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改制与最后的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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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辛丑条约》与科举停试

在庚子、辛丑议和中,外人要求滋事地方停止科举考试五年,就中北京、直隶、山西涉事最深,波及最广。经过数番交涉后,考虑到“府城停考,其所属外县生童尚可调赴临府考试,若乡试借闱甚非易易,至会试更无在外省开科之例”,且“乡、会为抡才大典,京师乃首善之区,停试五年,虑无以振起文风而慰士望”,议和全权大臣李鸿章等遂同意滋事府县停考,而“仅与商酌会试及顺天、山西乡试照常开科”。《全权大臣奕劻等折》(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十六日), 《义和团档案史料》下册,第1174页。岂料英国公使萨道义(Ernest Satow)坚执不允。至四月初,双方在此问题上陷入僵局。当时在京协助谈判的张佩纶致信军机大臣鹿传霖,透露了交涉的困难情形:“停考一节,我分别城镇,而彼坚欲肇乱地方府县不准考试,京师亦然,不但不准乡试,并不准会试、殿试,一切全停。照复驳之,而来文竟斥为欺妄迂谬。已欲奏结矣。鄙以为大失士心,屡托赫德、联芳疏通,有一二国使臣明白。昨又具照会疏解,不知能许开考否。(贡院已拆毁,今年万不能行)。”《致鹿崧砚尚书》(辛丑),张佩纶:《涧于集·书牍》第6卷,1926年涧于草堂刻本。

傲慢的萨道义之所以如此“固执”,是因为他要通过停止北京会试,给全中国一个耻辱,亦即让中国人牢记首都北京曾被外国军队占领了一年甚至更长时间。因为经常有人告诉他,1860年英法联军在北京待的时间太短,没给中国人足够的教训。参见边文锋《萨道义与〈辛丑条约〉谈判中取消北京会试的问题》,《北京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第102页。

四月初七日(5月24日),汉口英国总领事霍必澜奉萨道义电令,以直隶、山西停乡试,北京停会试、廷试,恐李鸿章等不愿奏请,故请张之洞转请朝廷照允。张氏当即驳以“直、晋并未处处仇教,且会试、廷试系各省举人、进士,非仅直、晋,何能概停”。而当时在坐的英国参赞杰弥逊则提供个人看法,以为“直、晋两省不闹事州县当可准小考,乡试必须全停,会试只可改在他省,或在南京”。张之洞将此情形通报给了西安军机处、刘坤一、李鸿章等。《致西安行在军机处、江宁刘制台、上海盛大臣转全权大臣》(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初八日未刻发),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8577~8588页。四月初八日,南京英国总领事也以此意致函刘坤一:“奉公使电,和款内诸国人民遇害被虐之境停文武乡、会试五年,最重要惟北京、太原,讵意全权谓许多无预士人被累,不欲停试,各钦差不能于该二处稍为姑容,嘱请南洋详电行在。”刘即电询李鸿章详情。李复电称:“停试事驳论许久,不得已改为只商北京会试及顺天、山西乡试,各使仍坚执不允,现拟将送来停考清单具折请旨宣示。”《附江督庚电》(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八日)、《寄南京刘制台》(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十日),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28册,第222、226页。

四月十三日(5月30日),李鸿章、奕劻致电军机处,备述交涉艰苦,抱怨萨道义“性情执拗,颇难与商”,为了不“牵碍撤兵要务”,准备在停试问题上妥协:“如实不能争,拟即具奏,乡、会等试或可借闱举行”。《寄西安行在军机处》(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十三日),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28册,第234~235页。十五日(6月1日),军机处电询李鸿章:萨道义“刁难不撤兵,有无别故?他国不至效尤否?廷、会试全停,与条约城镇之言不符,能托美、日使居中转圜否?”《军机处致全权大臣奕劻、李鸿章电信》(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十五日), 《义和团档案史料》下册,第1169页。清廷此时最在意撤兵问题,至于停试问题则更关心会试、殿试,故顺天乡试与山西乡试,似已放弃。所以,十六日(6月2日)军机处致电张之洞,谓“停会试、廷试,英使持之甚坚,难于理喻”,虽电请全权磋商,“恐难力争”,希望张之洞“从旁托他国设法转圜”。《致鄂督电》(辛丑四月十六日), 《电报档》第2册,第436页。看来顺天、山西乡试,中枢已不再争。

李鸿章获知中枢的这一立场后,便为北京会试再做争取。事实上,从萨道义方面的材料和新近的研究看,李鸿章等确实做了很大努力,公使中也不乏支持者。四月十七日(6月3日),李氏当面向萨道义提出:“朝廷确实可以发布一道上谕,叫停顺天乡试和在太原府的山西乡试,但是,两天前来自西安军机处的电报显示,如果停止北京会试,皇帝将不回銮。萨道义表示,他会将这点通报英国政府。”参见边文锋《萨道义与〈辛丑条约〉谈判中取消北京会试的问题》,《北京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第102~103页。译文据英文原书略有调整。Ian Ruxton, ed. , The Diaries of Sir Ernest Satow, British Envoy in Peking(1900-1906), Morrisville: Lulu Press Inc. , 2006, Volume One, p.112.其实,萨道义并不相信李鸿章所说,而且,他的如意算盘是,在这件事上“刁难”,能够让他得到其他东西。Ian Ruxton, ed. , The Semi-Official Letters of British Envoy Sir Ernest Satow from Japan and China(1895-1906), Morrisville: Lulu Press Inc. , 2007, p.247.不知是李鸿章自信太过以致误解意思,还是有意“欺罔”,他随即致电军机处称:“停考昨已由驿奏结,廷、会试已允不停,奏到请即降旨。”《全权大臣奕劻、李鸿章电报》(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十七日), 《义和团档案史料》下册,第1186页。

可是,直隶人张之洞对于顺天、山西乡试全停大不以为然。张氏于十五日已获悉全权大臣电告枢垣的内容:“英使坚不允京城会试及顺天、太原乡试”,并通报刘坤一。十九日(6月5日),张之洞托英、德两领事转电英国公使萨道义、德国公使穆默(A. Von Mumm),认为直隶、山西两省乡试全停,于未滋事之处“太欠平允,士心定必不服”,妨碍将来民教相处,且与议和大纲内“滋事城镇停考”一语不符。鉴于北京、太原“断不能开考”,遂提出借闱乡试方案:直隶借山东,山西借河南。次日,张之洞又电刘坤一,请其“即照此意切商驻宁沪英、德各领事,或杰(杰弥逊)参赞转电各使”,并强调萨道义“重在北京、太原不准开科,故借闱一法必须详告”。《致京英国钦差萨大臣、德国钦差穆大臣》(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十九日子刻发)、《致江宁刘制台》(光绪二十七年四月二十日丑刻发),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8589~8590页。二十一日,刘坤一复电称:“借闱乡试,最为妥善……英、德两领事,均允电商公使。据云,必能照准。俟得回信,再会电枢。”《江宁刘制台来电》(辛丑四月廿一日酉刻发、亥刻到), 《张之洞档》第87册,第464页。

二十二日(6月8日),萨道义复电张之洞,允许“直、晋不滋事地方,可借闱山东、河南乡试”。张之洞当即将该消息通报刘坤一,同时电告其姐夫、军机大臣鹿传霖,待刘坤一复电后再会奏,并强调会试不停的消息已见李鸿章的电报。《致江宁刘制台》(辛丑四月廿二日亥刻发), 《张之洞档》第35册,第270页;《致西安鹿尚书》(光绪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二日亥刻发),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8591页。有了李鸿章北京会试不停以及张之洞顺天、山西乡试可以借闱的消息,清廷遂于二十五日(6月11日)接到奕劻、李鸿章的奏折后,即下旨山西省之太原府,直隶省之北京、顺天府等府县停止文武考试五年。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7册,第87页。

英国顾及在长江流域的巨大利益,必须维持与刘坤一、张之洞的关系。所以萨道义确实曾在6月8日的复电中表示,个人不反对张、刘提出的顺天、山西乡试分别借闱山东、河南的建议。由于俄、美、日等国公使均支持中方的立场,加以张、刘的交涉,萨道义甚至感到自己将不得不在北京会试问题上妥协,因而正打算告诉刘、张北京会试本来也应该借闱举行(亦即现在可在北京举行,不必借闱)。Ian Ruxton, ed. , The Semi-Official Letters of British Envoy Sir Ernest Satow from Japan and China(1895-1906), p.247。边文锋说萨道义“甚至同意将北京会试也改到其他地方举行”,似对萨道义妥协的内涵有所误会。边文锋:《萨道义与〈辛丑条约〉谈判中取消北京会试的问题》,《北京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第103页。

然而,就在萨道义准备妥协之际,四月二十五日(6月11日)停考上谕发布,因其并未明说北京会试,以致各方解释不一。李鸿章、奕劻认为北京会试不在禁止之列。尽管俄、美、德、日等国公使倾向于支持中方意见,但萨道义坚持认为,据该上谕,北京会试应该停止。参见边文锋《萨道义与〈辛丑条约〉谈判中取消北京会试的问题》,《北京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第103页。五月初六日(6月21日),李鸿章致电军机处称:“惟闻各使中仍有不愿北京会试者,请借河南考棚。萨使于此节未能践言,殊出意外,然于撤兵似无妨碍。”《寄西安行在军机处》(辛丑五月初六日),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28册,第291页。六月十一日(7月26日),李鸿章、奕劻的奏片称:“萨道义面称会试仍必须停”,“揆度情形,会试难在京城举行,将来只可由礼部另筹变通之法。”《全权大臣奕劻等奏片》(光绪二十七年六月十一日), 《义和团档案史料》下册,第1263页。十九日,清廷为此特发寄谕,称“会试为抡才大典,各直省士子齐集应试,碍难易地举行。前据该王大臣与各使业经商允,自可仍践前言”,因令“奕劻、李鸿章再与各使切实磋商,务期议明仍在京办理会试为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7册,第131页。七月初九日(8月22日),李鸿章电奏无法再商:“北京会试,前经设法磋商,各使颇有允意。始料英使萨道义未必能以一人违众,不意萨使始终坚持,各使意无如何,遂仍由领衔日使备文驳复。臣等前奏已将详细情节叙明,今各使已将条款签字,断难再与商议。此次明降谕旨,请将日前片奏内所陈商明免停之河南陈州府、郑州、河内县三处扣除。会试仍不必提,庶条款画押不至因此迟延。”《寄西安行在军机处》(辛丑七月初九日),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28册,第405页。

至此,由于英国公使萨道义的一再坚持,直隶、山西停试五年期间,北京不可以举行会试。其实,京师贡院此时被毁,壬寅年(1902)会试实难按期在北京举行,随后清廷也将会试展至癸卯年(1903)。然而,停止北京会试,也就使得修复京师贡院暂时成为不急之务。直到1905年,停试解禁前夕,议修京师贡院问题才摆上议事日程,在朝野上下掀起了广泛讨论,引发了诸多争议,与当年立停科举的重大决策实有关系。参见关晓红《科举停废与近代中国社会》,第115~138页。问题是,倘若辛丑议和中北京会试不停,那么,京师贡院的修复便不会等到1905年才成问题,而是至少在癸卯科会试之前,便须修复完工。如此,科举的命运恐怕会大不一样。在庚子事变大冲击的背景下,一个一意孤行的英国公使,也在有意无意间充当了最终毁灭科举制的推手。刘海峰敏锐地指出了外人焚毁京师贡院以及辛丑条约的禁考规定影响了科举制的最终命运,惜未能深入交涉及条约内部,注意到停止北京会试这一关键点,故他将借闱河南乡、会试完全归因于京师贡院被毁,尚有未谛。参见刘海峰《外来势力与科举革废》,《学术月刊》2005年第11期,第69页。边文锋正确地指出了北京会试问题是《辛丑条约》谈判中停止科举考试五年条款的关键分歧点,并在文章末尾说:“该条款的通过与执行,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1905年科举制度的废除。”(参见边文锋《萨道义与〈辛丑条约〉谈判中取消北京会试的问题》,《北京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第104页)惟未能进一步说明此举究竟如何影响了科举的废除。外人的因素与历史的偶然性,常常影响到中国近代史的走向,科举制的变革也概莫能外。而科举的任何变动,又直接影响着无数士子和千家万户。


清末新政伊始,朝臣与东南督抚围绕乡试展期的明争暗斗复杂微妙,远超过既有认知。辛丑东南各省乡试最终展期一年,是刘坤一、张之洞立场的体现,是其向清廷坚持己见,对各省串联施压的结果。刘、张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其正筹划新政变法,而改科举为新政首务。如辛丑乡试按期举行,则科举新章颇来不及实施,八股旧科举势必再考一科而延续生命,科举改章的落实必然延后。如此有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影响兴学堂等其他新政次第展开。至于说李鸿章、刘坤一奏请全国一律停考五年,奉旨允准,因张百熙反对而作罢,并不符合史实和情理。李鸿章等议和人员为了顺天、山西乡试,尤其是北京会试,做了艰苦的交涉努力,最终由于英国公使萨道义固执己见,使得五年内无法在北京举行会试,但殿试仍可照旧进行。

与此相应,慈禧太后和王文韶、孙家鼐、瞿鸿禨等朝臣,根据大乱之后迅速开科的历史经验,希望按期举行辛丑乡试,以固结士心并提振权威,与刘坤一、张之洞意见冲突。张百熙于是代表朝官群体激烈奏驳刘坤一、张之洞,力主乡试万不可再展。但在庚子西狩、东南互保的权力格局下,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在清廷和洋人之间机敏应付,形成第三势力。参见王光祈译、刘鑫宁整理《瓦德西拳乱笔记》,中华书局,2009,第152页。清廷虽有不满,却不得不倚重和迁就。最终东南各省辛丑乡试再次展期,西南、西北等省则按期举行。双方主张均未实现。清廷希望通过科举大典稳定士心、重拾权威的思路和努力,遭遇重大挑战,其决策受到东南督抚严重制约。从坚持己见并串联东南各省与清廷立异角度看,刘坤一、张之洞的举动实为东南互保的某种延续。两宫回銮后“解决”东南尾大不掉问题,也就成了政局变迁的一支暗流。

庚辛政局对科举改制的直接影响是,辛丑年的乡试仍以八股文体的四书五经及策问取士,而展缓至壬寅年的各省乡试,则已改用科举新章,以论、策、经义取士。可以想见,如果辛丑年各省乡试不再展缓,那么,八股文至少还会“苟延残喘”。即使科举改章通过,也只能在下科实践。那么,科举的走向或许还有不同。更重要的是,下章将看到,朝臣与东南督抚在科举问题上的严重分歧,直接影响了辛丑科举新章的内容及其落实,甚至科举制的停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