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美学论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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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的缺失与中国当前美学的问题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规划项目“中国20世纪阶级论文论的知识谱系与价值谱系研究”(16BZW101)、西南大学中央高校创新团队项目“中国文学批评核心价值观的历史变迁暨当代建构研究”成果。

寇鹏程


当前中国美学最缺少什么?有些学者提出最缺少信仰,需要补上“信仰的维度”,他认为“神性缺席所导致的心灵困厄,正是美学之为美学的不治之症”。潘知常、邓天颖:《叩问美学新千年的现代思路——潘知常教授访谈》,《学术月刊》2005年第3期。的确,神性、信仰的虔诚与超越也许是我们当代美学缺少的一个维度。但是与其说缺少的是信仰,不如说我们首先缺少的是情感,因为信仰毕竟更加抽象与虚无,离我们一般人似乎更远,而情感则离我们更近,更加真实而具体,我们更能直观地感受到。因此,情感在美学中更具基础性,更直接,但我们的美学恰恰最缺乏情感,情感都没有,更何谈信仰。较长时间以来,我们其实在用各种方式批判、摧毁着真正的情感,还没有建立起一种真正的情感美学。本来美学在人的精神滋养中,最能提供的资源就是情感的陶冶,但在政治革命的需要与现实急功近利的市场影响下,情感在我们美学理论的价值谱系中越来越被边缘化了。情感美学的缺失是我们精神危机产生的原因之一,是我们当前许多社会问题的深层次动因。

也许有人会说,中国艺术自古以来就有“抒情”的传统,我们有“重情”的悠久历史。《尚书》有被我们称为诗歌“开山纲领”的“诗言志”;《乐记》强调“情动于中,故形于声”;《毛诗·序》提出“情动于中,故形于言”;陆机说“诗缘情而绮靡”;《文心雕龙》要求“以情志为神明,辞采为肌肤”;白居易说“根情、苗言、花声、实意”;等等。这些形成了一个“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所以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的由物到人、由人到文的链条,这样“感物而动”“为情造文”“发奋著书”“不平则鸣”的理念,在中国古典艺术里已经传之久远了,我们的美学怎么会最缺乏情感呢?的确,“有情”是我们美学的一个传统,为什么说现在我们最缺乏的却是情感呢?这里面有我们情感本身的问题,也有当代特殊社会环境的问题。就古代情感美学本身来讲,我们的情感有三个值得注意的方面。

第一,在我们的意识里,“情”常常都只被看作一个人自然原始的本性,多属于本能的触发与直接的反映和感受,是低级的、第一层次的,情感本身还不是我们追求的价值目标,它还需要被后天的社会理想、人伦道德等文明所教化。圣人之所以制礼作乐,制《雅》《颂》之声,就是因为人如果基于自己的本来性情而动,就不可能无乱,因此要制礼乐以导之。《荀子·性恶》认为人之情性都是“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的原始本能;《韩非子·五蠹》说,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皆见爱而未必治也,这样的情感免不了自私狭隘;李翱在《复性书》中提出,情实乃人的本性之动,如果百姓溺之则不能知其本也,这就是说,老百姓都是沉浸于自己的情感而忘记了人的根本大道的。任情则昏,所以到程朱理学时期,理学家追求“万物静观皆自得”的超然境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种“圣人无情”的超越性成了一种理想。因此我们的“情”实际上是一个“以理节情”的超越过程,“情”不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我们的“吟咏情性”,绝不是单纯吟咏个人的得失苦乐、所思所想,而是必然和家国大事、历史兴衰、天地人伦等联系在一起的。《毛诗·序》里所谓“国史明乎得失之际,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所以才“吟咏情性”,而这种吟咏,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的,是与家、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种社会历史的“超越性”是我们“情感”的特点之一。黄宗羲曾经指出,那些怨女逐臣,触景感物,言乎其所不得不言,这只是“一时之性情也”,而孔子删诗以使它合乎“兴观群怨”“思无邪”之旨,这才是“万古之性情”。这里表达的“万古之性情”的“情”实际上已经是一种普遍的、社会性的、集体性的“情”,而不是单纯个人的感受了。这也导致我们把文章看作“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看成“三不朽”的事业之一,立言著书也因此担负了神圣的历史使命,不再仅仅是个人之间“求其友声”的共鸣了。由此可见,社会化、神圣化是我们自古以来的“情感”特质。

第二,由于中国艺术对自然、空灵、玄妙境界的追求越来越突出,我们的情感越来越“虚化”。中国传统艺术的美学追求越来越注重“形外”“象外”“言外”,追求境生象外,形似之外求其画,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寄托”,激赏“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式的“无迹可求”的“诗味”,甚至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在飘逸、神韵、含蓄、蕴藉、幽深与精妙、传神的追逐中,中国美学的虚化与神秘化成了不争的事实,这种“虚化”境界的追求导致我们的情感也越来越虚化。韩非子提出的是“画犬马难,画鬼神易”,欧阳修则提出“画鬼神难,画犬马易”了,因为“犬马”只是“形似”,被看作很容易的事情,而以形写神到了苏东坡时则变成“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了。在虚实、形神、言意、表里、内外等关系上,中国艺术越来越倾向于“虚”“神”“意”“里”“外”的“写意”泼墨了。《周易》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所以“立象以尽意”,“美在意象”逐渐成为中国艺术的美学原则。情感意象化而不直接抒情的这种“间接性”,是我们情感的又一个特点。

在人格追求上,清虚淡远的超脱人格也逐渐成为文人的理想追求。老庄以一种“忘却”与“超越”的精神以及深刻的相对主义思想追求“自然”与“逍遥”的自由境界,不被物役,不被形累,万物随化,一生死,齐万物,“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种超然物外、超越形式束缚的自由旷达的精神境界是中国艺术最重要的基因,也是千百年来文人墨客向往的理想人格。艺人追求的消散简远、淡泊素雅,是一种对功名利禄、庸俗猥琐的超越,如陶渊明的无弦琴、王维的雪里芭蕉等。这些固然是一种高洁的志趣与高尚的人格,但在遗世独立般的抛弃大众而自我完善之下,同时也是一种逃避与不负责任,是一种孤独与落寞,是一种对激情人生的负累与消磨,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冷漠,对于情感本身来说,也是一种较为单一与简单的情感,缺乏情感体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如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历来为中国文人所欣赏,但从另一面来看,陶渊明的这种行为对自己家人的穷困生活来说,也是一种不负责任,其对社会黑暗的斗争也是一种逃避的心态。

第三,随着中国文学艺术的发展,具有理性色彩的“意”逐渐占了上风,“情”逐渐式微。中国诗歌有“物镜”、“情境”与“意境”,但诗歌的最高境界已经不是“物镜”,不是“情境”,而是“意境”,“意”战胜了“情”,“情”越来越理性化了。南朝时的范晔已提出文章“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唐时杜牧也提出“凡文以意为主”;梅尧臣讲究诗歌的“内外意”,要求“内意”尽其理,“外意”尽其象;《中山诗话》特别强调“诗以意为主”,作文“载道”。文以达意,逐渐成了文坛的范式性理念。中国艺术在追求超凡脱俗的“飘逸”“神韵”“兴趣”“妙悟”“性灵”“童心”的虚化人格情感之外,开始越来越注重理性化内容的传达,越来越注重“法理”“格调”的张扬了。宋以来的诗越来越讲求“法”“理”,要求“规矩”“法度”“知识”“道理”,“议论为诗”成了一个重要现象。黄庭坚说“无一字无来历”“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他认为“好作理语”虽然是文章一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陈师道强调“君子以法成身”,“可得其法,不可得其巧”;吕本中谈“活法”;苏轼讲“出新意于法度之中”;杨万里说“去词”“去意”;姜夔讲“理高妙”“意高妙”“想高妙”。规矩法理与自然清新的关系已经成为人们争论交谈的中心,“理”与“趣”等代替了情,“情感”已经不是美学的中心话题了。

在“一物须有一理”的“理学”与“吾心即宇宙”的“心学”夹击之下,情感地位的下降是显而易见的。至如“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对人们的束缚,则更是对情感的摧残。由此“情”“理”之间的偏废对立、争论碰撞与调和也就尖锐地凸显出来了。汤显祖为了强调“情”,提出“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将两者完全对立起来,认为情理毫不相容,从这也可以看出“情”“理”的矛盾达到了极点。而钱谦益等则要求性情、学问互相“参会”,调和两者的矛盾。但是从明清文学实践来看,从王世贞等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到姚鼐“义理、考据、辞章”的古文,再到翁方纲的考证“肌理”,学问、知识、理性等在美学中的位置明显逐渐高过了情感。叶燮《原诗》提出诗人的四大品格是“才”“胆”“识”“力”,才能与胆识成了诗人最重要的品格,这里面已经没有了“情”。这是中国古代美学历程中所昭示的情感历程。

从中国当代文学艺术与美学的实践来看,情感美学被遮蔽得更严重。文艺、美学的核心价值变成更加宏大的话语,在我们美学的价值谱系中,情感成了唯心主义的罪恶,成了“不好说”的,干脆被淡化、被疏远、被忽略的一种忌讳,情感被更加边缘化,成了受批判的一种错误,被看作个人微不足道的东西。路翎《洼地上的战役》发表后,读者一片欢呼,北京大学的学生甚至在广播上逐段朗诵,但是由于作品描写了志愿军战士和朝鲜姑娘之间懵懂的爱情,被批评为破坏了军队“纪律”,宣扬了“温情主义”。《关连长》里,敌人把二十几个孩子作为人质关在大楼里,关连长为了不伤害孩子,不得不改变战略,从而延缓了战斗进程,这被批评为资产阶级的人性论。宗璞的《红豆》,江玫对于与齐虹断绝关系泪流不止,那颗红豆“已经被泪水滴湿了”,这被批评为整个作品“暗淡凄凉”:“这当然是一种颓废的、脆弱的、不健康的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感伤。”姚文元:《文艺思想论争集》,作家出版社,1964,第150页。像《红豆》以及类似的作品这样来写“人情”,都被看作小资产阶级的人性论,而只要写到个人的感伤、徘徊、烦恼、痛苦、眼泪、叹息等,就有被批评为“小资情调”的可能,就有被打入吟风赏月的“腐朽”“不健康”另册的可能,这种个人的情感在当时被批评为对人民毫无“积极性”,只能培养他们“颓唐的感伤的感情”,根本不能鼓舞人民建设社会主义的高昂“斗志”。

我们知道新中国刚刚成立时的文艺界,由于过分强调文艺从属于政治,文艺往往成了政策的图解,其主要价值标准是“人民大众”“革命性”“阶级性”“真实性”“集体主义”“现实主义”“乐观主义”等。中国古代的“扬、马、班、张、王、杨、卢、骆、韩、柳、欧、苏”由于没有“人民性”,郭沫若认为他们的作品“认真说,实在是糟粕中的糟粕”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篇第二十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第88页。。而“行乞兴学”的《武训传》感动了不少人,但是由于武训只是希望用教育来使穷人翻身而没有想到革命,最终成了被批判的对象。《红日》中的韩百安要父亲交出他偷拿的集体的粮食,父亲给他下跪他也不心软,这被看作为了集体利益大义灭亲的英雄形象而受到表扬;红军转移时,因为小孩啼哭,要把那些孩子扔下山谷,有的母亲犹豫落泪,这被批评为个人主义,是人性论。“阶级爱”“同志情”掩盖了个人之间的私情,当时的文艺界满是政治化、概念化、口号化、公式化的宏大叙事,到处充斥着血与火的战歌,排山倒海的纪念碑,共产主义的教科书,等等。正是有感于这种假大空的泛滥,巴人说我们的文学作品政治气味太浓,缺乏“人情味”,呼吁作品表达一些“饮食男女”之类的共同“人情”,这被批评为超阶级的人性论。钱谷融先生认为我们的文学还没有以人自身为目的,反对把描写人仅仅看作反映现实的一种工具,呼吁文学应该是真正的人学,一切从人出发,一切为了人,但这种理论被批评为抽象的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论。总之,“人情味”是当时集中批评的对象之一,甚至被看成洪水猛兽。而随后“文革”期间的斗争文化、整人文化、告密文化等“膨胀”,无疑将人与人之间残存的一点情感与信任摧毁殆尽。

从美学本身的发展来看,我们也还没有真正把情感美学提到本体论的高度来进行建构。我们知道新中国成立后的美学大讨论形成了我们通常所说的四大派:蔡仪的客观派,吕荧、高尔泰的主观派,朱光潜的主客观结合派,李泽厚的客观性与社会性结合派。但这四派由于当时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严格区分,实际上都主要是认识论的美学,即把“美”作为一个“对象”与“知识”来认识。蔡仪提出:“美学的根本问题也就是对客观的美的认识问题。”文艺美学丛书编委会:《美学向导》,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第1页。李泽厚当时也强调“美学科学的哲学基本问题是认识论问题”。李泽厚:《美学旧作集》,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第100页。即使是主观派的吕荧,在《美是什么》中也说:“我仍然认为:美是人的社会意识,它是人的社会存在的反映,第二性的现象。”吕荧:《吕荧文艺与美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第400页。其把美学限定在认识论的范围。高尔泰也强调自己愿意“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谈谈对美的一些看法。所以,实际上美学“四大派”的哲学出发点都是认识论,都还是知识论第一。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在当时的美学大讨论中,本来还有一个重要的流派,就是以周谷城为代表的“情感派”,这“第五派”却被排除在美学大讨论的历史之外了。周谷城先生1957年5月8日在《光明日报》发表《美的存在与进化》,1961年3月16日在《光明日报》发表《史学与美学》,1962年在《文汇报》发表《礼乐新解》,1962年12月在《新建设》发表《艺术创作的历史地位》等一系列文章,提出:“美的源泉,可能不单纯是情感,但主要的一定是情感。”周谷城:《史学与美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第104页。他认为,世界充满斗争,有斗争就有成败,有成败就有快与不快的情感,有了情感,自然会表现出来,表现于物质,能留下来供人欣赏的,就成艺术品。他说:“一切艺术品,务必表现感情;但感情的表现,必借有形的物质。”周谷城:《史学与美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第108页。这就是所谓“使情成体”。如果情感不发生,美的来源一定会枯竭。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可能不一定都有情感,但是美或艺术或艺术品,是以情感为源泉的,而“依源泉而创造的艺术品,其作用可能不单纯是动人情感;但主要的作用一定是动人情感的”。周谷城:《史学与美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第104页。历史学家处理历史斗争过程及斗争成果,艺术家处理斗争过程与成果所引出的感情。周谷城先生的这一系列关于“情感美学”的论述在当时引起了巨大的争论,朱光潜、李泽厚、马奇、汝信、王子野、刘纲纪、叶秀山、陆贵山、李醒尘等都对周谷城的美学观点展开了批评讨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辑录的《关于周谷城的美学思想问题》出版了三大册。这样重要的流派,在我们的当代美学史中却一般都不提,只提四大派。比如薛复兴先生的《分化与突围:中国美学1949—2000》一书,颇有中国当代美学史的味道,但他也只记录了朱光潜、蔡仪、李泽厚及周来祥几人的美学,没有谈及以周谷城为代表的“唯情论”美学。中国当代美学史对于周谷城“情感美学”的遗忘只能说明我们对于情感美学本体论本身的价值重视不够。

“文革”结束后,第四次“文代会”明确提出不再提“文艺从属于政治”,为文艺正名成为当时的主要思潮。这时文艺的审美特性受到关注,提出了“文艺美学”的设想,童庆炳、钱中文、王元骧等提出了文学的“审美特征”“艺术特性”的概念,“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审美反映”“文学是审美意识形态”“文艺是人类对现实的审美认识的重要形式”等理念成为当时审美自觉的主要命题,审美自律的美学逐渐形成。而20世纪80年代后期,李泽厚以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为基础的“实践美学”逐渐成为美学领域中影响最大的一种学说。他强调制造工具、劳动实践的“积淀”在美学中的基础性地位,理性化为感性,历史化为经验,他把马克思、康德及荣格、格式塔心理学等的一些理论熔为一炉,一时蔚为大观。

李泽厚的“工具本体”过于强调“理性”“集体”“共性”等概念,引起了一些学者的“对话”与“批评”,纷纷要求以“感性”“个体”来“突破”实践美学的局限,体验美学、后实践美学纷纷登场,强调个人体验的瞬间性、即时性。而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飞速发展,追求物质享受、感官刺激的享乐之风开始盛行,“发财主义”“利己主义”等绝对自私自利的个人欲望无限膨胀,人们跟着感觉走,跟着欲望走,急功近利,戾气横行,欺诈、伪善盛行,为了金钱突破价值底线。人们痛感“人文精神的失落”“道德的滑坡”,社会的失信、失序、失衡与失范导致社会精神的迷惘,摔死婴儿、扶老人被讹、大妈被骗等事件让人们痛心疾首。在此种社会环境下,一种及时行乐式的消费主义理念兴起,日常生活的感官化开始成为一种“新的美学原则”,暴露小说、隐私小说、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美女写作等层见叠出。可以说,为了金钱,中华大地再次群魔乱舞似地沸腾了,人与人之间那种美好的感情似乎烟消云散了,邻居不相识,不跟陌生人说话,处处陷阱,时时提防,我们再也难以寻找到那种“温柔敦厚”“文质彬彬”的感觉了。曾经,我们为了政治、为了宏大而虚幻的梦想抛弃了感情,而现在,我们又为了金钱、物质利益再次抛弃了感情,感情成了我们当前最稀薄也最需要的东西了。

在这个意义上,情感成了我们美学最需要的东西,也因此具有形而上学的本体论意义。而曾经我们情感的快与不快本身就是我们美学研究的中心,康德的美学实际上就是研究快与不快的情感美学:“为了判别某一对象美或不美,我们不是把它的表象凭借悟性连系于客体以求得知识,而是凭借想象或想象力和悟性的结合,连系于主体和它的快感与不快感。”〔德〕康德:《判断力批判》,宗白华译,商务印书馆,1964,第39页。也就是说,美学是研究单凭表象引起的快与不快的感情。在康德知、情、意三分的知识体系中,美学是研究情的,而在中国现代美学之初,情感美学也确曾是我们的美学之本。吕澂先生1923年出版的《美学概论》指出,物象美不美,以能否引起人的快感为据;要想知道快感是什么,则又必须首先明白一般感情的含义,这样,吕澂实际上把“感情”作为美的本体;而“感情”是什么呢?吕澂认为“由对象引起之精神活动为感情之根据”,“吾人因精神活动而后与对象有感情可言”吕澂:《美学概论》,上海书店,1923,第1页。;而“精神活动”奠基于“人格”,人格的价值是一切价值的根本。由此吕瀓建立起奠基于人格的精神活动的情感美学体系。而在《文艺心理学》中,朱光潜先生也提出:“美就是情趣意象化或意象情趣化时心中所觉到恰好的快感。”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第347页。宗白华先生也把美归结为快感,他说:“什么叫做美?——‘自然’是美的,这是事实。诸君若不相信,只要走出诸君的书室,仰看那檐头金黄色的秋叶在光波中颤抖,或是来到池边柳树下看那白云青天在水波中荡漾,包管你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这种感觉叫做‘美’。”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第310页。实际上,宗白华认为美的快感就是美。可以说中国初期的现代美学,很多都是以快与不快的情感本身作为自己的美学本体的,只是由于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的特殊进程,面对长期救亡图存的民族解放战争,情感美学被更加“紧迫”的政治美学、革命美学遮蔽了;新中国成立后,由于阶级斗争的特殊情况,情感美学再次被搁置了;21世纪以来,市场经济让我们把眼光投向了感官解放与欲望满足,情感美学再次被中断,我们的美学远离了情感。

李泽厚在实践美学“工具本体”的建构过程中,实际上已经从他的历史积淀的人性结构,即文化心理结构这一模态中提出了“心理情感本体”的命题。他在1989年关于主体性的《第四提纲》里提出:“人性、情感、偶然,是我所企望的哲学的命运主题,它将诗意地展开于二十一世纪。”李泽厚:《李泽厚哲学文存》下编,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第662页。而且他在《美学四讲》里高喊:“情感本体万岁,新感性万岁,人类万岁。”李泽厚:《美学三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第596页。但是,这种“情本体”在学界的反响不大,正如李泽厚自己所说:“总的看,学界是保持沉默。”李泽厚:《李泽厚对话集:中国哲学登场》,中华书局,2014,第82页。究其原因,也许是一来,人们认为李泽厚的“情本体”是他的“工具本体”的“积淀”,两个本体实际上还是只有一个“工具本体”;二来,他说的情本体就是日常生活的“日用伦常”,即无本体,这种情本体美学也就是另一种“生活美学”了,人们把它看作中国传统的人生哲学——而他观念中浓厚的海德格尔味,人们又把他的情本体看作另一种存在主义美学;三来,李泽厚主要从后现代哲学背景下人的孤独、荒诞与异化这样的世界性难题来讲情本体,来讲人“为什么活”,“如何活”,“活得怎样”,以此来把握“人类的命运”,所以人们把它当作另一种后现代哲学,一种人类学美学,觉得无甚新鲜;四来,李泽厚提出“情本体”后,并无太多相应阐释。由此,他的“情本体”美学的当代意义、现实意义并没有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