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手记:如何更真实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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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尺

第一个能够弹回外壳里的弹簧卷尺专利诞生于1868年,所属人是纽黑文人阿尔文·J.费洛斯。他对这个工具的主要贡献是,研究出了能够在任意距离固定卷尺的机械装置。这是非常实用的进步,可以避免还没来得及测量卷尺就弹了回来的窘境。

但是直到20世纪40年代卷尺才流行起来。在那之前,木匠们使用的是木头折叠尺。我们家以前车库工作台上也放着一把,它的折叶夹到过我的手指,我至今还记得那种疼痛。

无论是老式折叠木尺还是新式的卷尺,问题都是相同的:我所有搬东西的技能都不能抵消这种失败,不能抵消这项基本技能的缺失。我对木工一无所知,比想象中知道的还要少。

玛丽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从我手中拿过卷尺。

“看这里,”她边说边指着,“这是什么?”

“二又二分之一。”

“这个呢?”

“二又四分之三。”

“这个呢?”

“二又四分之一。”

她又挪动了大拇指。她关节上干掉的泥浆裂开了。她的手指修长,有着女性的柔美,但很有力量。

“二又八分之一?”

她摇了摇头。“再猜猜。”

我靠近一些好看得更清楚,近到能闻到她身上的烟草味。

“二又——”细线变得模糊,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摸了摸前胸被浸湿的地方。玛丽多给了我一些时间。

“给我看下二又八分之四。”她说,这句话拯救了我。我用大拇指指甲指出了这个位置。

“那么,这是什么?”她把大拇指移动到刚才的位置。

“八分之三,”我说,“二又八分之三。”

“这就对了!”她哈哈大笑。

她放开卷尺,让它弹回外壳里面。

“那十六分之十二呢?”她问我。

“四分之三!”我记起来如何约减分数了,这真是个惊喜。

我现在回答的是一个四年级学生都能答得上来的问题,这骄傲的感觉真是得之不快。我感觉自己像个白痴。但这种感觉并不是玛丽造成的——她耐心地提问题,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好像只是想要让我理解,而不是证明我不知道的有多少。这一点是好老师的标志。

“四分之三。正确。如果你记得十六分之十二是四分之三的话,那你就知道十六分之十三在哪里,知道十六分之十一、之九在哪里。”

然后她和我讲了她前老板巴兹的事情,巴兹是一等一的完美主义者、熟练的建筑工人,他要尺寸精确到一英寸的三十二分之一。

“那我也只好数线了,”她继续说,“练习,只有练习才能办到。”

我练习了。我们那天重复了这个过程,都是具体的动作:先是这个,之后是这个。测量,标记,切割。切割机的声音,四溅的水花,冰冷干燥的瓷砖,被切割的潮湿瓷砖,我在切割机前面的身体,紧盯着铅笔线的双眼,除此之外的一切,比如时间和语言,全都消失了。

报社教给我什么是机械的过程。坐在新闻间的桌子前,指尖噼里啪啦打着字,咔嗒咔嗒点击着鼠标,银幕灰暗的光亮映出我脸颊上苍白的皮肤和呆滞无神的双眼,我感觉到一种让大脑变得迟钝的机械化运作,一种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意义和目的的行动。

但是在这里,在铺瓷砖的时候,每一块瓷砖都有自己的位置,都是整体的一部分,每一次测量都有意义,每一次切割都有意义。它是重复的,的确如此,但它并不无聊。一天试工之后,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即便你切过几千块瓷砖,即便你用了一年瓷砖切割机,你还是要小心翼翼。尽管你已经能做得更快,做得更好,切得更直,更少卡住刀片——但你还是要集中注意力。铺瓷砖的重复性引发了存在感,一种具体、有形的即时感。

“烟歇时间到了。”玛丽宣布完就一头钻进雨中抽烟去了。

我留在屋里,看着已经铺好的地板。雨水敲打在窗户、屋顶上滴答作响。

伴随着楼梯上的脚步声,一个老人出现在我眼前——他看起来有一百多岁了,留着长长的白胡子,长长的白发绑成的一个马尾辫在肩胛骨之间摆动着,像是雪地里生活的某种动物的尾巴。他腰间挂着一个轻便的锤头,穿着被颜料染色的裤子,白色的T恤好像床单一样挂在肩膀上。他拿着一个油漆罐和一把刷子,胳膊下夹着一块暗色的帆布罩单。他走到房间那头,站在一扇采光窗户旁边。

“很高兴看到女人做这些工作。”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要解释我不是真的在这工作,只是试工,只是做了几个小时,而且我不知道怎么看卷尺刻度的话,那就显得很笨拙了。如果我说,我也很高兴看到一个年逾百岁的魔法师做这些工作的话,那也会显得很笨拙。

“谢谢。做这些工作感觉还不错。”

玛丽抽完烟回来以后,我们继续干活,我俩没怎么说话,直到铺完了瓷砖。因为过一夜才能灌浆,今天的工作到此结束。精神集中、新鲜感以及完全抓不到节奏,这些因素凑在一起让我觉得时间飞逝。

周二下午三四点钟坐在办公桌前的时候,你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自己在消耗时间——简直就是折磨。因为在脑海深处,我们知道所有的时间都不会重来。时间是有限的,时间也有终点。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女孩儿在一个聚会上,一个挨一个对所有的客人说,“这是你真实的生活,你知道的。这就是你真实的生活。”这用得着提醒别人吗?但这又是多么容易被人们忘记的事情啊。

我们收拾好工具,重新装满面包车,回去的路上我有点哆嗦。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切坏了太多瓷砖,如果我搬东西的能力让人印象深刻就好了,如果她注意到我没有挡住她的光线就好了。

“你冷吗?”玛丽问我。

“有点冷。”

她猛地打开热风,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扫了过去。

当我们开到她家门口的私人车道时,我向她表示了感谢,她笑了。

“谢谢!”说完她递给我七十元现金。我的工钱是每小时十块钱,这对于我做的事情来说好像并不算少。

“去洗个热水澡。把头发上的瓷砖灰洗掉。”

我用手撩了下头发,头发湿漉漉的,夹杂着沙粒,粘着瓷砖灰的碎屑。我再次感谢了她。

“保重。”她对我说。

这是最后分别时说的话,是你对素不相识、不会再见的人说的话。我回到家,又冷又情绪低落,站了一天之后我的骨头里面都透出疲惫。临别时的那两个字让我意识到,她会选择其他人了。我早早上床,当风声渐起、大雨袭来的时候,所有糟糕的念头都卷土重来:后悔,工作,金钱,医保,孤独,错过的火车,还有空荡荡的日历。

第二天早晨,天空阴沉但并未下雨,玛丽打来电话。她告诉我,如果我愿意的话,这份工作就是我的了。

“我愿意。”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