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机
搬东西,你必须能够搬东西。
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沿着宽大的楼梯爬上二楼,之后是更窄、更陡的楼梯通往三楼。我喜欢搬这个动词。因为听起来就像是那么一回事儿。
三楼是敞开式的,有着浅灰紫色的地毯和倾斜的天花板。这里会是孩子们的游戏区,玛丽说。他们真是幸运呢!采光的窗户排列在房间朝前的屋顶上,从这里能看到马路对面。朝后的一面窗户能俯瞰花园和附近其他漂亮的院子。一个小厨房里放着小冰箱和炉子,楼梯顶部的角落里藏着一个水槽。这是一个怎样的避世之所、梦幻世界啊,和下面的成人世界相隔那么遥远。
L型卫生间的屋顶也是倾斜的,门对面是一扇巨大的窗户,卫生间里还有一个浴缸,一个坐便器和一个水池。玛丽称之为底层地板的东西上面有螺丝钉,是白色石头的颜色。这间屋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忘穿裤子的人。我们把塑料放在卫生间外面的地板上,把瓷砖切割机架在走廊里。几箱大块瓷砖在门右侧堆成膝盖高的宝塔。我们有自己的空间,下面传来的施工噪音听起来离得很远。
“你来切,我来铺。”玛丽说。得知我们不必和油漆匠同时在这一层工作,而且电工可以在别的地方弄他们的电线后,我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没松多久。“你来切”这三个字就给我带来了同样的紧张情绪,就像是在不熟悉的城市里,上车前一分钟才赶到自动售票机跟前一样。我给了她一个表情,希望她能够接收到“我从没切过瓷砖、我从没用过瓷砖切割机”这种电报信息。可玛丽并没有注意到,我耸了耸肩,用一种听天由命的语气说:“那好吧。”
我站在走廊里面对着卫生间,瓷砖切割机就放在我的前面。窗户上落满了雨水,玛丽在窗下的地板上拉开卷尺测量屋子的宽度。从坐便器后面的角落到水池所在的墙另一侧,她在中点用铅笔在地上做了标记。她转向我,在门槛前拉开卷尺。我向左面移动了一下,发现自己挡住了她的光线。我父亲做过很多大大小小的工程,永远都嫌我和两个弟弟碍事。低着头准备工作时,他会气鼓鼓、不耐烦地说,“你们挡住了光线。”
好像我们完全把太阳遮住了一样。我们会跳到不会给他投下阴影的地方,继续哄闹。我发现经此训练,我能够注意到自己的身体是否遮挡住了别人工作的光线。我希望这能给玛丽一个暗示,让她觉得我既体贴又有常识,我知道光线的重要性,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挪地方。
她让我从工具桶里递撬棒,她的声音从她膝盖的位置传来。
“这个东西?”我说着,从桶里的一个口袋里拿出一个金属工具。我手里的东西冷冰冰的,约九英寸长,一端像鱼尾巴一样外翻着,另一端像一个慵懒的J字形一样弯曲着。对我来说它像是个撬棒,像那种塞到下面能撬起东西的工具。
“就是这个。”她迅速地搞定了门槛。她用撬棒在门槛的木头下面快速地猛戳了几下,又使劲往外拉了几下,门槛被撬了起来。看起来毫不费力。“把粉笔线扔给我。”
我往水桶里仔细看了看,像是钻进了一口漆黑的井里,我不知道这些要求是否就是考试的一部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要挂了。
“灰色的塑料制品,像泪滴的形状,从里面能拉出来一个小标签。”
我赶快把它翻了出来,用一个轻柔的下手投球把它扔过卫生间。玛丽一只手接住它。她摇了摇那个东西,拉着小标签把一条蓝色、带着粉末的线从盒子里拉了出来。
“拿着这个,”她把灰色的塑料部分递给我,“往后拉。”
我接过来拉住这一头,玛丽把她那一头的金属标签拉到墙边,放在做过中心点标记的地面上。
“现在把线放在走廊里的标记上,然后把线拉直。”她说。我弯着腰,从瓷砖切割机下面爬过去,把线放到标记的位置。
“拉直,”她说道,“准备好了吗?”
“我觉得可以了。”
她在我俩中间的一点把线拎起来,这条线在屋子的中间形成了一个小山丘,然后她松了手。线啪的一下弹到地面上。蓝色的粉笔灰尘四散开来,地板上留下一条细细的粉笔线。
一个朋友的哥哥曾经用橡皮筋和我们玩过一个游戏。我们伸出胳膊,他把橡皮筋弹到我们的皮肤上,每弹一次把橡皮筋拉得更远一些,我们的胳膊刺痛着,留下一条条红线,和这条蓝色的粉笔线一样。
“这就是这个屋子的中心线。”玛丽说这话的时候依然跪在地上。
“憋住气。”
玛丽撕开一袋沙粉,和她面包车后排撕开的那袋一样,然后往另一个橘红色的水桶里倒了一些沙粉,接下来,用另一个小水桶从浴缸里接了水倒进沙粉里,然后用连着长条金属装置的电钻进行搅拌,电钻的一头扭曲着,像是外面包裹着灰色坚硬物质的工业打蛋器。
“牙膏。”她说。
“什么?”
“你要把泥搅拌得像牙膏一样有韧性。”
“好的。”
搅拌完之后,玛丽舀出一些放到地上。这看起来可不像是牙膏,而是一坨像湿纸一样黏糊糊的暗灰色东西。她用带锯齿的抹刀把水泥推开,水泥上留下条纹痕迹。我喜欢金属抹刀的刀刃在底层地板上安静摩擦的声音,还有水泥上留下的平滑的漩涡痕迹。她拿了一块沙土色的瓷砖放在我们画的中心线正左边,又把第二块瓷砖放在中心线右边,紧挨着铺好。之后就开始切割瓷砖了。
玛丽把大块的海绵浸湿,把水挤出,滴落到切割机下面的托盘里。
“这些水有什么用?”
“瓷砖切割机是湿切割。”
我点点头,似懂非懂,也许刀片切割瓷砖时的摩擦会产生火花。
她用金属三角的一条边做直尺,用铅笔在瓷砖左下方画了一条深色的线。她把瓷砖递给我。
瓷砖在我手里冷冰冰的,而且比我想象的要重。
“好的。”我仍旧那种听天由命的语气回答着。我打开切割机的开关。伴随着潮湿的飕飕声,刀片开始转动,刀片带起来一股凉水,溅到我的脸上。刀片上方本应该垂下来一个塑料挡板,减少水和瓷器灰尘的外溅,就像自行车车轮上方的挡泥板一样,但是这个挡板严重弯曲,虽然用牛皮胶布固定住了,但效果甚微。
刀片把一摊水和瓷砖灰的混合物甩到我身上,将我胸部到肚脐的位置浸湿了一条线。
“慢点。”玛丽一边说,一边测量着第二块瓷砖。这就是她给我的唯一指导。
我把瓷砖放在潮湿的平台表面,用旋转的刀片对准铅笔线,这个刀片和我知道的电锯鲨鱼牙齿般的刀片不同,它呈平滑的圆形平面,像是将几张光盘压缩在一起。我不相信它能切割开坚硬的瓷砖。
但它确实可以。当刀片接触到瓷砖的时候,电锯的声音都变了。潮湿的飕飕声升高成砰砰的咆哮声。刀片切割着陶瓷,吞噬出一条黑色的线,灰尘和水珠四溅开来。我把控着瓷砖的方向,双手握住瓷砖靠近我身体的两个角,尽量让瓷砖保持正直,调整着,移动着,这里稳一点,稳一点。
我调整过了头,瓷砖被压碎了。切口处的尖角顶住了刀片,刀片颤抖着停止了转动,发出意味着错误的噪音。我望着地板上的玛丽,脸上写满惊慌失措的问号。她转向我,没说什么,只是把手比在胸前,模仿控制瓷砖的动作,然后她把手往自己身体的方向拉回来,再向前推出去。这个姿势的意思是,我做的方向反了。先向后,再向前。我稍稍后退了一些,刀片又甩着水旋转起来。我慢慢地把瓷砖往前推,掌握好方向继续切。
切割机咆哮着。但是我没注意到这些噪音。我没注意到四溅的水花,灰尘,或是被浸湿的衣襟。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铅笔线和我手指捏住的瓷砖角,然后让刀片始终切在线上。某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忘记了呼吸。我慢慢推动着瓷砖,已经切了一半了。时间被延长,绵长无尽头。
瓷砖切开了,滴着水,瓷砖的一角有一个小缺口。我关掉切割机,把切下来的瓷砖递给玛丽,我的手现在又湿又凉。
“我把一个角弄了个缺口。”
“没关系,”玛丽说,“我会把这块砖藏在踢脚板底下。”
这种释然让我想到第一次在报社做问答采访——编辑告诉我,我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顺序提问,不必完全按照设计来。我们在刚开始一份新工作的时候是多么缺乏想象力呀。当我们得知辛劳的工作中有松懈的机会、有犯错误和娱乐的空间时又是多么高兴。
玛丽把瓷砖放在地上,将切口的一边对准墙壁。她把瓷砖按进有纹路的水泥里。把另一块做好标记递给我。我又打开了切割机的开关,抹掉溅到眼睛上的第一串水珠。
我们继续工作。有一块我切太多了。玛丽把瓷砖放好,看了看缝隙,说了一句“太小了”就把瓷砖放到一边,在另一块上做了标记。我又留得太多了,她又把瓷砖递了回来。“就多了那么一点点。”她举起瓷砖,给我看了看那个有些随意、不太平整的切口。我切得歪歪扭扭,边缘一点都不直、不整齐。我觉得很难堪。
“对不起。我没控制好。”
在切割坐便器底座边缘曲线的时候,她演示了一种切割弧形边缘的钢琴键技巧,瓷砖切割机做不到这一点。她教我怎样每次沿着曲线切割半英寸左右的长度,这样所有的小切面连起来就像是咧嘴大笑时的一排牙齿。之后用锤子敲每个小切面,或瓷砖多余的部分,或用其他手头的工具弄掉不平整的部分,形成曲线。
锉刀可以挫平任何参差不齐的地方。我喜欢这个技巧。它干净、迅速、实用。瓷砖碎片掉落时发出的叮当声是那么悦耳。
然后她递给我一块没画任何标记的瓷砖,没有深色的铅笔线告诉我该切在哪里。
“四又十六分之十一。”她说。我从水桶里摸索到卷尺,还有一支我看玛丽用过的扁铅笔。我在脑海中重复这个数字,四又十六分之十一,这是我听到过最陌生的数字了。几何证明、代数等式中的变量这些高中数学课幽灵在我的脑海中飞奔。四又十六分之十一,我越重复这个数字就越觉得它听起来毫无意义,所有的音节都溶解在潮湿、含有沙粒、混合着水和瓷砖灰尘的泥浆之中。
我用卷尺的金属钩勾住沙粒色瓷砖的边缘,在瓷砖上拉开卷尺。玛丽依然蹲在地上,她背过身子把另一块瓷砖压在地面上的灰浆里。当她背对着我的时候,我以最快的速度用拇指指甲数着卷尺上的细线。十六分之一,之二,之三。我数到了九。
“你在数线吗?”她问我这话的时候依旧背对着我。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感觉好像考试作弊被抓到了一样。我想,这就是我没法得到这份工作的原因,这就是我木匠生涯开始和结束的地方。
使用手持电据,用锤头敲钉子,在一小池子水里用旋转的刀片切割瓷砖,这些工作需要练习。这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天早晨我开车的时候,切割瓷砖的时候我就提醒过自己。我没法立马就让工具和材料完全听我的话,但是,我真的没想到,卷尺竟然是给我带来最严峻挑战的一个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