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文学评论》编委
旧友与良师——贺《文学评论》六十年
一眨眼就是一个甲子,《文学评论》创刊六十年了。记得《文学评论》当时的刊名好像是《文学研究》,后来何其芳先生主政,不知何因改了今名。我总觉得原先文学研究的名字好,从宽泛的意义讲,“文学研究”当然涵盖了“文学评论”(或“文学批评”)的意义,有更强的概括性,而且更显端庄凝重。现在的名字当然也有好处,它突出了文学研究的现时感和及时性,但总觉得研究的意蕴(或格局)小了。时过境迁,这的确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六十年来,经过历届主编和编辑的坚持与拓展,《文学评论》已形成自己稳定的风格,整个文学界对它的地位和影响已有定评——它当之无愧是国内文评学刊之首。
《文学评论》创刊之时,我还是文科的一名在校学生。当时我观“文评”,如望高天。每次新的一期到来,看到那些散发着墨香的文章,总油然升起一种肃穆的神圣感。我觉得这刊物对于我,有一个遥不可及的距离,说是仰望还不够,简直就是敬畏!这种感受,一直保持到现在。我深知这并非是一般的文科大学生的幼稚,而是我的确被当年《文学评论》的作者队伍和文章的质量所“威慑”了。在我的心目中,这刊物就是一座庄严巍峨的文学殿堂。从中,我不仅学到为文之法,而且学到治学之道。《文学评论》对我的启蒙是具体而深远的:学问来不得半点虚妄,即使是一个注释、一个判断,都要言必有据,都要兢兢业业,如履薄冰,都要弃轻薄敷衍、取凝重专注。我把受益于《文学评论》的这些心得,化为了随后指导学生的学术规约。
经由阅读而思考的漫长过程,我受到的是来自《文学评论》的启示而溶解于内心的领悟,我自己也从学习前辈学者的为文治学精神,由幼稚而逐渐成熟。六十年不离不弃的追随,我终于由《文学评论》忠实的读者而转化为认真的作者(有一段时间还荣幸地受聘为编委)。从这样的经历看来,《文学评论》于我岂止是“旧友”(陆建德主编约稿函用语),更准确地说,它应该是助我成长的良师!大学毕业之后的相当时间我羞于向它投稿,即使有了得意之作,也还是心怀忐忑不敢轻易发出,刊物的权威性让我望而却步。事情可能是在我获得教授职称之后的某年某月,也许是《文学评论》殷切约稿,也许是我壮胆投稿,我终于幸运地成为了它的一名作者。数十年中,我在《文学评论》发表的文章寥寥可数,因为敬畏,也因为矜持,我始终是一名胆怯的投稿者。
说到我和《文学评论》的友谊,我成为它的作者可能是在“文革”结束、改革始兴的年月。约稿也好,投稿也好,我总是慎之又慎,深恐我文字的浅陋让主编和编辑为难,而且我反复提醒自己投稿仅限于自己从事的学科范围之内,我坚持不在自己不知或少知的领域发言。回想数十年间我与《文学评论》的交往,真的是乏善可陈。也许可以勉强提及的是我在《文学评论》发表的最初的那篇长文——《文学的纪念1949~1999》。这篇文章倾注了我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热情,也涵容了我对它的艰难过程的全部批判性的反思,我的有点粗粝的文字受到《文学评论》编者宽容的肯定,他们的开放心态和包容精神体现了它的锐气,给我以另一种全新的感受。
最难忘的是我的另一篇论文《论中国新诗》。这篇文章发表于2002年第3期。《文学评论》的编者在有限篇幅的《编后记》中为此写了一段不短的文字:
谢冕先生《论中国新诗》,其逻辑起点是中国旧诗。中国古典诗歌创造了中国文学的极度辉煌,确立了新诗审美的不可超越的规范。然而,这个规范确立之时便正是危机发生之日,五四前后的新诗正是对这个危机的排除。新诗为寻求适应时代潮流的而经历了艰难的探索,其中包括对传统的继承。谢冕先生说,新诗的成立使它成为现代中国人无可替代的传达情感的方式。谢冕先生是研究当代诗歌的权威学者,他将目光与兴趣回溯到新诗出世之初和成立之前,或许觉得最近十几年的中国新诗暂时无话想说。90年代以来,或许是海子自杀以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劝人阅读新诗,有点像劝人大胆消费一样,效果总觉不大。但愿我们已有了传达情感的另外方式。
我不知这文字出自哪位主编之手,我很珍惜这段文字。因为这不仅表明编者对这篇论文的看重,而且表现出一个编者对一个作者的深知,是建立于理解基础上的内心的交流。这段《编后记》让我感到温暖,这种温暖一直保持到现在。学问做久了会有自己的体验,我有时想,最值得看重的不一定是那些厚厚的专著,而极可能是一篇貌不惊人的、普通的论文。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在《文学评论》的编者中找到了知音。我坦陈,为了写这篇《论中国新诗》,我投入了毕生的学术积累,并融入了伴随我漫长岁月的辨析与认知。这点隐秘的初心,被非常专业的《文学评论》编辑捕捉到了。
其实说到底,作者和刊物编者之间的关系只能是精神层面的,而绝对不是世俗层面的。《论中国新诗》从投稿到发表,从发表到最后的被推荐以及推荐后的获奖,这一切都是在默默之中进行的,我和编辑之间几乎没有一句话的交流,而这一切却是如此持久的感动和难忘。
(作者为北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