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婆娑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1章 清梦恍然身是客,半卷烟火戏浮生

简介:无

引子.『云深风浅一长安』

那夜华灯初上,灯火阑珊铺天盖地连成一片,交织着墨色天穹衬着这覆雪长安。长安的雪纷纷掩没了青石板铺的十里长街。谁人的锦靴步履在这薄薄的雪,发出沙沙的声响湮灭于尘寰繁华。

我看着云深一步一步走上那座有了些年份的石桥上,岁月的青苔层层被落雪掩盖了踪迹。他那一双檀色眼眸自小令我好生喜欢。此刻那夜空之中璀璨绽放的烟火似一世繁花倒映在他眸中,映照得星点光彩斑驳。

桥头对面蓦然出现了一个身着浅绿华服的女子,笑得清清浅浅。或许于我而言是蓦然,但对于云深而言却是必然。我记得他们是约好的,只是这女子的名字我想不起来。听说,是自小定下的娃娃亲。她是云深的良缘。

二人驻足于桥上。眸光却是停留于那接继绽放的烟火繁花。砰砰的巨响却是令我心生烦闷。

“云深。”

那女子抿了抿唇,终究是开了口。

近了方才觉得这女子实在好看得令人心生喜欢。我期许着云深唤出她的名字。他却是良久不曾言语。

我偷偷用小爪子抓着他的肩头以示不满。他凉凉的启了唇。

“你要走了。”分明是肯定的语气,却总带着一种低回婉转的期许着否定的意味。

“......嗯。”

“你会去何处?”

“......云深不知处。”

兀然一朵桃红色的烟花绽放有若桃灼十里衬着她笑靥如花。她的眸底似含有包罗万象,却终究是看不到一段风月情长的影子。她和云深的风月。

不知为何竟是感到惋惜。莫名的情绪。我抬起墨瞳看着她,她却是抬手摸了摸我的小脑袋。笑意盈盈。

“云深说这小狐狸是叫做什么来的?”

“......长安。”

烟火刹那尽散。

壹.『九重雪寻故人归』

又是一年长安落了雪。云深伫立在道家门前遥望着天高云远。纷纷扬扬的絮雪婆娑落下拂过他的道袍,拂过他沿着发冠而下三千青丝,拂过他颇显俊逸的面容。站久了,便是拂衣九重雪。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念想着那在桥头笑容清澈的女子,抑或缅怀着那段此生或许无果的风月情长。只知道他沉默寡言,孤高清冷得仿若这迎风起舞的絮雪。

待到我修炼成形。他仍是日日立在那里。夜伴青灯沉香炉氤氲冉冉入眠。于我而言,这日子是无趣了些。

我于云深而讲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云深于我而言亦是。每日无拘无束,这道家亦无人管的住我。闲暇便喜爱去那戏台子里听听戏,剥剥毛豆,看着那小生花旦吊着戏腔儿演一段痴男怨女爱恨情长诸如此类的风月戏。其实我不大懂风月,只觉人能有如此之多丰富的情绪颇为有趣。但人与人之间为何会有那么多的纠葛?我不懂。

戏台子前种着一林子白梅花。有时稍稍路过便是盈袖暗香。这白梅花颇为清冷,莫名让我总是想起云深。白梅花瓣纷纷下葬了九重雪,看着总有种莫名的伤情。

想着多年前那个女子是否还能记起这儿的白梅花-----我想她先前一直与云深久居长安,应是记得的。兀然听闻身后沙沙的锦靴摩擦着薄雪的声响,回眸却是令我些许惊诧。

“你怎么知道我来戏台子的?”

我先前出行从未与他打过招呼。我想他应是不晓得我的去向才是。

“......只有这里的戏台子前才有白梅花。你每次回来身上总有白梅花香的味道。”

“......”

未曾想过他竟留意于此。我尴尬地挤出一丝笑意看着他始终不曾动容的神情。沉吟片刻,他道:

“我要离开道家了。你要跟着我么?”

“离开?你要去何处?”

“......九重雪里寻故人。”

眸光明灭。他那一双檀色眼眸仍是一如往昔般的好看。白梅落了枝头流连在他的发间,碧空流云衬得他眉眼如画。我想我那时眸里或许只有眼前这么一个少年白衣胜雪。

“......嗯,好啊。”

他会去找她的吧。像戏本子里说的一样。

道家没能留住我们,或许亦不想留-----约摸乎是见云深整日整日心不在焉,遂放他外出走走散散心罢。我亦不再是往日趴在他肩头的小狐狸,而今的我已然可随他而行。去看更遥远的风景。

方才惊觉冬渐逝,途径那一林子白梅花凋零飘落了不少。可戏台子还是热闹着,我听见那熟悉的小生荡气回肠的戏腔还是讨得了不少欢喜。

“以后还会回来么?”

走在那薄雪覆盖的十里长街。我的眸底竟参了几分落寞。云深没有说要走多久,走多远,走到哪。他只是说,要走了。

以后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吧。

“......”

我不晓得他是听到了,抑或不是。

那就这样吧。

月上枝头。匆匆行至此处是一座偏僻的小山村。我看着云深的背影蓦然驻足,遂亦停下了脚步。

到底不如长安的茫茫繁华。这小山村放眼望去倒是没一处可安心歇脚的。山间的明月清辉穿透了冬末春初的积雪洒落尘寰,静谧得令人心安。他的声音凉凉回荡耳畔。

“前面有一户人家,今晚便在那借宿一晚如何?”

其实我觉得他没必要询问我的意见-----毕竟我只是一只狐狸,居于何处倒是并无所谓。却仍是下意识地颔首。跟着他便径直行去。

那户人家的主人却是个颇为文净的公子,见了我和云深微微有些许诧异。同他讲明来意后却亦未曾多想便让我们住了一宿。

......

“公子可是来自长安?”

“嗯。”

糠糟之食虽是难以下咽,却亦是默默受了。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心里却念着那长安的戏台子和白梅花。

许是望见我略带幽怨的眸光,那文净公子却是笑笑,“这位姑娘倒是生得讨人喜欢,随云深公子一同来的么?”

“嗯。舍妹生性刁蛮顽劣,在下是耐不住才携她出来走走的。”

......完全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且那个生性刁蛮顽劣是什么意思呀!我哪里有这样的天性啦!

分明是云深带着我离开道家的好不好?

本是期许着那文净公子能瞅出我眸中饱含着的委屈,人家却是颇为藏有深意的望了我一眼,旋即勾了唇角浅浅一笑。

“看不出姑娘竟是如此。那令妹真是活泼开朗啊。”

“......”我想我当时的笑容定是参了三分凄凉七分尴尬。

“那时候不早了,云深公子和令妹便早些歇下吧。”

他起身立起,却是面露难色。“家中清贫,怕是无多余的床榻。不知姑娘可否愿意与令兄挤一张床?”

“无妨。”云深答得从容不迫。

“......”

或许同戏本子里说的一般,我前世必然欠了云深不知何等债务,以致他今生才如此报怨于我。文净公子抽了抽嘴角却是不再言语。

“那你呢?”我问道。

“......”

如水月华衬得他笑容恬淡。

“在下今晚应出门一趟,便不回来了。”

不知为何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月色剪下他的影子拖得老长,斑驳在树影枝桠间,渐渐湮灭。

眸底划过一丝惆怅的意味。

已是亥时。

贰.『串铃朗听曲回肠』

我返至屋中之时云深已然斜斜躺在床榻之上,单手支颐翻着随行携带的经文书卷,我大大咧咧地坐在他身侧,眸光时不时掠过那繁冗复杂的经文,哼哼道:“你一个道士还看人家和尚的经文?是不懂装懂罢?”

“修身养性岂是你一小小狐妖能懂的?”

“......谁说我不懂的?”

“那且说来听听。”他似乎微微提起了兴趣,即刻卷了经文收拾整齐,当真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眸底总有几分意义不明的笑意-----这是我同他出行以后方才有的神色。我思忖片刻,哑了哑方才道:

“修身养性吧......约摸乎不过是吃的好喝的好......偶尔还能有个戏本子类的物什能翻着看看消磨时光......吧?”

“噗嗤......”

那是我少有的看见云深的笑。像是絮雪过后破开云层的第一缕暖光。

“喂!笑什么啊!这难道不是修身养性么?”

“......修身养性是指身心达到完美的境界。并不单单是吃好喝好玩得好。”

“......我方才......方才说的是我们妖怪的修身养性啦!你们人类的道道真是复杂。”

我分明晓得争不过云深,却总要顶上一两句以示不服-----或许是骨子里的傲气。

“你早些歇下吧。夜已深,明早怕是要早些起来赶路的。”

揉了揉我的头发,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清冷冷的却总有种莫名的温暖。不知为何别过脸不去看他的眼。

“......你脸红了。”

“啰嗦!”

“话说那个文净的公子是要去哪?深更半夜的。”

我望着那破旧的木门心里浮了若有所思。

“......怕是千里迢迢赶着去长安寻人的罢。”

“何出此言?”

“看他衣着整洁,这屋子定不是属于他的。且颇有几分书生气息,怎回是这小山村一介草民?”

“不过看他居于此处应有了些时日,许是寻人未果却仍是不死心。”

默默赞叹着他竟是细致如此却仍是不肯赞颂一句。我正欲开口,他却是幽幽地启了唇。“你若是想尾随一番,我亦不出手阻止。”

“......”

这积雪仍未消融,却隐隐可见那树上枝桠冒出一星半点的嫩绿。月色如水洒落肩头仿若落了雪。深夜的风总裹挟着些许寒意。我想许是方才同云深聊得久了些,那文净公子的影子却是不见。

但他的气味还停留在风中未曾消散,这条小径亦确实通向长安。我想他应是未走得多远,追上他并非难事。

值得庆幸的是我猜对了。

可云深的话却并不是全都正确。那文净公子行至路途未半便遇见一绯衣女子。那女子倒是长得颇为清新秀丽。

原来是才子佳人......么?

坐在离他们二人不远的树上枝干上看戏。斜斜倚在树干上枕着双臂。听着他们的言语莫名想起了先前在长安的戏台子里听着的风月戏。

“翎音,你来了。”

原来那个文净公子叫做翎音啊。说起来云深倒是不曾问过他的名甚。

“你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翎音细细打量着那女子。这荒山野岭一姑娘家独自闯荡说到底亦是不安全,这么对情投意合的小情侣莫不是有什么难处?

“没有。只要能见到你,多危险我都会来的。”

那女子的笑容我至今都不敢忘记。这就是沉溺于风月情长之中的人儿才会有的笑么?却是可惜我穷尽一生终究是未曾浅尝过这么一番滋味。

“今夜想要奏一曲什么?”

她拨开身侧灌木丛中取出一把七弦瑶琴-----这姑娘莫不是那长安城中哪家酒楼中的琴师?

可那琴师之名我亦只曾听过一个。

却不知是不是她。

“阳春白雪。如何?”

翎音的手中蓦然出现了一串儿铃铛。铜黄色的铃铛伴随着他的动作朗朗作响。我不禁觉得有些许好笑,铃铛配瑶琴,倒是第一次听说。

风过耳畔,那女子似春葱般的指尖轻轻抚上瑶琴。我想会抚琴的女子大抵都是那般好看,眼眸清澈眸光温柔流连,素净美好得恬淡的气质如兰。

翎音撩拨几下那一串儿铃铛,叮叮当当的声响打破了这冬夜的静谧。女子的指尖流过瑶琴是一曲和鸣。

只觉惊艳。过往云深亦曾携着我去过几次长安城中最为出名的醉花酒楼,同那与云深相好的女子聆听着琴师抚琴。犹记得那女子喜爱伴随着余音绕梁品一壶龙井,云深便乐此不疲地替她斟上一杯又一杯。

那时我还是小狐狸的身体,还没有名字。云深为我起名儿的时候正是她即将离开长安之际。明明烟火那么灿烂光明,却终究拦不住彼此的别离。

毕竟亦是转瞬即逝的烟火。

听琴品茶那段日子我还是不晓得娃娃亲的事情的,我想我那时应是记得她的名字,可后来云深极少与她相见,我遂亦忘了名甚。

而今想来,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呢。

铃音和着瑶琴,月下有情人却不成眷属。大抵是摸清了二人的状况-----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诸如此类的阻挠令二人不得不相约深夜,琴铃和鸣,着实可悲。

我故作深沉轻声叹息。不过这一曲当真是令人回味,可惜我不懂抚琴摇铃,或许云深懂些,可我自始至终怕是难以晓得这情究竟为何所生。

谁知人世尘寰为何如此之多的风月纠葛。

“才子佳人。”

云深听罢,眸光深了些。“这二人倒是可怜得紧。这样却不是办法,那姑娘家若是哪天遇见了什么强盗野兽,翎音公子怕是从此只能与其阴阳两隔再难相见了。”

“你想帮他们?”先前怎未察觉云深竟是如此心善之人。我挑了挑眉又道:“我觉得挺简单的啊,若是父母之命,爱至情深之处他们可以私......私什么来的?”

“私奔。”

“对,私奔。戏本子里不都这么写的么?”

他却是唇畔浮了笑,是意义不明的笑,是一种我尚且看不透彻的情绪。

“小狐狸终究是小狐狸。”

“妖怪终究不晓得人间情愁。”

“觉得孤独么?”

“云深公子......都晓得了么?”

翎音眸底闪过一丝惊异。云深却是啜了口凉茶云淡风轻道:“不过是舍妹昨夜难以入眠,听闻屋外琴声铃音遂出门看看热闹,不晓得是公子你们。冒犯了。”

我已然习惯了云深事事拿我当挡箭牌的行事风格,喝着茶不出一言。

“......”

“无妨。实不相瞒,在下与那瑶姬姑娘自小相识,乃是青梅竹马。可而后瑶姬姑娘却搬去了长安城。在下从此夜不能寐,只因未见得瑶姬姑娘。”

我手中的青花瓷杯不由得晃了晃。不就是没见着人家姑娘么?云深却是若有所思道:“瑶姬......可是醉花酒楼的琴师?”

“正是。看来云深公子认得瑶姬姑娘。”

“在下亦是在家乡听闻瑶姬姑娘任了琴师,遂连夜赶至长安。打听着她的下落最终上门府中,可她的父亲却是因在下家境一般,迟迟不肯相中。即便是瑶姬姑娘苦苦哀求仍是无果。”

“这屋舍本是祖宗留下来的,如今虽是破败却亦勉强可容身。从此我与她相约深更月夜,琴铃相伴,以此长情。”

翎音说这话时颇显落寞。我想若是这遭遇写成了话本儿定是大卖,说不得能成千古流传的佳话。可我终究没有说出口。

云深抿了抿唇,沉吟片刻道:“若是公子愿意,在下倒是尚有一计可相助二位。”

“此话当真?”

我方才觉得有情人真的与旁人大不相同。即使是一星半点的希望都可使他笑意微露。翎音刹那的眼眸宛若一片波涛汹涌的星辰大海,不知怎的我竟亦是心生欢喜。忙问云深是何等高深的计谋。

云深却是放下手中杯盏起身道:“公子我们尚且去屋外商谈罢,在下怕舍妹又是从中添乱。”

“......”

叁.『春风一顾君不负』

“如在下所言,翎音师弟已然是道家的门下弟子,道法精通暂且不言,单单是师门上下人人皆敬佩有加的大人物便足以令多少师姐师妹芳心暗许。可我这翎音师弟偏偏却是个死脑筋,非娶府上千金瑶姬姑娘不可。”

我半是蹙眉半是抽着嘴角感喟不已。先前怎未曾发觉云深竟是这般口才,能将白的说成黑的将黑的讲成白的,听得那府上老爷子是一愣一愣半信半疑的。

“可照云深公子这般言论,先前我与这翎音公子乃是左右邻舍,可未曾听说公子乃是道家中人啊。”

“翎音公子是近些年才加入道家的,师父不过与他偶然相遇却发觉他天赋异禀,便招入门下成为在下的师弟。如此惊才艳艳,且颇有几分书生气息的女婿,却是可遇不可求啊。还望老爷三思。”

“.......”

我想那老爷子估计是被说动了,不由得添油加醋一把,“其实我觉得钱不钱的没啥关系啊这翎音公子长得亦蛮清秀的,和瑶姬姑娘想是相配的。”

“......”霎时满座寂然。

我尴尬地笑了笑,云深却是将我拦在身后,“舍妹年纪小,不懂事,望老爷海涵。家底翎音师弟还是有几分的,但在下认为,一个人的家境背景好与坏,都无法决定令千金的终生幸福。”

“......”那老爷子的眸底闪过一丝犹疑,随即却是悠长的叹息。那是一种我未曾看过的情绪,饱含着无奈与担心。

“未尝不曾想过令小女幸福。可老夫却亦是生怕她为了所谓风月之事过得艰苦。老夫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为人父母自然是要考虑得周全些。”

“老夫晓得翎音公子为人心善,与小女亦是情投意合。可这婚姻大事终究一生只有这么一次。若是翎音公子可让老夫亲眼所见其道法精湛,拥有一技之长且可真正令小女幸福,老夫自然应下这门婚事。”

那时三人行走在长安的十里长街。冬日的寒意已是尽数逝去,长安的桃花十里含苞待放。我抬首,眸底倒映的只有一片碧空流云。偶有几只鸟雀。

意外的云深不曾开口,恢复了往日的清清冷冷。翎音公子垂眸望着脚下的青石板砖,若有所思的模样。

“......要不我们去醉花酒楼吧?瑶姬姑娘在那里任琴师,我许久不曾见过她抚琴了,而且那里的茶水点心都是上等......”

说这话的我其实是有些许心虚的,昨夜我分明才见过瑶姬抚琴之态。往日醉花酒楼的琴师抚琴之际面前皆是虚掩着一帘薄纱,隐隐约约可看出个人儿的轮廓,即便是清风掠过亦只能望见一把七弦瑶琴。

翎音公子显然拿不定主意,我只好眼巴巴望着云深。云深抿了抿唇,却是出乎意料的,准了。

声音略带疏离。

我那时未曾想得太多,亦不晓得他的心思。只记得那醉花酒楼的桂花糕实在美味,在我还是小狐狸的时候那个味道简直是永生难忘。

我想或许后来彼此殊途,约摸乎便是与此有关罢。

借着雕花窗,整个长安城景致尽收眼底。我在那看见了往日里常去的戏台子,白梅花已然凋零。冬花的残骸仍未下葬,戏台子上却是咿咿呀呀的唱着一如既往的戏。

“一壶龙井。一碟桂花糕。”

云深的言语不由得将我拉回了醉花酒楼。那店家的小二怕是不认得我们了。毕竟,自从她离开以后,我与云深二人便很少来了。

那帘薄纱仍在。可琴师却是不见。

待小二上菜之际我忙道出这么个疑惑,那小二却是浅浅的笑了笑,“姑娘可是第一次来醉花酒楼?这瑶姬琴师是午时方才到这酒楼抚琴,不过现如今估摸着亦该到了。”

话音刚落,那酒楼门前便施施然走进了一衣袂蹁跹的女子。墨发如缎披散身后隐隐随着清风浮动,眼眸有若一汪汩汩春水。

她的面容却是被一袭轻纱遮掩。

“瑶姬......”

听见翎音公子细碎的喃喃自语。她漫步走入那一帘薄纱之后俯身坐下。我看见她素手轻抬抚上瑶琴。

此时云深拉过翎音公子轻声耳语几句什么其实我是听不清楚的。但我想估摸着是云深有了什么好的计谋说服那个老爷子。

翎音公子听罢便是起身离去。

“你让他去哪儿?”

“......天机不可泄露。”

正巧那一壶龙井上了桌案。仍是未曾变过的紫砂茶壶。云深顺手翻了两个杯子斟了茶水。

看着杯中碧波荡漾的清茶,“不给翎音公子斟茶是否妥当?”

“......放心吧,本就未曾想过留有他的份。”

“你倒是不客气。”

那龙井清茶入口清醇。云深单手支颐望着杯中茶水,偶有几片茶叶浮沉。其实我觉得他还是不说话好看得多。自窗外的凉风轻轻柔柔拂过他束起的墨色长发。他的道袍洗得有些发白。

“......风浅。”

“......什么?”

“风浅。云深风浅。”

方才惊觉这似乎是那女子的名字。风浅,云深风浅。她先前亦是道家弟子,这名字怕是起的别有用心。

云深对风浅......么?

“先前出长安是因得知了她的消息,不得不去。”

“她......如今过得可好?”一年。

“......她......”

蓦然一串涔涔铃音惊扰了酒楼中熙攘声响,紧接着是一曲瑶琴伴着和鸣,一时无人再有交谈之意。

云深唇角微勾,意味深长,“居然这么快就成功了么。”

那不是我往日所听琴师的瑶琴-----是一种令人沉醉其中的乐声,有若初春桃花灼灼盛,春风而过不留痕。

那薄纱后多了一道人影。我自然晓得那是何人。不由得牵动嘴角浮了笑意。

我想那二人终究是以琴相结,以铃相伴。无关风花,无关雪月。只余下深夜一轮半弦月铭刻心间。

这就是人世尘寰的风月?

我不知是参透了,抑或不过浅尝辄止。不知何谓情感,或许因而孤独。

春风一顾。

终究是,君心不负。

“云深。”

那似乎是我第一次这般唤他的名字。他回眸望着我,那一双檀色眼眸至今都未曾忘却。是那般好看。

“我似乎晓得了几分为何你会否决我让他们私奔的建议了。”

那时候的我或许唇畔残余了几分笑意。

“......这样啊。”

应该说是欣慰?或许并不是。是一种我看不透彻的笑容,分明是清清浅浅却是略带疏离。

愈发捉摸不透他的情绪。

“长安。”

“......?”

“那便祝他们,一世长安。”

他分明望见了一袭黑衣的中年男子伫立酒楼门前久久不移。醉花酒楼无人的眸光离开那一帘薄纱虚掩。

才子佳人。

或许终有一日有人伴君赏遍花开花谢,看尽生死离别。安然相守,无关风花雪月。

约摸乎说的,便是如此罢。

“嗯。”

“祝他们,一世长安。”

到后来的事情,自然是那么四个字,水到渠成。

“不用和他们道别么?”

我枕着双臂边走着便问向前面的云深。却听得一清清淡淡的声音消散于空气之中。

“不必。”

“那老爷子这下应该不会再反对他们了罢。琴铃和鸣,倒是挺浪漫的呢,你有看见那酒楼里人人一副被打动心灵的表情么?”

“......”

“喂!”

“......”

“桃花,开了。”

他兀然停住脚步。眸光微侧看向那一树桃花。

抬手。拈了粉瓣儿掌心显。

那一树桃花偶尔风过纷纷扬扬,似乎飘进了他的心窝子里,久久不散。

那一袭道袍衣角被风撩拨而起,他的侧颜宁静而美好,意外的,看见他的笑。

笑得清澈。

我想,他那夜所起的我的名字,是不是意欲祝她一世长安?

长安长安,终究只愿你,一世长安。

在我心上,罢。

伍.『半卷烟火戏浮生』

其实我昨夜分明可化作原形一如既往趴在他的肩头继续前行。不知怎的却是不愿。怕是他自己亦忘了这么一回事?

他是难得把我当作了凡间女子看待么?

“哎呀!疼疼疼疼......”

思绪被脚上的疼痛拉回。我咬牙切齿地看着那医馆的大夫,后者却是一脸的无辜。

“姑娘.....忍着点儿......”

“接下来可能会更疼......”

“......”

此时云深那清清冷冷的声音不紧不慢的飘来,“治得好就行,不必管的太多。”

“......”

我至今都忘不掉那一日小镇上我凄厉而绝望的叫声。

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出了医馆,“你似乎只有昨夜才那么像人些。”

“......我只是觉得......挺好玩儿的?”

“......”

果然他只会对风浅姑娘一个人那般好。莫名的闷闷的感觉。

“那大夫说还需休养几日,这几日便带着你在这小镇上四处转转吧。”

“不急着赶路?那风浅姑娘......”

“啊......那个不打紧。”

他嘴角微勾。其实他笑起来分明好看得很,却是很少有过笑容。碧空流云衬着他眉眼如画,他的墨发随着清风浮动。

“听说这柳烟小镇有一家颇为出名的浮世画廊,里面挂着的都是挺好看的画,不妨去逛逛?”

“......哦。”

那时候我若是晓得之后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打死我也不会去的。

春时的阳光和煦不如夏日般灼烫。这柳烟小镇亦是热闹得很,来往熙攘声响不绝。这儿摆着的小摊亦是不少,什么玉镯子银链子一类的小物什惹得一众姑娘纷纷上前,把玩着甚是欢喜。

“你喜欢?”他清清淡淡的开了口。

“......啊没有啦。”犹疑片刻指向了另一个角落,“你若是给我买那个,我倒是很欢喜。”

裹着糖衣的红果子泛着暖光,看着令人心生喜欢。我央着云深给我买一串儿解解馋。他却是飘飘然丢了一句。

“......你不会觉得自己很没有出息?”

“......我要糖葫芦啦!”

最后云深还是默默地掏了银子。

酸酸的甜甜的味道令脚上的疼痛仿若减轻了不少。我甚是喜欢的随着云深前行,他却是恢复到了往日的孤高清冷。那途中再未曾交谈只言片语。

是不是只要是长得好看上那么几分的人都会那么奇怪呢?

默默咽下最后一颗红果子。

嗯,一定是这样。

浮世画廊门前吊着一竹编鸟笼,里面总有只灰白雀儿叽叽喳喳蹦着跳着撒着欢儿。门上缠绕着些开着各色小花的藤蔓。冷冷清清却是颇有几分生机。

“浮世画廊的画价格不菲,寻常人亦只是过过眼缘,极少出手阔绰的人方才买画回家。”

“......那你是来买画的?”

“过眼缘。”

“......”

不过看画的人当真是不少。进了门以后是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走廊,两面壁挂着出自不少名门画家的得意佳作。边走着边是欣赏-----欣赏或许是假装的。我着实费解为何人类这般喜爱一张毫无用处的白纸?

噢,不是白纸,应是张泼了些墨的......画?

云深倒是正儿八经的立在一幅画前不由得引我观望。高山流水,琴瑟和鸣,竹苑小亭,佳人才尽。我不由自主想起了远在长安的翎音公子和瑶姬姑娘。

嘛,才子佳人倒也说得过去。

“这幅画里你看出什么了?”

“......”

“这儿应该添些什么......流水看着是毫无生机......唔......”

“......”

他喃喃自语着时不时抬手比了比划,眸底尽是若有所思。我一时气结,索性不管不顾径直朝着前走去。

或许走廊尽头是更加有趣的地方呢。

神思游荡间却是兀然撞上了什么人一般。本就是瘸着脚这一下竟是站的不稳险些跌倒,却被一只手轻轻拉住。

那是一只温暖的手掌。却是略显粗糙。

抬眸望去却是个面如冠玉的男子。他的眸中闪过一丝惊异。

“姑娘......可有伤到哪儿?”

“是在下莽撞了。”

“......无妨。”

借着他的手稳了稳身子,整了整衣着抬首歉然地望着他。他唇畔却是浮了笑意,“相逢即是缘。姑娘临至在下的画廊是在下的荣幸。”

“公子是店家?”

未曾想过这浮世画廊的店家竟是如此年轻的公子。他腼腆颔首应是。

“撞到姑娘是在下的不对。不如......姑娘在这浮世画廊选一幅相中的画,在下赠予姑娘如何?”

“啊?公......公子言重了。公子不必费心,既然相逢......结交朋友便是了,赠画什么的大可不必。”

“那......在下可否问下姑娘的名讳?”

他那一双眼眸有若星辰大海,闪烁着星子般的光芒。我沉吟片刻,便道:

“长安。一世长安的长安。”

后来晓得了他叫苏澈。与他温文尔雅的模样倒是挺相衬。待云深寻至我之际,他淡淡向苏澈问了声好后便没了下文。

“这位可是长安姑娘口中的云深公子?”

苏澈笑容清澈。云深微楞,忙道是。

“果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这样吧,既然有缘相聚浮世画廊,那云深公子和长安姑娘便在此住些时日如何?”

“可我们还要赶路去别的地方......苏澈公子其实不必费心......”

支支吾吾半天我方才说出了这么一句。云深却是悠悠然道了声好,惊得我抽了抽嘴角。要不要这般不客气?

“长安姑娘其实不必这般生分。”苏澈一口一个长安姑娘叫的我心惊。“这样吧,时候差不多了,二位随我一同用膳如何?”

“好啊,苏澈公子这般热情相邀,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云深的笑意深了些。

夜色渐浓。这浮世画廊的环境倒是颇为清净。苏澈为我和云深安排了两间上房,自房中便可看见柳烟小镇半数景色。灯火星点阑珊,与墨空之上几颗寂寥星子相衬。

倚栏遥望,似乎能望见远远的长安------自然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总觉得此行懂得了不少,却又似乎停留原地,丝毫未变。

门外似乎闪过一道身影,紧接是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长安姑娘?”

“咳......苏澈公子不必拘束.......”

待他进门,唇齿擦过言语兜兜转转,“苏澈公子往后唤我长安即可。我本不是那般注重繁文缛节之人,还有......其实那走廊相撞之事本是我的不对,在这先给公子赔个不是......既然有缘相识日后便是朋友了,如果公子有需要长安的地方,长安定当在所不辞。”

“在下无需姑娘赔礼,姑娘自然不必挂心。”苏澈浅浅的笑了笑,“以后唤你......长安?”

“......嗯。”所以这个苏澈究竟所谓何事......

“长安喜欢浮世画廊么?”

“......挺好的。”

“太好了。”他似乎松了口气般笑意更盛,墨色瞳眸有一刹那失神。

“原以为......你是狐妖,会不喜欢这些人类的物什呢。”

瞳孔在那一刹那收缩。

晚风轻轻挽起他墨色的发,面容在星星灯火之下愈发俊逸,眼眸宛若星辰大海一般深邃,眉眼弯弯笑意深。

陆.『君卿之交淡如水』

“在下先前本是道家弟子,一年前方才出师。在道家的时候,某一天,师父带回了一只红毛狐狸。”

“那个时候我误以为是一只品种特别的狗,遂大喊引得一众师兄弟争执不休。师父淡然说出是一只小狐狸时,我先是一惊,方才恍然。那个时候,怕是冒犯了长安姑娘罢?”

......我自觉已然不甚在意当年那群年轻道士对我的认知浅薄。

不过这苏澈原来......是道家中人么?道家那么多的小道士老道士,我唯一看得多的亦就那么几个,哪能人人都识得是哪般模样与名甚呢?

“而后师父将小狐狸交给了云深照料。那只小狐狸本就生得可爱,且喜着在午后殿前晒晒太阳。那个时候练着道法,总是忍不住偷偷去看它一眼。我想它或许胖一点儿会更可爱些。”

“后来这小狐狸修成了人形,却仍是与云深交往多些。无忧无虑,天天跑着去戏台子那儿听戏,磕磕瓜子,剥剥毛豆,日子过得惬意得很。出师那一日,我看见她单手支颐聚精会神的听着戏,她刚好身着一袭白衣,身后的白梅花衬着她纯净。几片絮雪落在她发间,却是好看得很。”

“......”

我觉只能打着哈哈一笑而过。他的眸光却是深了些,走近一步。案上如豆烛火微微晃了晃,幽幽的映出二人的影子。

“......”

“我对长安姑娘......其实用情很深.......”

“......”

“或许长安会觉得人妖殊途。可于我而言,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关系呢?”

“......?”

“这浮世画廊本就是为你而造的,你喜欢,我甚是欢喜。”

“......!”

似乎察觉到了不妙。我忙道:“苏澈公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长安从未有过什么风月情长的想法......苏澈公子定是误会了罢?”

“长安仍是介意着人妖殊途么?”

他眸色一暗,低低的声响回荡耳畔。

“亦或是,长安姑娘喜欢的人,乃是云深公子?”

不妙。

甚是不妙。

我从未想过竟有人倾心于一只小狐狸,且是在道家这等地方。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对这苏澈公子,我更是未曾有过非分之想,是连记都不记得的人物。

“咳......喜欢云深公子这个苏澈公子尽管放心......长安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的......”

“那,姑娘是介意这人妖殊途?”

“......”

后来方才晓得云深分明是识得他才那般不客气。原来自始至终我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苏澈师兄经常向我询问你的情况,所以我很早以前就晓得有这么件事情了。”

“......”

“噢,我记得你修成人形以后那一段日子,经常去戏台子那儿赏梅听戏。他回来以后跟我说,你看起来很可爱的。”

“......”

不知为何竟有些毛骨悚然。

先前我一直以为人间情暖风月情长这等风流事情统统只会发生在人类身上。却不曾想到竟会有这么个人类......眼光独到......

“挺好的。你就从了吧。”

“......你现在的感觉是不是自己的女儿要嫁出去了可以领份子钱了?”

“噢?你倒是挺了解我的。”

“......”

当初来道家可能是个错误的决定。

之后的日子遇见苏澈总归是有几分尴尬之意的。或许是走廊擦肩,或许是用膳之际,亦或是云深与他久别重逢下一盘棋。可那与我,似乎并无干系。

他温柔。是不想让我为难。喜欢他这份温柔。可我终究不该是那受用的人。

这风花雪月终究与我无关。

临别前夜他欲赠我衣裳。

那是一条襦裙。袖口裙摆是红色的纹饰。我接过以后未曾启唇,他已然开了口,声音温柔缱绻。

“看你挺适合红色的。你常着白衣,红色应是有些活气,能衬你的气质。”

“......苏澈。”

“其实你不必对我这般好。”

“长安终究......不该是那么一个人。”

那是我少有的眸色沉沉,眼里只有他一个人。面如冠玉,眉眼如画。连嘴角亦没有了笑意。我想了很久,应以如何姿态面对他,却终究是无果。

浅尝辄止,终是不敢轻易付诸。

君卿之交,终究只是,淡如水。

你允我一生共赏花开花谢,赠我一浮世画廊。我却无以为报,怕只可念在心头,细数脉脉细语浮沉。终是,有缘无分。

“今夜这柳烟小镇有一场花灯会。苏澈,想邀长安姑娘一同前往。可否?”

他眸里藏着我看不透彻的情绪。

“......好啊。”

不知道是否有着曾经他所喜欢的我的笑。

一林白梅,一段戏曲,一场风月。

玄衣着身的少年擦肩而过,留下浮生执念。

“这襦裙果然衬你的气质。”

他怕是在浮世画廊门前候了许久。月色如水洒落他的肩头宛若玄衣猎猎落了雪。眼眸深邃。

我红了红脸,不知所措至他身侧站定。极少有人这般夸我,或许是因为和云深待的久了些。

“你的脚......好些了么?”

“诶?挺好的......差不多了......反正不是很疼......”

“嗯,那就好。走吧。”

他伸出的手掌浸染了水色月华。

“......”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还是初见一般的温暖。走了几步他方才道:“先前苦练道法,手掌自然粗糙些。姑娘莫见笑。”

“啊?你那么勤奋做什么?”

“......”

“那个时候以为以后可以好好护着你的。”

嘭-----

灿烂的烟火衬着他的眉眼笑意浅浅。

是红色的。

却是孤独的味道。

我的眸中硬生生地掠过一丝惆怅。

余下的,只有那对交握的手掌。

原来风月竟是这般苦涩。不知为何眼里竟有星星点点的泪。

足够幸运。便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再无余生牵挂。

可如果,不够幸运呢。

柒.『泪尽执荒谁白头』

华灯初上。与那漫天的纸灯铺天盖地连成一片。墨空之上已然不见星月,十里长街人头攒动熙攘声响不绝。他小心地牵着我走过茫茫的人海。偶有几个熟识的便浅笑着问了声好。

“苏澈公子,这位是?”

“是曾经道家的故人。”

他的声音消散在微凉的风里。我心里一动,却终究是不曾言语。

“那个花灯是不是很漂亮?”

他抬手指向那漾着水波般斑斓光彩的花灯,唇畔浮了笑意。仿若我们早已熟识,仿若我们早已约下累世缘分,仿若我们早已一纸红笺从此桥头相倚不问尘寰世事。

我轻笑出声,眸里似有星光。

“嗯,很漂亮。”

“它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花灯。”

玄衣红裙。苏澈长安。

无人泪尽。无人执荒。

却终究有人白头。

以前怎未曾发觉风月情长是这般悲凉。

可是这等悲凉为何还有人愿意沉溺。

苏澈。终究是在半生回忆之中,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你看这条银链子是不是很好看?”

不知觉间他已然自身侧的小摊捞起了一条银链。中间有个似狐尾般的物什,借着璀璨灯火闪着盈盈的光。

他拿着银链子比了比划,笑容愈发好看得很,“挺好看的,你喜欢么?”

“算作送给你的礼物吧。”

心里方觉得不妥,不甘示弱般拈了一个什么物什挡在他眼前,“我觉得你带上这个也衬得你气质!”

却不曾料想那是个玉色风铃。

“......”场面一度尴尬。

“噗嗤。”

灯火繁华却在他勾唇那一刹那失了色。

“......我......我觉得这玩意你可以拿去装饰你家画廊啊挺好看的......”

“我很喜欢。”

乱七八糟的言语却在他开口的那一瞬戛然而止。玉色风铃躺在掌心。

“我帮你把银链子戴上好不好?”

未曾反应。那冰冰凉凉的触感,是狐尾银链还有他的指尖。近得,鼻息可闻。

我的身形笼罩在他的阴翳。

唇角颤动着,我抬眸望着他的眼睛,笑意盈盈。

却终究是说不出口。

“二位果真是郎才女貌,真是令神仙都羡慕不已的眷侣。祝二位,一世长安。”

交付了银子。摊主道出这么一句令苏澈微怔。我却淡淡的笑了下。

“嗯。”

“一世长安。”

灯火渐渐熄下,微微有阑珊。

“苏澈挺好的,你怎么就这般死心眼呢?”

云深颇为富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不由得回眸试图找着浮世画廊的方向,却恍然其实早已走出了柳烟小镇。

那苏澈,似乎不过是我漫漫浮生之中一帘不敢奢求的黄粱大梦。或许若干年后我便忘了这么一场漫天灯火,忘了这么一场风花雪月,忘了这么一个唤作苏澈的人。

“妖的一生有多长,是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而人的一生有多长,不过指尖细数几十个年头便消殆。即便我喜欢苏澈,终究亦只是有缘无分。”

“生死的轮回是打不破的。”

“人也一样。”

泪尽执荒,谁白头?

终究亦只是大梦千年,终将已矣。

“难得你这般明理。”

......

“你明日便要随着云深离开了。切记要照顾好自己,莫像上次般崴了脚。”

柔柔的月光衬得他眉眼俊朗。

“若是往后愿意回去道家,记得帮我向师父他们问个好。”

“你送我的玉色风铃我会好好珍惜。”

“云深有些时候甚是冷淡,多多包容他便是了。”

他笑了。笑得似乎有几分凄伤。

“长安。”

他忽然轻声唤了我的名字。

“我喜欢你。”

没有回应。没有期许。连半点悲戚都不曾有过。

刹那一束烟火绽放璀璨。

最后一次的烟火。

为他镀上梦幻般的光彩。

“......嗯。”

我浅浅的笑了笑。

“祝你,一世长安。”

......

明明还是好像什么都不曾变过。云深不曾变过,我亦不曾变过,即使是这似乎遥遥无期的旅途亦不曾变过。

可却好像是有什么不一样了。说不出来,不晓得是什么,未曾有过的情绪一般。

或许人间情暖是与戏本子不一样的。

一个不曾熟识,甚至是连名字都记不得的人。即便是记得了,亦终究会忘却。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苏澈这般做法又有什么意义呢?

却是莫名的,欢喜呢。

那条狐尾银链泛着暖光。

可我晓得这段风月终究是无果。

或许以后他独赏白梅。或许以后他独看风雪。或许以后他独自等待不归。

可终究是尘缘已尽。

不敢再续。

我想那玉色风铃或许往后还会在那浮世画廊的檐上叮当作响。

可终究是回不去了。

玖.『相忘江湖许红妆』

他说。

他要娶她。

我微楞地看着他。那一双檀色眼眸平静如一潭深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却是笑亦笑不出来。

“长安。你觉得如何?”

“......若是风浅姑娘不介意,你愿意娶......就娶吧......”

他眉眼弯弯,似乎甚是喜欢我这番作答。我却是惊异于为何他还笑得出口。我想他应该比任何一个人都更能感知她的气息日益减弱。

“那,你可否帮她梳妆打扮下?”

“......”

“自然,是好的。”

我试图捕捉他眸底隐藏的一份悲戚,却终究被盈盈笑意掩盖。毫无踪迹。

无处可寻。

不同于过往烟云,不同于戏本唱曲。云深与她我终究是不懂。亦不愿懂。

什么才是喜欢?什么才是长久?

我想我穷尽一生怕是难寻得一个答案。

红嫁衣。红盖头。铺天盖地连成一片的红艳。手中的木梳始终停留在她的发间。铜镜中是她姣好的脸。

不知觉间已然在这云中寺待了一段时间。这云雾却是终年不散。一如初见。

合了双眸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平复。取了凤冠正欲为她戴上,却是只觉氤氲浸染模糊了眼眶滴落她的发。我慌了一把抬起袖子轻轻拭去。口中喃喃着抱歉。

“风浅姑娘......”

明明与我毫无干系。却硬生生令我掉了泪。垂眸望着她却依旧是不为所动。

“风浅姑娘为何这般淡然。”

回忆微微勾起了唇角泛了笑。红了眼眶却是依旧笑得出来么?

“总觉长安先前总是对风浅姑娘抱有些嫉妒呢,只因云深唯有对你一人方才那般好。究竟长安是哪儿不如风浅姑娘呢?”

“长安终究是不懂。”

“为何风月纠葛情愁薄凉总是有那么多的人愿深深沉溺。甚至会调动旁人的情绪。不懂。真的不懂。”

“幸运的话便可执手相守,可若是不够幸运的话,便是相忘于江湖不是么?”

“那曾经所做的究竟有何意义?”

“这段风月究竟有何意义?”

“终究不过是个不经意的谎。”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终究只是个自欺欺人的谎话。只是他不愿醒。她不愿离。

领着她出了房。他一袭红衣翩翩伫立于缭绕云雾,眸色沉沉有若与世隔绝。

隐隐有着海棠花香。或许是这云中寺外那一丛的海棠花开。

“你方才哭了?”

他回眸瞅见我微红的眼眶。我忙擦了擦否道:“成亲是喜事,长安怎会哭?”

“......”

他一步一步走来有若当年长安共赏烟火前上青石桥边。红盖头虚掩着她的面。我轻轻抬起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两手交握从此不相离。

“同心锁还在。”

“浅浅。我不曾说过谎。”

“我说过,待我学有所成,出师之际,定许你十里红妆,生生不离。”

可他如今未学有所成,亦并未出师之际。他只是不愿负她,让十里红妆成为一个相忘于江湖的谎。

他携着她一同步入高堂。我不过是立于门侧静静观望着一切。有若彼此生生隔了一场茫茫云雾,隔了一场浮生岁月,隔了一场生死之间。

他们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却是在夫妻对拜生生地一滞。

那一瞬不知为何止不住泪。分明与我毫无干系。这是云深与她的风月。我本不过是个孤身一人的看客。

袖口沾湿。抬眸却发觉那红盖头下她的面颊隐隐有着晶莹流转。

他轻轻掀起她的红盖头,眸光流转她的面容。我清晰的望见她那空洞的双眸终归有了些生机,却只余下那流淌着的似倒映着喜烛如豆火光的泪。

她颤动着唇角,想要开口。

他温柔的拥住了她。她的唇近了他的耳畔。她说。

“......一世长安。”

那一刹她的气息终是逸散得干干净净,不曾留下任何有关她的一点一滴。他抬手合上她的双眸。唇齿相擦不再清冷,溢满了柔情。“一世长安。”

我终是不忍再看。

想逃离这里。厌烦这莫名其妙的情绪。却在跨出门槛之际他的声音徐徐飘来,清清淡淡。

“来世再见。”

寺外海棠花簌簌落了一夜。厚葬了这么一段生生不离的风月。花香凝固于云雾缭绕的山间黑夜。

“难得能再次见到你。”

听了我一番云中见闻。苏澈斟了杯清茶给我。望着茶叶子浮浮沉沉,我不由得蹙了蹙眉。

“为何人类是这般生灵。分明见到会更加痛苦,那当初若是不见是否会更好?”

“若是不曾遇见是不是便不会有纠葛风月?曾憧憬天长地久,却发觉这终究不过是个世人自欺欺人的谎话。”

清茶入喉。云深那孤高清冷的模样再次浮现眼前。他这样的人是不是从未有过悲戚绝望的一面。

面对风浅的死。他是那般淡然。

一如当年风浅所言。

“没用的。回不去了。”

真的是回不去了么。

“这漫漫世间终究是不同于戏本子的。”

我轻声叹息。

苏澈不语。不过是静静地听着我诉说。末了道一句:

“果然还是做妖会幸福些么?”

他笑容清澈。“毕竟妖不会被红尘情愁所缠身,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可这悠长无尽的生命里,长安尝到了什么呢?”

尝到了什么呢。

茫然。不解其味。迷惑。难以知晓。

他说。

“小狐狸终究是小狐狸。”

“妖怪终究不晓得人间情愁。”

“觉得孤独么?”

孤独就是这样的么?

不理解。得不到理解。

那么这漫漫一生擦肩无数人。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

浮世画廊的玉色风铃仍在风中叮叮当当。我听见我的声音,异常平静。

“我,要回长安。”

拾.『云深不知故人归』

还是一年。长安簌簌落了絮雪。

华灯初上。漫天的纸灯铺天盖地连成一片与那皓空星月争辉。十里长街繁华如旧。茫茫人海熙攘声响不绝。

身在朱红城墙之上遥望着远方青石桥边。眸里只有一片黄莹莹的光影,却终究是透出了一少年白衣胜雪。

“......”

他孤身而立于青石桥边,灯火繁华斑驳了他的眼。翩翩飞雪拂过他的衣,拂过他发冠而下青丝三千。不一会儿便是拂衣九重雪。我同样身在一片白白茫茫。

我想他应是不记得我了罢。

云中寺一别。一晃就是两三年。

这两三年我孤身一人身居长安。那道家小住有若遥远的梦境不再记起。戏台子前的白梅花又开了一林子,可那欣赏着的人却是不再去了。

戏本唱曲还在听。可听过后却是淡然无味。隐隐透着只有瓜子的香味儿。

那个时而调侃我的少年终于是不在了。

嘭-----

抬眸方才发觉那烟火已簌簌绽放。他岿然不动伫立于青石桥边,眸光不离烟火繁花。我想,一个人看烟火一定,很孤独吧。

可我又何尝不是呢。

那个伴他看尽长安烟火落的人。仍停留在烟云过往的青石桥边。身着浅绿华服笑意盈盈。

“云深是个笨蛋。”红色的烟火。

“像笨蛋一样什么都不说。以为别人什么都不知道么?”绿色的烟火。

“冷血。不懂得悲伤。”蓝色的烟火。

“死了。也活该。怎么不让道家的灵符生生烧死你呢。”黄色的烟火。

蓦然惊觉眼前的烟火早已模糊。朦胧间抬手发觉面颊之上温热。

哼。

那一刹烟火竞相绽放,光芒交织凌乱有若五色锦绣。铺天盖地眸中一片斑斓。

那个被我谓之为笨蛋的少年仍停留原地,白衣仿若融入雪景。我似乎看见他笑意清清淡淡,却终究是落了泪来。

或许是错觉罢。

我想或许这一生只会看着这么一个少年。看他自墨发翩翩为白发苍苍,看岁月终于将他雕琢得凄凉。以致最终一抔黄土送葬,送行的人是我。

他临终前我面无表情来至他的身侧,轻轻握住他枯槁瘦弱的手掌,他抬起昏黄无一丝光彩的眼眸看着我,难得对我泛出一丝温柔笑意,却是半带着遗憾。

“好久不见。你还是没怎么变。”

“......”

“你还是没有去找苏澈?”

“......他早死了。送行的人是我。”

他笑了笑,我只觉握着他的手颤了颤,“你若是愿意去陪着他,我亦不介意多送一个人。”

“你这般期盼着我早归黄土?”

他透着无奈轻声道出。我不由得轻笑出声,“不然呢?我还遗憾着没用道家的灵符烧死你呢。尸骨无存最好。”

“唉。那几年真是白养你了。”

他故作深沉轻声叹息。细想似乎是我言重了些,吐了吐舌头尴尬笑笑,“开玩笑啦我还是挺舍不得你的。你说你还会有来生么?”

“会的。”他浅浅一笑,“说不定下一世还会遇见你。”

“我们。来世再见吧。”

他的手终于是无力垂下,安详的阖上了双眸。我伏在他的床头化为一只小狐狸。一只红毛的小狐狸。

抱着蓬蓬松松的大尾巴蜷缩在他身旁。

一如初见。

“来世再见。”

那之后看遍了长安不知多少烟火,赏遍了戏台不知多少白梅,观遍了朝代不知多少更替。孤身一人不知走了多少里。

人间情暖尘寰世事翻过了多少岁月。那个所谓答案却终究寻觅不见。

是日行走在长安的十里长街。不再有熟悉的故人擦肩。不知觉间到了道家门前,沉默站在他常站着遥望的地方。

却蓦然察觉。

那地方正好望见那云中峰高耸入云的山巅。原来他早已晓得她的所在,只是不愿去惊扰。

他只是沉溺于那么一段无果的风月。只是不愿在这一场梦中过早醒来。

云深不知。故人归。

长安仍在落着雪。那雪却顷刻间消融掌心。思量至及身后却兀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声音清清冷冷。

“姑娘是?”

回眸刹那是一双有若一潭深水的檀色眼眸,只一眼便是万劫不复。

白衣着身的少年衣袂随着冷风翻飞。

我浅浅一笑。一如当年。

“长安。一世长安的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