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改制与最后的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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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士绅舆论对乡试展期的反应

庚子事变导致的前两次乡试展期,已打乱众多士子正常的备考、应考节奏。庚子年夏,新疆巡抚饶应祺之子饶凤璜正在赴京赶考途中,这时饶应祺得知京师闹义和团,中外宣战,遂急电其子南下湖北本省乡试。然而,不久又获悉湖北乡试亦展期至次年三月,斟酌再四,饶应祺只好令饶凤璜暂在湖北书院用功,“候明春乡榜”。《饶应祺电报》(庚子),李德龙编《新疆巡抚饶应祺稿本文献集成》第22册,学苑出版社,2009,第16~17、19页。随后湖北乡试又经张之洞两次奏展,直到壬寅年八月才补行,距饶凤璜庚子赶考已过两年多,其间焦急等待的心情可以想见。乡试展期,会试自然延后,令一些举人愤恨不已。辛丑年二月初二日,山西举人刘大鹏做梦都在赴京会试,醒后感慨道:“若非洋寇犯顺,扰乱京都,则去秋之乡试不停,今春之会试莫止矣。……身未能诣都应礼闱试,而乃形诸梦寐中。”刘大鹏:《退想斋日记》,《近代史资料》编辑组编《义和团史料》下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第779页。

迨辛丑年三、四月间,当朝臣与东南督抚争论是否再展乡试时,报刊舆论的传播成为影响时人行止、心态的重要因素。三月底,报刊纷传李鸿章奏请全国一律停试五年,刘坤一亦以为然,奉旨允准。《申报》称:“和议条约中有闹教省分停止大小考试五年一条,朝廷已准如所请。江南一省原不在停试之内,而全权大臣李傅相不知是何意见,忽奏请一律停试,两江督宪刘岘帅亦以为然,刻已奉旨允准。”《停试述闻》,《申报》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廿七日,第1版。同日,《中外日报》亦有类似传闻,且与改科举相联系:“江督刘制军以新政将兴,科举必变,士子安常习故,猝难更张,适全权大臣李傅相奏请将各省考试全停五年,刘制军遂亦以傅相之言封章入告,俾八股中人,得乘五年之中改习时务实学。昨奉上谕,准如所请。”《时事要闻》,《中外日报》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廿七日,第1版。两天之后,《申报》评论大加赞赏,并倡议停试后大开学堂。《停考试后必须广开学堂说》,《申报》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廿九日,第1版。《台湾日日新报》(汉文)随后亦有相似报道,也以停试可为兴学堂创造机会为言。参见关晓红《科举停废与近代中国社会》,第51页。外文报纸的评论,则认为此举“不过欲全中国政府之体面,使华民以停止试事非出于洋人之命,乃中国政府之意耳”。《论中国停试事》,原刊《文汇西报》,《中外日报》译载,光绪二十七年五月初四日,第1版。

其实,三月初八日以前,在京的朱益藩已“闻有旨明发,各项考试一律停办五年”。叶昌炽:《缘督庐日记》第6册,第3410页。然而,事实上并无相关谕旨。李鸿章或许私下表达过类似意见,但不大可能形诸奏章,清廷更难俞允。因为停试本就是外人逼迫所致,即使清廷主动下旨通国停试五年,无疑也是掩耳盗铃,根本无法自圆其说。倘如此,则既令天下士子寒心,也使清廷权威丧尽。况且,由于下届乡、会试就是慈禧太后“万寿恩科”,故军机处早就敦嘱全权大臣,如果外人议及乡、会试停科,须指明滋事“州县不准予考,如牵涉全省,务须设法顾全”。《军机大臣致全权大臣奕劻、李鸿章电信》(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初四日),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义和团档案史料》下册,中华书局,1959,第841页甚至连李鸿章的女婿兼谈判助手张佩纶也愤愤地讲,外人要挟直隶、山西停试五年,不准京师乡试、会试、殿试,将“大失士心”。《致鹿崧砚尚书》(约辛丑三月),张佩纶:《涧于集·书牍》第6卷,1926年涧于草堂刻本。遑论主动奏请全国一律停试五年。其实,李鸿章等正在为顺天、山西乡试,尤其是北京会试努力交涉,参见边文锋《萨道义与〈辛丑条约〉谈判中取消北京会试的问题》,《北京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第102~103页。不可能贸然奏请一律停考五年。至于刘坤一,只要注意到三月初为奏请乡试展期一年,已经小心翼翼地请荣禄由内面奏,就可推知,他更不会奏请一律停科举五年。直到四月初十日,刘坤一尚不清楚李鸿章与外人就停试问题商议到了何种程度。《江宁刘制台来电》(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初九日)、《寄南京刘制台》(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初十日),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28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第222、226页。

因此,若说当时官员、士人、报刊有全国一律停试五年的议论则可,若据此而谓李鸿章、刘坤一奏请全国一律停考五年,奉旨允准,则是不确实的。既然并无此事,若说统一停考五年的主张以及借停考以兴学堂的思路被张百熙的上奏打断,也就与史实不符。相关说法见关晓红《停废科举与近代中国社会》,第51~52页。如前所述,张百熙所奏乃是针对东南督抚奏展辛丑乡试一年而发,并非针对全国停试五年。

进言之,不必说全国一律停试五年,即刘坤一、张之洞等奏展乡试一年,已在士绅舆论中引起颇多争议。湖南名儒皮锡瑞虽然倾向于废科举、兴学堂,但当他听闻江、皖、湖广请停本年乡试时,却“以为非计”,也是从人心、士心、士子读书进身方面着眼。当听说张百熙奏请仍行本年乡试,朝廷令督抚再行体察复奏后,皮锡瑞论道:“不知诸公不护前否”。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第4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380~381、398~399页。显然是希望本年乡试仍旧举行。留京的浙籍士人冯汝琪因浙江乡试展期,“南北两闱今年已无指望,此后举行特科,改试策论”,不免觉得“科甲之心可以从此绝望矣”。其浙江亲戚此前也来信“抱屈”。《冯汝琪致冯金鉴》(辛丑六月十四日), 《冯汝琪家信》,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藏,档号甲203。

在南京,刘坤一奏展乡试一年后,“一时士林中人谣言四起,爰由省垣某巨绅联合同志会议于某书院中,拟就条陈洋洋二千余言,禀请制军吁乞天恩,照常考试”。《请行秋试》,《申报》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十八日,第2版。四日后,以濮文暹(青士)太守、陈光宇(御三)太史领衔的进士、举人20多人所上禀牍,登上《申报》,吁请本年按期乡试。其理由有四。其一,再缓乡试,士子将“皇皇如失所恃”, “弦歌之声将辍”,而商民亦以“屡年不举乡试,生计愈艰”。其二,“缓试之故,一因教案牵连,一因票匪蠢动”,但在刘坤一领导下,“拳匪肇衅之后,本省无一教案。康、梁滋事以后,本省无一票匪之案……苟亦如他省之因教案而停科举,何以劝善”。其三,如谓“两宫尚未回銮,乡试似属不急之务”,然当年洪杨之乱,江苏、安徽大半沦陷,咸丰皇帝允疆臣之请,借闱浙江举行己未江南乡试,“维时两省流离被难之人,读诏书而感泣,事竟亦帖然。今两省皆无恙,而忽然停试,似不足以慰士心”。其四,现在赶办供给,完全来得及举行乡试。最后,强调科举维持士心民风:“自近日邪说横行,士心浮动,不复守其业,造作谣言,一倡百和。其所恃以维系者,惟此科举之一途。若复令其绝望,聪明才辨之士进取之心既懈,流弊甚多,于士习民风关系实非浅鲜。”《请行乡试禀牍》,《申报》光绪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二日,第2版。与张百熙条奏理由颇有相通之处。

有意思的是,《申报》三日后又发表题为《展缓乡试之善》的社论,似针对前引禀牍。其要点有三。首先,展缓试期可以为科举改章提供时机。科举中八股、试帖和小楷流弊甚大,故“欲取人才,非变通科举不可。然变通必有其机,机之未来,虽有意变通,而必多捍格。戊戌之事其明证也。去岁拳匪事起,外人要约指明闹教之处停试五年。既而朝廷允疆吏之请,各省乡试一律展缓一年。此即变通科举之机也”。因此批评请行乡试者“不识时务、不顾大局”。其次,一一反驳士心、民风、商务、生计等理由,进而指出展缓乡试有三善:一是省经费,对各省筹款不无小补;二是匪徒借乡试滋事,停试可以绥靖地方;三是既奉经济特科之诏,科举必改章,乘此停试时期,士子可以埋头向学,“一旦科举既改,庶不致茫无头绪”。再次,针对停试之意出自外人,未曾闹教的大批士子无端被累、士心难服的质疑,评论解释道:“若允外人之请,分别停试,固不足以服士子之心。而此则一概停试,是出自疆吏之深心、庙谟之独运,与外人无与也。”《论展缓乡试之善》,《申报》光绪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五日,第1版。意谓一概停试,可以左右逢源。考虑到刘坤一、张之洞此时正在奏请明谕变科举,以便一律展缓乡试一年,此社论似在为其张目。目前尚无刘坤一与《申报》幕后交易的直接证据,但早在1898年11月,刘坤一就化名“江南人”,在《申报》登文章反驳康有为对慈禧的攻击(参见崔运武《中国早期现代化中的地方督抚——刘坤一个案研究》,云南大学出版社,2011,第185页)。1901年,刘氏又在上海报界“制造舆论”:删改电报,嘱咐上海道袁树勋“登入洋报”,为荣禄“辩诬止谤”。《刘坤一致荣禄函》(辛丑), 《荣禄档》,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69册,大象出版社,2011,第286页。不过,三天之后《申报》又刊社论,呼吁江南举行乡试。一则称,江南人士与外人和平相处,故“半壁东南最臻安谧”,忽然停试,说不过去。再则谓,云贵等省既举行乡试,则江南停试有失公平。《江南仍宜举行乡试说》,《申报》光绪二十七年四月二十八日,第1版。

西南、西北各省举行乡试的事实,对长江各省产生持续冲击。四、五月间,云贵、两广放乡试考官后,四川“士子各怀怨望”,听闻陕西缓至九月乡试,巨绅又请奎俊援案举行。《成都奎制台来电》(辛丑五月二十一日亥刻发、二十二日午刻到), 《张之洞档》第88册,第202页。五月,“南京各书院诸生”公恳巨绅致函刘坤一,“请今秋仍举行乡试”,只是刘坤一“坚持不允”。《时事要闻》,《中外日报》光绪二十七年五月廿一日,第1版。同时,“江、皖绅士亦多以九、十月补试为请”,但均遭批驳。《江宁刘制台来电》(辛丑五月二十二日申刻发、二十四日未刻到), 《张之洞档》第88册,第225页。张之洞虽然奏称缓试“官绅众论皆同”, 《致西安行在军机处》(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十二日子刻发),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3册,第2216页。其实云贵放考官后,湖北省城“各绅邀集学校中人公禀督辕,请仍循例举行”,也认为湖北并未闹教,“今若将秋闱展缓,竟与他省之因教案而罚停科举者无分,深恐民心无从折服”。《志切观光》,《申报》光绪二十七年五月初十日,第2版。其理由与南京士绅相类。因此,刘、张坚持乡试展期,在东南士绅舆论中颇有争议,似亦不得人心。不过,此时科举问题已溢出内政范围,而有外人干预的因素在,故《辛丑条约》谈判中的科举停试论争也有必要加以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