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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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童年(9)

“什——么?”他慢吞吞地吐出两个字,接着又咯咯笑起来:“你这个小鬼灵精!你有什么权力决定你该挨多少打?除了我谁都没这个权力!去!”

可我刚一转身,他又马上抓住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问:“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呀?”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知道?那好,就让我来告诉你:装傻,那比真傻要好;蠢得像头猪,那就是真傻,明白了吗?去玩吧。”

不久我就能按照字母读《圣诗》了。我们通常在晚上喝过茶以后读圣诗,每次我都得读上一整篇赞美诗。

我用食指一个一个点着书上的字母,吃力地拼着词。读得乏味了,就会问出各种各样的怪问题:“谁受到保佑哇?是雅科夫舅舅吗?”

“给你吃个栗暴,你才会明白谁受到神灵的保佑!”外公气鼓鼓地说。

我感觉他并不是真的生气,只不过习惯这么摆摆样子而已。

我一点都没有猜错,不出一小会儿,他就把我给忘了,顾自发起了牢骚:“哦,唱歌玩乐的时候他好像是大卫王[26],可一干活儿,就像是恶毒的押沙龙[27]!会唱会跳,会耍嘴皮子,会哄人开心。咳!跳吧跳吧,看你还能跳多远?不会有多远了!”

我停下来听他讲,抬头看着他愁眉不展的脸。他眯着眼睛眺望远方,目光里透出一股忧伤,化解了他一贯的严厉,让人觉得温暖;他的金色眉毛一抖一抖的,被染料腐蚀了的指甲不安地叩打着桌面。

“外公!”

“嗯?”

“给我讲个故事吧!”

“懒骨头,继续念你的书!”他嘟哝道,一边揉揉眼睛,好像刚从睡梦中惊醒。

“叫你读《圣诗》,我看你倒更喜欢听故事。”

可我认为他和我一样,也更喜欢故事,而不是什么《圣诗》,虽然他几乎能把《圣诗》背下来,他还发誓每晚睡觉前都要诵读几首,就像教堂辅祭每天念祈祷词那样。

我继续求他给我讲故事,老人家终于让了步。

“哦,好吧!《圣诗》会跟着你一辈子,而我已经是快要和上帝见面,接受审判的人了。”

他往安乐椅的靠背上一靠,仰头盯着天花板,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有一次,巴拉赫诺来了一伙强盗。我的祖父跑上钟塔想要报警,可强盗们追上了他,活活把他给砍死了,尸体被扔在钟楼下面。那时候,我还很小。我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切,也记不太清楚了。我记事是在一八一二年,我十二岁。那年有大概三十来个法国俘虏被押到了巴拉赫诺。他们都很瘦小,衣衫褴褛,连乞丐都不如,一个个都冻得发抖,有些冻得连站都站不稳。

“乡亲们围上去,想打死他们,可押解兵不让,警备队也出来干涉,把大家都赶回了家。打那以后,人们对法国俘虏的到来就渐渐习以为常了。这些法国人精明灵巧,天性乐观,歌声不断。有些贵族大老爷还特地从尼日尼坐着三套车来看他们。这些大老爷,有的挥着拳头骂法国人,有几个甚至动起手来;有的则和善地跟他们攀谈,送些钱或者旧衣服给他们。我还记得,有个上了年纪的法国人——一个绅士——捂着脸哭了起来:‘瞧瞧拿破仑这个魔鬼把法国人害得多惨!再看看俄国人,心眼儿多好,对我们这些外国人都那么好……'”

外公沉默片刻,闭上眼睛,捋了捋头发,慢悠悠地继续回忆他的往昔岁月:“一年冬天,刮着大风雪,寒气直往屋里钻,几个法国俘虏跑到我们家窗口敲玻璃,又喊又跳,他们是来找我母亲讨面包的——我母亲以前是卖面包圈的。

“母亲不想让他们进屋,便把面包圈从窗口递出去。法国人一把抓过面包就往怀里塞,那可都是刚出炉的面包哇,还滚烫地冒着热气,他们居然抓过去就往胸口上贴,怎么受得了呢!很多法国人都被冻死了。他们那里气候温暖,自然是不习惯这里的严寒的。我们家花园的浴室里,住着两个法国人,一个军官和一个叫米龙的勤务兵。那个军官又高又瘦,皮包骨头,穿一件长到膝盖的女式外套。他人很和气,不过是个酒鬼。

“那时候,母亲偷偷酿点啤酒去卖,他会向母亲买酒,喝个烂醉,然后便开始唱歌。他学了几句俄语,经常挂在嘴边念叨:‘这里的地不是白的,是黑的、荒芜的!’他的俄文讲得很糟,不过还算能听明白。他说的是实情,我们北方的土地、气候确实糟糕。如果沿着伏尔加河往下游走,土地才渐渐肥沃、松软起来,气候也变暖了,过了里海,那就几乎见不到雪了。那儿就是耶稣住的地方,这下你明白为什么《福音》《使徒行传》还有《圣诗》里都没有提到过雪和冬天了吧?……等我们读完《圣诗》,下一本要读的就是《福音》。”

他又不吭声了,像是睡着了。他似乎集中精神在思考什么问题,眯着眼睛望着窗外,身形显得更消瘦了。

“再讲哇!”我小心翼翼地催促他。

“哦,好哇!”他一惊。

“刚才讲到哪儿了?法国人?对,他们也是人哪,和我们一样的人。他们跟在我母亲后面用法语‘太太,太太’地叫她,可他们口中的太太能独自扛着五普特[28]重的面粉从粮铺走回家呢。她壮得像头牛,直到我长到二十岁,她还能揪住我的头发毫不费力地把我摇来晃去。而我那时候的身子也不是那么弱不禁风的。那个叫米龙的勤务兵特别喜欢马,他常挨家挨户地上门,打着手势要求给人家洗马!

“起先大家还有点担心,怕他——一个敌人——会伤害马匹。可后来乡亲们都主动去找他:‘米龙,来呀!’他便咧嘴笑笑,低着头,小跑着跟去了。他长着一头红发、大鼻子、厚嘴唇。他不仅是照管马的能手,还会给马治病。后来,他到尼日尼做了马医,但不久以后他疯了,再后来,他被消防队的人活活打死了。至于那个军官,第二年春天开始,他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在尼古拉节[29]那天,他便不声不响地死了,他去世的时候坐在浴室的窗前,好像是在想什么心事,头伸在窗户外面。我对他的死感到伤心,还哭了一场,他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常常捏着我的耳朵轻轻和我说些法语。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但是那些话听起来很美。

“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已经不多见了。他曾经想教我法语,可我母亲不同意。她甚至把我领到神父那儿,神父罚我挨了一顿打,还告了那个军官一状。唉,那时候生活太艰难了!你已经不用再承受我们曾经受过的苦——已经有人替你受过罪了,比方我,我就受过那份罪了!但是你永远不能忘记这些!”

天色暗下来了。

黑暗中,外公似乎突然变得高大了,眼睛像猫一般炯炯有神。讲述往事的时候,他显得异常平静,神情谨慎,若有所思,不过一讲到和他自己有关的事情时,他的语调就热切、自负起来。我不喜欢他讲他自己的事,也不喜欢他时不时冒出来的忠告:“记住!”“你不能忘了这个!”

他讲的好多事情我都宁愿忘掉,可它们偏偏硬生生留在我的记忆里,令我痛苦不堪。他从来不和我讲童话故事,讲的都是真实的事情。我还发现,他不喜欢我提问题,因此,我老是故意向他发问:“您说谁更好,俄国人还是法国人?”

“这谁知道?我又没见过法国人在自己的国家里是如何生活的。”他不耐烦地作答,又加了一句:“老鼠在自家的洞里也活得逍遥自在呢。”

“俄国人都是好的吗?”

“有好的,也有坏的。奴隶时代的人可能更好些,人们戴着镣铐不停地劳作;现在人是自由了,却穷得连饭都吃不饱。毫无疑问,那些老爷都是些铁石心肠,他们可比农民会盘算得多。当然也不绝对,也有些老爷纯粹是酒囊饭袋。我们当中,没脑子的人太多了——一眼看上去是个人,多看几眼,看仔细了,你就可以看到他们的脑袋早被虫蛀空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该教人们好好学点东西了,该好好洗洗脑,可拿什么洗呢?……”

“俄国人是不是力气很大?”

“有些人力气很大,可重要的不是力气大不大,关键在于技巧,因为一个人力气再大也大不过一匹马。”

“法国人为什么要和我们打仗?”

“哦,战争,那就是沙皇的事儿了。可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以弄得明白的。”

我又问起拿破仑是个什么样的人,外公的回答是令我最难忘的。“他是个勇敢的人,想要征服全世界。他想实现人人平等——没有贵族和官员——大家都一样,每个人只是名字不同而已,人人都享有一样的权利,一样的信仰。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有螃蟹才可能是一模一样的。就说鱼吧,鱼也有各种各样的鱼呀:鲑鱼和鲇鱼就合不来,鲟鱼和青鱼也做不了朋友。我们俄国也出过拿破仑这样的人物,比方说斯杰潘·拉辛、梅良·普加乔夫[30]等等。他们的故事我下次再讲给你听……”

有时候,他睁大眼睛长时间注视着我,就像是头一次见到我。这让我很不自在。

他从来都没有和我谈起过我父亲和母亲的事。

有时候,我们正讲着话的时候,外婆走了进来。她便静悄悄地坐到角落里,很久都不吭声,可也会冷不丁地柔声插上一句:“孩子他爸,还记得吧,那次你和我去穆罗姆朝圣,那时候多好哇。那是哪一年来着?”

“记不太清楚了,是在霍乱流行以前吧,就是人们搜树林子抓奥洛涅茨[31]人那一年吧?”

“对对对!我还记得我们那时候很怕他们呢!”

“嗯。”

我问奥洛涅茨人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躲到树林里去。

外公不大情愿地和我解释:“奥洛涅茨人就是庄稼汉——是那些从工厂里逃出来的农奴。”

“那怎么抓他们哪?”

“你觉得怎么抓?就和小孩玩捉迷藏似的,有的人跑,有的人追。一旦被抓住了,就会挨鞭子,常常被抽得连鼻子都撕裂了;他们的额头上还会被打上烙印,以示惩戒。”

“那为什么呢?”

“谁知道?这背后的事儿黑着呢,也说不清楚谁是谁非,到底是追的人还是被追的人。”

“孩子他爸,还记得那场大火以后的事吗?”外婆又问。

“哪次大火?”外公总是要先把时间准确无误地对上号。

他们一旦开始回忆往事,就会忘记我的存在。

他们喃喃细语,节奏和谐,就像是在唱歌,唱一支幽怨可怕的歌曲,描述火灾和疾病,描述人们遭受的鞭打和突如其来的死亡,描述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欺骗和宗教给人们带来的慰藉,还描述到脾气暴躁的上流绅士。

“我们经历得多了!也见识够了!”外公咕哝道。

“日子就过得那么糟糕吗?”外婆问,“想想瓦尔瓦拉出生的那年春天吧!”

“那是一八四八年,远征匈牙利[32]那年。我们刚给瓦尔瓦拉行过洗礼的第二天,提康教父就被抓走了……”

“他再也没有回来。”外婆叹了口气。

“再也没有回来呀。打那以后,上帝的恩惠就像大水冲木筏一样不断光顾我们家。唉,瓦尔瓦拉……”

“别说啦,孩子他爸……”

“为什么不说了?”外公沉下脸,“全变坏了,我们的孩子,没一个地方好的。我们的心血全白费了,我们自以为是在往一个好篮子里一点一点放东西,可上帝偏偏给了我们一个破筛子……”

他大叫起来,像是被烙铁烙到了一般,在屋里跑来跑去,痛苦地呻吟,一边臭骂自己的儿女,向外婆挥舞他骨瘦如柴的拳头:“全都怪你!把他们惯成这样子!你这个臭婆娘!”

他悲痛欲绝,跑到圣像前,捶胸顿足地哭诉:“上帝呀,为什么呀?难道我的罪孽就如此深重吗?”

他颤抖着,潮湿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愤懑。

外婆一直坐在黑暗中,默默地画着十字。过了一会儿,她走到外公跟前,劝他:“干吗这样折磨自己呢?上帝知道他在做什么。别人家的孩子也不比我们家的强多少哇!孩子他爸,每家都差不多的——争吵,窝里斗,无事生非。所有做父母的都在用眼泪洗刷自己的罪孽。不只是你一个人哪……”

有时候,这些话能够把他稳定下来,他疲惫地倒在床上,我和外婆便轻手轻脚地一起回阁楼去了。

但是,有一次,外婆走过去好言相劝,外公却猛一转身,重重地把拳头砸在了外婆的脸上。

外婆险些跌倒,她用手捂着嘴巴,站稳脚,却只是心平气和地说了句:“你呀,真傻……”然后把一口血吐在了他脚下。

他抡起双臂,连喊两声:“快滚!不然我打死你!”

“傻瓜!”外婆又说了一遍,向门口走去。

外公朝她扑过去,可她不慌不忙地跨过门槛把门带上,外公的脸正好砸在门上。

“臭老太婆!”外公恨恨地,脸气得像点着的煤炭,他抓着门框,指甲用力地抠着。

我坐在炉子对面的床上,吓得半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外公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打外婆,我觉得外公特别可恶!

他的行为暴露了他身上的另一种品性,一种让我永远无法认同、让我觉得痛苦压抑的品性。他站在那里,紧紧贴着门框,好像逐渐萎缩,直至化为灰烬。突然,他走到屋子中间,双膝一软,重重地栽倒在地,双手撑着地面。接着,他又直起上身,捶着胸脯哭喊道:“哦,上帝呀,上帝呀……”

我滑下炕头,一溜烟跑了出去。

阁楼上,外婆正在屋里来回走动,一边漱着口。

“疼吗?”

她走到角落,把漱口水吐到脏水桶里,平静地回答:“还好,牙齿没事儿,只是嘴唇破了!”

“他为啥要这样?”

“生气呗。”她望着窗外,说,“他老了,总觉得有太多的不顺心……你上床去睡吧,别想这些了……”

我又问了她一句别的什么,她一反常态地呵斥道:“听到没有?我叫你睡觉!怎么那么不听话……”

她在窗边坐下,吮吸着嘴唇,不停往手绢里吐着血水。

我一边脱衣服,一边看着外婆。在她头顶上方的一片夜空里,闪烁着点点星光。窗外万籁俱寂,屋里漆黑一片。

我躺下以后,她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

“安心地睡吧。我下去看看他……别为我难过,乖孩子,很多事情也是我的错……快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