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吃穿不愁,到底有什么可难过的?
有时候会对负面情绪充满负罪感。
毛平最近被女儿伤到心了。
小姑娘有一天郑重其事地跟她说:“你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妈妈。”
“她才上小学三年级,应该还不到青春期啊。哎,你说是不是有前青春期这个阶段。”
她试图去找一个“概念”,来证明女儿目前的表现都是有原因的。
“我对她真的很宽容,从小就跟她说,你开心就好,妈妈不要求别的。她成绩不好,我几乎都不说她。结果你看,她现在反倒天天不开心。”
“我对我儿子/女儿没什么要求,只要他/她开心快乐就好。”
你一定经常听到这句话,在大大小小的场合里,它伴随着密集的爱意,以及某种给予“自由”的宽容出现。
“开心就好”,这是一句好话,也是一句祝福。
当然,祝福的意思就是一份心意,我给出来是我的事,你怎么样是另一回事。如果你真的不开心,我很遗憾,但也不会成为一个问题。就像“祝你健康”一样,你送我这句祝福,万一有一天我真的生病了,你难道还会找我算账,“都说了祝你健康啊,怎么还生病”,觉得我不领情吗?
没有人会把祝福当成命令。开心就好的另一面,是不开心也好。我希望你开心,不等于我非要你开心不可。
但有时候,说出“开心就好”这话的人,心里的确把它当成了一个要求。
他们也有委屈:“你看我对你也没提什么要求,只是让你开心啊,为什么连这个你都做不到?”
“你吃穿不愁,有什么好难过的?”
“人家孩子都能高高兴兴,你怎么就不行?”
“我对你没什么要求,只要你开心就好。”看上去只是一个最基本的要求,基本到像是生活中其他事情得到满足的前提。
但作为一个“要求”,它就是一个最难的要求。
有时候就是不开心,怎么办呢?想到明天,有时候就是很紧张;被推到不喜欢的人面前,始终挤不出一张笑脸;工作不顺心,就会心情烦躁;感觉不到爱人的体贴,怎么可能不生气……那些难过和沮丧,那些不如意的时刻,从来就不是我们“想”不要就真的会消失的啊。
可是,人家对你什么要求都没有,不用你考试得第一,不用你年少成才,不用你跻身新中产,就只要你开心而已啊!你连这个都做不到,你对得起谁啊!
有时候会对负面情绪充满负罪感。
木楠跟我说,她长到现在,也不敢在妈妈面前哭,只能把眼泪憋在眼睛里,抬头望天空,因为泪水一旦掉下来,妈妈比她的反应还大——“有什么好哭的!怎么人家孩子都能高高兴兴的,你这到底怎么了?”
木楠知道妈妈是出于关心,“可是那种关心好严厉啊,我的伤心,不知怎么变成了一个错误”。
小鹿对童年最深刻的一次记忆,是有一年的春节。跟每一年一样,大人们觥筹交错,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开心。她只是一个小孩子,听不懂酒桌上的寒暄,觉得除夕的夜晚漫长又无聊,在奶奶的床上睡着了。零点的钟声响起,电视里传来央视主持人辞旧迎新的祝福语,家宴差不多结束了,妈妈喊她穿衣服回家。她睡得热热乎乎的,想到外面天寒地冻,拖拖拉拉不肯动。妈妈大概也累了,不耐烦地说了她几句。本来就别扭了一晚上,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一下子就变成了众矢之的。
“大过年的,多喜庆,哭什么啊!”“哎呀,这孩子,这是怎么了?”叔叔婶婶收拾着饭桌,一边穿衣服,一边“安慰”。
妈妈更着急了。“你没听说过吗?过年哭,哭一年!”她冲着爸爸嚷嚷,“你看你女儿!”
爸爸向来是靠山,拥有把葡萄籽都剔光再给女儿吃的温柔。小鹿听到大家的指责,便哭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一头扑到爸爸怀里。
爸爸一侧身,躲开了。
她心里轰隆一声,忽然就停住不哭了。她一声不吭地穿上衣服,跟着大人回家。
“但是那个瞬间,我记到现在。我意识到,爸妈因为我的难过感到羞耻,他们没办法面对这些。”小鹿说。
小鹿并不觉得这是坏事,至少不完全是。只有这样,她才会长大。
埋怨的情绪,多少是有一点的。但是回头看,觉得本来也是啊,一家人高高兴兴的,你那么大一个姑娘了,就不该照顾一下大家的心情吗?有什么情绪不能收拾起来呢?
小鹿长成了一个大方得体的姑娘。
长大的代价是一点点地跟家人疏离,她说:“我现在很少跟爸妈说生活和工作中的不如意。这些年一个人在外地,有一段时间,工作压力大到大把掉头发,好几次哭着哭着睡着了。但是接起爸妈的电话,也都是说一切正常,东拉西扯。最熟悉的陌生人,总是有这种感觉。”
小鹿至少还允许自己一个人哭。
还有的人,甚至把“开心就好”内化到自己心里,即使是一个人的时候,也不允许自己“不够开心”。
我以前有一个下属苏苏,30岁,总是笑嘻嘻的,说自己有最好的老板、最好的同事,说大家都很喜欢她。工作不顺心的时候,身上也满是正能量。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她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但是她真的很难开口说“不”。
“你有偶像包袱吗?”我说,“不开心就说啊。”
她立刻改口:“我现在就在说啊。”一句话把我噎回去,然后她告诉我,“说完我好多了。”我看着她又像以前一样,笑嘻嘻的,赞美自己有最好的老板和最好的同事。又过了一段时间,她辞职了。
苏苏告诉我,妈妈从小跟邻居夸奖她的说法都是“我家苏苏特别懂事,从来不哭不闹”。她还说:“我记得偶尔几次我哭,她会说,你吃得也好、穿得也好,到底有什么好难过的。她这样说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讨厌,太索求无度了。”
我跟毛平聊了这些想法,她眼神黯淡,说:“是啊,我就是这样长大的,现在,我在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我的女儿。这种循环,看来是无解了。”
我不这么认为。
有一次家里没人看孩子,我把小核桃带去公司。那天排了好几个会,忙得根本顾不上他。他东摸摸西摸摸,终于忍不住跟我说:“妈妈,我觉得好孤单啊。”
晚上吃饭,我把这事儿讲出来,还没来得及赞美小核桃“很会表达”,我妈着急地说:“小孩子怎么会用‘孤单’这个词啊?有什么好孤单的,别人听到会怎么想啊,我们很开心!”
我的愤怒正要喷涌而出,你怎么可以要求我们每天都开心,每次我有一点难过,你都用更大的情绪压过来,你到底想我怎样!现在你又这样对待小核桃!
这时候,小核桃说了一句话:“可我就是很孤单啊,我不开心啊。”说着摆弄着手里的变形金刚。
我为他的坦然感到惊讶。
也是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有自己不同的能量。即使面对同一个养育者,我这样长大,但我的孩子也许会有另外一种轨迹。
至此,我在心底似乎完成了某种告别:这是姥姥爱人的方式,也是她的权利。她爱一个人的方式,是无法面对他的任何难过,她比他还着急,比他还难过。我可以为此苦恼愤怒,也可以微笑点头,心里坦然地说:她没有办法接受我难过,但我就是很难过啊。
我在那一刻放下了“你怎么可以这样”的念头。
我跟毛平说,曾以为远走他乡是与父母的分离,但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真正的分离,是在心底坦然接受:“你的情绪是你的情绪,我安慰你、在乎你,可是首先,那是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