议
“五四”文学革命运动过去80周年了。
“五四”文学革命翻开了中国文学历史发展崭新的一页,开创了中国文学历史走向现代化的历程。“五四”文学,以它新的思想,新的观念,新的主题,新的内容,新的人物,新的语言,新的表现形式,新的文学队伍,一句话,以其新的实绩,彪炳青史,泽及后人。
纪念“五四”,关键是不要忘记“五四”文学革命运动的光荣传统。这传统是伟大的,是有生命力的。尽管80年过去了,如今谈起来,还是觉得新鲜,觉得有韵味。
以笔者之陋见,“五四”文学革命的传统,主要表现在思想解放,胸襟开阔,敢于创新,百无禁忌,空气活跃,民主自由,百花齐放,自由竞争,在文坛驰骋的人物无不学贯中西,有志气、有责任心这样一些方面。
首先是思想解放。“五四”一代人,都敢于蔑视古训,冲破樊篱,以改天换地的气概,开辟一片崭新的文场。他们本着“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的勇气,“铲伦常,覆孔孟”,“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他们要自己去看,自己去想,自己去实践。也一切都敢想,一切都敢做。
否定了旧的,就要建立新的。这新的,自己祖传没有,就到外面的世界去拿来。拿,他们百无禁忌,人类有什么就拿什么,别人有什么就拿什么。因此,欧洲自文艺复兴以来三百多年间的文学思潮流派、作家作品,“五四”作家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全部“拿来”了。不但有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有现实主义(“五四”作家多译为写实主义)和自然主义,有象征主义和唯美主义,更有19世纪末或说20世纪之初才兴起的新浪漫主义,即现代主义,比如表现主义和未来主义等等,亦在所“拿”之列。这里试举几例:1920年2月,沈雁冰说:现在社会人心的迷溺,不是一味药可以治好的,该同时走几条路。写实文学的缺点使人灰心和失望,而且太刺激人的感情,精神上无大的调剂。而表象主义(即象征主义)却可以指人到正路,使人不失望。“我们定然要走这路的”。表象主义是承写实主义之后到新浪漫主义的一个过程。1920年6月,昔尘说:自然派文学(按:“五四”初期,对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是不分的)是建立在近代科学之基础上的,但到了现在,人们不但追求物质,更追求精神,所以产生了新浪漫主义。新浪漫主义的文学发于“灵底觉悟”,它暗示人生隐秘的一面,把不可见的真相,依具体的事物表现出来。它用神秘象征的笔法,先把读者拉到空灵缥缈的境界,使他们在沉醉战栗的片刻之内,得到极深切的感应。新浪漫主义还能从事物外表的丑寻出内在的美质来。这既不同于浪漫主义,也不同于自然主义。我们应该吸取。汪馥泉还说,新浪漫主义是不执着于现实又不脱离现实的文艺。新浪漫主义因为能观察到人生的深奥处,能透视事物的底里,所以不但能从丑的表面发现美,还能从有毒的花里吸出甜蜜的汁。1921年十一二月,田汉说,他原来介绍惠特曼,倾向平民主义;近一年来,又热衷于爱伦坡、王尔德、魏尔伦,自己的创作也变成高蹈的,似乎成了恶魔的贵族主义了。他表示:“我们不为艺术家则已,有志为艺术家,便不可不为大乘的艺术家;欲为大乘的艺术家,诚不可不借波陀雷尔(即波特莱尔)的恶魔之剑,一斩此心中的执着。”由此,沈雁冰才说:自然主义在世界文坛虽说已经过时,但一向落后的中国文坛若要上前,自然主义这一期是跨不过的。中国的新文学一定要加入世界文学之路,那么,西洋文学进化途中已经演过的主义,我们都得演一遍。“五四”作家得出的结论是:人类文学发展的每一个阶段,是迈不过去的;我们若是不闭关自守,就得加入世界文学之林,那么,世界文学已经演过的主义,我们都得演一遍。这种气魄,这种宏放的眼光,是“五四”文学革命相当可贵的传统。
“五四”一代人有容纳百家的气魄。有了这种气魄,我们就能在落后于人的基点之上起步,在短短几年里,基本上赶上他们,跻身于世界文学之林,与世界各国同步发展,共同创造20世纪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
这思想解放的胸怀,这宏放的眼光,这容纳百家的气魄,无不缘于体魄健壮,心理健康,无私无畏,襟怀坦白,胸中只有一个大写的我字。这大写的我字,就是振兴中华,建设新文化的雄心壮志。如果是只为一己的私利而蝇营狗苟,如果只有浅尝辄止的鼠目寸光,就会前怕狼后怕虎,也成就不了大事业。“五四”一代人的思想,敢解放,能解放,会解放,从宏观到细枝末节,都足为后人的楷模。那是一代人所树立的风范。
其次,敢于创新。不因循守旧,要标新立异,全面地吐故纳新。“五四”作家,人人都是闯将,人人都是新的世界的开创者,新的文坛的开辟者、建设者。
可以说,中国现代文学的每一种样式都是“五四”这一代作家们创造的。新诗绝对不同于遵守严格格律的旧体诗词;小说虽说是古已有之,但现代小说从内容到形式都完全是新的;散文和古代的“文”一脉相通,但这个品种中的杂文、日记、小品、札记、通讯、报告文学等等之类,依然是新的。在这些文体的创新过程中,都曾受到国外文学同类文体的影响。话剧完全是舶来品则更不用说了。几乎可以说,凡是人类已经有过的文学样式,这一代作家都悉数搬过来,使它变成中国的样式。在学习的基础上,再加以改造,然后是创新。郭沫若学歌德和惠特曼,但《女神》抒的是中国人的情怀,用的是中国人所熟悉的意象;鲁迅借鉴了果戈理,然而《狂人日记》却比果氏的同名小说“忧愤深广”,暴露的是中国封建宗法社会的“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胡适的《终身大事》固然还有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的痕迹,但到了田汉的《获虎之夜》,显然就是中国式的话剧了;由《新青年》的“随感录”所演化而来的杂文,在“五四”时期起到了振聋发聩、摧枯拉朽的作用,则完全是这一代作家的共同创造。
创新成为时尚。因此,虽是同一社团同一流派,但人与人是不同的。同是文学研究会的作家,冰心和庐隐迥异,王统照与许地山不同。同是创造社的同仁,郭沫若与郁达夫的共同之处又有几许?同时所谓语丝社的杂文家,周作人、鲁迅、林语堂各创风格各领风骚。同是写爱情诗,郭沫若的《瓶》和湖畔诗社的那些“过伊家门外”“回头瞟我意中人”,不但气质有高下之别,就是表现形式也不同。同是写乡土文学,浙江许杰的《惨雾》和《疯妇》,贵州蹇先艾的《水葬》和《贵州道上》,安徽台静农的《天二哥》和《烛焰》,湖南彭家煌的《怂恿》和《喜期》,河南徐玉诺的《一只破鞋》和《祖父的故事》,互相之间又有多大的差异!甚至同是浙江的鲁迅、许杰、鲁彦、许钦文,他们笔下的乡村也都异彩纷呈,各显光辉。
就是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也不一样。鲁迅的创新尤为明显,他做出了一个榜样,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他的三部小说集33篇作品,一篇有一篇的形式,一篇有一篇的特色,不重复自己。总是在创造,总是在标新。
落后了,要赶上;没有的,要学习。但如果总是依别人的样式亦步亦趋,则永远会落后。没有自己的特色,没有冲上前去的勇气和决心,没有自创一流的胆量和气魄,就是当学生也不是好学生。“五四”这一代人不盲从,有思想,会思考,他们在学习的基础上创新,创造自己本民族的文学样式。虽然在创造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的路途上有一个探索的过程,但目标是明确的,步伐是坚定的。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民族文学发展的路径。
再次,自由民主的空气,任人纵横驰骋的文场。“五四”文学革命高张科学与民主两面大旗,大家共同营造了一个自由探索自由发展的文坛氛围。思想解放,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打什么旗号都可以,吹什么调子都自行其便。正像在哲学上、思想上、政治上打出五花八门的主义都十分正常一样,在文学上,其思潮流派之繁,社团期刊之多,更是目不暇接。且不说文学研究会以写实主义反映“血和泪”的人生,创造社以浪漫主义表现“自我”的“全与美”、抒发“内心的冲动”;更有那浅草—沉钟社标榜“真诚的忠于艺术”,真实地表现内心;弥洒社只钟情于缪斯;新月社中人提倡新诗格律和高张人性;李金发把象征主义引进中国;王尔德及其唯美主义也在“五四”文坛找到了知音。拿诗歌来说,几年之间,自由诗,象征派诗,小诗,十四行诗,民歌体,都不乏成功之作。一切都可以引进,一切都允许试验。
“五四”也是有争论的,在许多问题上的争论还很激烈,很厉害。各抒己见,人自为阵。学术民主,言论自由。蔡元培任北京大学校长,标榜的就是兼容并包,人尽其才。他聘请教员,只问学问和能力,不管思想和派别。陈独秀、李大钊这样的急进民主主义者,他聘用;曾参加筹安会的刘师培、典型的复辟派辜鸿鸣,他也照聘不误;他既聘主张白话文的胡适,也聘反对白话文的黄侃;既聘“只手打倒孔家店”的吴虞,也聘坚持尊孔读经的陈汉章。林纾站在维护封建礼教封建秩序的立场,反对新文化、反对文学革命的种种倒行逆施,可谓到了恶劣的程度,但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鲁迅等对他的还击还是仅仅限制在思想和学术范围以内,他在北大的教席,依然不受影响,他在学术界的地位,依然受到尊重,他对文学启蒙运动的功绩,依然得到承认。至于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之间因翻译问题而起的争论,郁达夫小说《沉沦》、湖畔诗人汪静之诗集《蕙的风》出版之后关于道德不道德的争论,对鲁迅所创造的阿Q典型的争论,等等,都是民主的,自由的。
民主宽松的氛围,自由平等的学术空气,与坚持己见、突出个性,是相辅相成的。敢于坚持,也勇于修正,实事求是,为真理而战。不逢迎,不媚俗,不屈就,都以高张科学精神为目的。
自由成立社团,自由创办刊物,各自创立流派,这也是“五四”文坛的一大特色。社团是作家成立的,刊物是作家创办的,反过来,有了社团和刊物,就有利于形成流派,有利于多样化,有利于发挥各自的特长,形成百花齐放的局面。用不着人为地强行扶持,也用不着动辄就施行禁止,让它自生自长,在竞争中求生存,在竞争中求发展。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事实证明,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专制做法,不但费力不讨好,还扼杀自由,使文坛复又变成一潭死水,自外于世界。
一个文坛如果只许一家说话,只有一种声音,形成独霸独尊的局面,那是非常寂寞的。不但寂寞,还阻碍发展。沉滞的空气,必然滋生病菌;死水一潭,哪会不产生腐臭。反之,如果人人可以自由说话,个个可以各抒己见,只要是人才就能够尽其才,像鲁迅所说,有一分热发一分热,有一丝光发一丝光,则这文坛怎能不活跃,怎能不繁荣?正确与错误总是在比较之中显示的,先进与落后总是在竞争之中选择的。以白话为形式、科学与民主的先进思想为内容的文学革命运动,尽管顺乎历史潮流,代表时代发展的方向,但其初的声音是很微弱的,而反对的声音、围剿的势力几乎是铺天盖地而来,但它在争论之中,辩驳之中,经受了检验,修正了错误,依其理论的正确性,依其创造的实绩,慢慢地发展了,壮大了,成熟了,终于以其崭新的面貌,翻开了历史的新的一页。而那些保守派、学衡派、甲寅派的反对白话文运动的言论,也只有让它发表出来,公之于众,才能做到奇文共欣赏,使公众认识到它是何等的不合潮流,应该存放到历史的博物馆中去。从而也就增强了坚持新文学运动的信心。
最后,“五四”作家都学贯中西,知识丰厚。都是多面手,还多通才。各国历史上都有这种情况,在某一时期,各方面的人才齐聚于一时,共生于一地,创造出辉煌的历史篇章。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是如此,俄罗斯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是如此,德国的近代哲学是如此,奥地利的古典音乐是如此。“五四”文坛,可说是英雄辈出,星汉灿烂。这一代作家都具备丰厚的古典文学修养,他们无不通读过“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甚至通晓诗词歌赋。中华文化五千年的哲学、思想、文化、文学、历史,他们都有所学,有所习。在传统文化里滚过,浸过,泡过,濡染过,就使他们虽说借鉴的是新的样式、表达的是崭新的思想,但其创作却一点不缺乏中华文化底蕴的韵味。再者,这一代人大多懂一门甚至多门外文,一般是英文和日文,有的是俄文,有的是德文或法文。他们能阅读原文,能翻译。这就为他们直接吸收异域文学文化,提供了方便。凡人类已经有的,他们都能够拿来,经过选择,为我所用。像胡适、陈独秀,像鲁迅、周作人,像沈雁冰、叶绍钧、冰心、庐隐、王统照、许地山,像郭沫若、郁达夫、田汉、成仿吾、穆木天,像冯至、杨晦,像徐志摩、闻一多、梁实秋,等等,等等,哪一个不是学富五车?即使是像叶绍钧那样没有大学文凭的作家,却也是熟读古代典籍,能够融会贯通的人。
这一代人差不多都是多面手,都是通才。他们虽说在某一方面有突出的贡献,但究其实,在文学各门类的领地上,他们都能拳打脚踢几下,而丝毫不会露出破绽。鲁迅、郭沫若、沈雁冰是通才,这是人人知晓的;胡适是新诗也写,小说也创作,剧本也做,杂文尤不让人,更能翻译,能搞考证,能从无到有、白手起家编大部头哲学史、文学史;就说没有大学本科文凭的叶绍钧,那小说《潘先生在难中》和《倪焕之》,那纯散文《没有秋虫的地方》和《牵牛花》,那收入《雪朝》集中的新诗,那有名的童话《古代英雄的石像》和《稻草人》,那论文学、论写作的《作文论》和《精读指导举隅》,那古籍整理《荀子》和《周姜词》,那所编纂的《十三经索引》,那所编辑的全国第一流的纯文学刊物《小说月报》,等等,哪一样不能青史留名?就是说,小说、散文、新诗、戏剧这文学的各体式,他们能自由运用;理论与批评文章,他们写来毫不逊色;不能翻译的,几乎找不出一个;至于编刊物,上大学讲台教书,似乎更是举手之劳;差不多都能进行古籍整理,甚而至于有这方面的著作问世。他们是全方位的人才。有了这一代人的这等修养和能力,才有这一代人的创造和建树。正像《文心雕龙》所说:只有先做到“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才能“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也。
“五四”文学革命运动留给后人的财富是全方位的,多元的,立体的。既表现为在思想上坚持科学与民主,反对迷信和独裁,也表现为思想活跃,无话不说,自由辩论,杂然并陈;既表现为处处标新立异,事事求变创新,又表现为遵守文学自身发展的规律,千奇百怪而不逾矩;既表现为社团林立,刊物名目繁多,流派纷呈,又表现为彼此尊重,各营其业,各行其道,绝少门户之见;既表现为各怀绝技,学有所长,业有所专,又表现为全方位发展,不走独木桥。关键是人!“五四”时代造就了一代人,这一代人又反过来创造了“五四”精神。有了人,就有了一切。一代有知识,有魄力,有能量,有责任心,有创造精神的人,才开创出了一派崭新的文场,成就了一番伟大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