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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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童年(8)

“白痴!”我骂他。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拎起我,把我狠狠地扔到地上,暴跳如雷:“摔死你这个小王八羔子……”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外公的膝盖上。

外公坐在摆圣像的角落里,仰头望着天花板,他轻轻摇着我,喃喃地说:“我们谁也得不到宽恕,谁也得不到……”

头顶上方的长明灯的灯光很亮,屋子中间的桌上还点着蜡烛,曙光已经透过窗户照进来,又将是一个大雾天。

“哪儿疼?”外公低下头来问我。

浑身都疼。脑袋是稀里糊涂的,身子是沉沉的,可我不想说出来。周围的一切都那么古怪:屋里的椅子上坐满了陌生人,有穿着紫袍子的神甫,头发灰白、架着眼镜、穿着军装的老头,还有好多别的人,他们全都一动不动地坐着,木头人一样。附近什么地方传来泼水的声音。

雅科夫舅舅直挺挺地站在门边,双手背在身后。

“嘿,带他睡觉去吧,雅科夫。”外公对他说。

舅舅朝我招招手,然后我们踮着脚轻声走进了外婆的房间。

等我爬上床,他小声对我说:“你纳塔利娅舅妈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并没有感到特别吃惊——她很长时间没有露面了——没有到过厨房,也没有出来吃过饭。“外婆去哪里了?”

“在那儿呢。”他抬手指指外面某个方向,答道。他又踮着脚走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好奇地东张西望。

窗玻璃上似乎贴着好几张脸,他们头发灰白,而且都是瞎子;外婆的衣服挂在屋角的箱子上——这是我所熟悉的,可是那后面好像藏着个人。

我把头埋到枕头底下,露出一只眼睛偷偷张望门口的动静。我很想跳起来跑掉,房间里太热了,而且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让我联想起小茨冈人死时的情景,厨房的地板上流淌着一道道鲜血。

我的脑袋,又或是我的心脏,开始膨胀。我在这个屋子里所目睹的一切,好像冬天马路上的雪橇,一辆一辆地碾过我的身体,把我碾碎……门缓缓地开了,外婆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了进来。她用肩膀掩上门,靠在门背上,向着长明灯清亮的火光伸出双手,小孩子一般哀号起来:“我可怜的手哇……疼死我了……”

那年春天,两个舅舅分了家。雅科夫舅舅依然住在城里,米哈伊尔舅舅则搬到了河对岸。

外公在波列沃伊大街上买了一幢大宅子:底楼是个酒馆,阁楼是一间舒适的小房间,在花园里可以看到一片山谷,谷底长满了光秃秃的柳树苗。

“全是做鞭子的好材料!”

外公狡黠地朝我挤挤眼睛。我们踩着正在融化的雪地,一同走在花园里。

“过些天我要开始教你识字了,到那时候,鞭子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屋子里住满了房客,外公只在楼上给自己留了一间大房间,兼做会客室,我和外婆则住在阁楼上。

阁楼的窗户正对着大街,我常倚在窗台上往下看。每逢夜晚和节假日,喝醉的人们从酒馆里出来,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乱叫乱嚷,有几个一不小心便跌倒在路边的排水沟里。

有时候,一些醉汉是被人们从酒馆里扔出来的,就好像对付一个面粉口袋似的。很多醉汉会再爬回到酒馆门口,接下来就听到一阵砸门声、尖叫声、玻璃被打碎的声音……打起架来了。

我在楼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切。

每天大清早,外公便出门去他两个儿子的染坊,给他们做帮手;而每天晚上回来的时候,他都是一副又累又气的沮丧样子。

外婆在家烧饭,缝衣,种地,每天都忙得团团转。

她闻着鼻烟,痛快地打几个喷嚏,擦擦脸上的汗,说道:“感谢圣灵,感谢天使,一切终于又变得如此美好!阿廖沙,小宝贝,我们终于过上安宁的生活了!感谢圣母。”

然而,我并不觉得我的生活是安宁的。

从早到晚,房客们一刻不停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邻居们也老是来串门,个个都是匆匆忙忙的,好像在赶着做什么,却又总是赶不上似的。

“阿库琳娜·伊万诺夫娜!”他们叫外婆的名字。

阿库琳娜·伊万诺夫娜对每个人都是笑容可掬,亲切友善。她一边认真地听他们讲,一边用大拇指把鼻烟丝塞进鼻孔,仔细地用一块红色方格手绢擦干净鼻子和手指。

“要赶跑虱子?”她说,“亲爱的太太,要赶跑虱子必须常洗澡,最好是薄荷蒸汽浴!不过要是长了疥疮,就最好取一勺干净的鹅油、一茶匙氯化汞,三滴水银,把它们混在一起,放在瓷钵里研磨七下,再抹到疮上就行啦!

“千万不能用骨头勺或木勺来研,不然水银就没用了;铜器或银器也不行,会有毒的。”

有时候,她会沉思良久,说:“大娘,您去修道院找阿萨夫吧。我回答不了您的问题。”

她为人家做接生婆,调解家庭纠纷,为小孩子治病;她背诵“圣母的梦”,告诉女人们背诵它可以交上好运;她还教人们如何打点家务:“黄瓜什么时候该腌了,它自己会告诉你:当它们没了土味儿和其他味道,就可以拿去腌了。要想做好克瓦斯[23],你得惹得它直冒泡,像克瓦斯这样的东西可不能做甜喽,稍微放点葡萄干或者糖就行了,如果是放糖的话,一桶酒里放上一茶匙糖就足够了。酸牛奶的做法可多了:有多瑙河口味的,有西班牙口味的,还有高加索口味的……”

我成天跟着外婆,跟着她到院子里、花园里,或者去邻居家串门。有时候她在邻居家喝茶,聊天,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我好像黏上了她,成了她的一个部分。对这一段生活,我的记忆里只留下一位慈祥和蔼、不知疲倦的老太太。

有时候母亲会突然出现,停留的时间很短。她还是那么高傲、严厉,一双冰冷的灰眼睛像冬日里的阳光。她很快就又走了,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记忆。

有一天,我问外婆:“你是个巫师吗?”

“嘿,亏你想得出来!”她笑了。随后一脸正色地跟我说:“我怎么够格做巫师呢?巫术的学问可多着呢,而我连字都不识!看看你外公,学问多好,可是神明的圣母没有赐给我智慧!”

然后她开始向我讲述她的一段身世:“我从小就是个孤儿。母亲没有结过婚,是个穷苦的跛子。当她还是个黄花闺女的时候,因为受了地主老爷的惊吓,半夜里从窗口跳了下去,摔坏了半边身子。打那以后,她的右手便开始慢慢萎缩。她的右手可是派大用场的啊,因为她是个织花边的能手。地主觉得留着她没什么用了,便赶走了她。只有一只手,让她怎么生存呢?于是她只能以乞讨为生。那时候的巴拉赫诺,人们比现在要富有,也都很善良——都是好样儿的木匠和织花边的女工!所以,每年秋天和冬天,我和母亲就留在那里要饭。而每当加百利天使[24]挥舞宝剑赶走严寒霜冻,春天来了,我们就得离开,走到哪里算哪里。我们到过穆罗姆、尤里叶维茨,也沿着伏尔加河和静静的奥卡河往它们的上游走过。踏着春夏之季的泥土,行走流浪,真是太美妙了——土地是那么松软,青草就像是绿绒!田野里鲜花盛开,心里觉得无比的舒畅!有时候,母亲会半闭着蓝眼睛,唱起歌来,那歌声一定能传到天上——她的嗓音柔和,甜美——周围的一切生灵都竖起耳朵,屏息凝神,聆听她的歌声!那时候觉得,流浪的生活真是不错!可我过了十岁之后,母亲就不好意思再带着我到处要饭了。于是,我们在巴拉赫诺城住了下来,她每天都挨家挨户地去乞讨,周日则到教堂门口等待人们的施舍;而我则坐在家里学织花边。我一心想着快点学好,可以帮助我可怜的母亲,可越着急,却越学不好;每次织不出理想的花边样子,我就急得直掉眼泪。

“大概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我终于学会了织花边,而且很快在城里小有名气。每次一有什么活计,人们都会想到来找我帮忙:‘嗨,阿库莉娅,帮个忙吧!’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的!这当然不是我手艺好,而是母亲教得好。虽然她只有一只手,不能织花边,可她知道怎么教我,要知道,一个好老师比什么都强!我得意起来。我对母亲说:‘你不用再去要饭了,我可以用我的双手养活你啦!’但是,她却叫我闭嘴,说:‘你赚的钱是要留着给自己办嫁妆的!’不久,你外公就出现了——一个十分出众的小伙子,才二十二岁就当上一艘驳船的工头了。他母亲对我审视一番,知道我是讨饭婆的女儿,料想我一定吃得起苦,会是一个好妻子。唉……她是卖面包圈的,一个恶女人……哦,人都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上帝什么都明白:上帝能看到恶人,魔鬼会召唤恶人……”

说到这里,她纵声大笑,鼻子跟着滑稽地抖动起来,外婆的目光柔和,她深情地望着我,胜过言语百倍。我记得,在一个静静的夜晚,我和外婆坐在外公的屋子里喝茶。外公身体不舒服,坐在床上,没穿衬衫,肩上搭着一条长长的毛巾,隔一会儿就要拿它擦一擦额头的汗。

他呼吸急促,声音嘶哑,一双绿眼睛混沌无光,面颊红肿,而红得最厉害的是他尖尖的小耳朵。当他伸手去拿茶杯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手直打哆嗦。这时候,他变得特别温顺,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他。

“为什么不给我加糖啊?”他向外婆抱怨,真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因为蜂蜜对你更有好处!”外婆的回答温和而又坚决。

他大口大口地喝下了热茶:“小心着点儿,可别让我死了!”

“放心,我小心着呢!”

“那就好了。我要是现在就死了,那真是和白活了一样——什么都没了。”

“躺下吧,别说话了。”

他闭着眼睛,咂巴着微微发黑的嘴唇,安静地躺了些时候。突然,他好像被针扎了似的弹了起来。

“得赶快给雅科夫还有米哈伊尔找个对象,也许老婆、孩子可以管住他们,你说呢?”

说着,他便开始列举城里所有适龄姑娘的名字,而外婆则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我又因为犯了什么过失,被外公关了禁闭。我坐在窗口,眺望渐渐褪去的晚霞和它映照在一幢幢房子上的红光。花园里,成群结队的甲壳虫绕着白桦树嗡嗡地飞。

隔壁院子里,一个箍桶匠正在工作,发出咚咚的声音;我还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霍霍的磨刀声。花园下面的山谷里,孩子们在密密的灌木丛中吵闹嬉戏。

我太想出去和他们一起玩耍了,黄昏时候的惆怅涌上了我的心头。

突然,外公摸出一本新书,在另一个手掌上重重一拍,兴冲冲地和我说:“嗨,了不起的小家伙,到我这边来!坐下来,看到这个字母了吗?这个读‘阿斯’[25],这是‘布基’,这是‘维基’。来,这是什么?”

“布基。”

“答对了!这个呢?”

“维基。”

“不对!是‘阿斯’!看仔细了:这是‘格拉戈里’,‘多勃罗’,还有‘耶斯特’。来,这个是什么?”

“多勃罗。”

“对了,这个呢?”

“格拉戈里。”

“嗯。这个呢?”

“阿斯。”

外婆插嘴道:“孩子他爸,你还是安静地躺会儿吧?”

“你闭嘴!只有这样我才舒服,不然我会胡思乱想的!继续,阿列克赛!”

外公用他滚烫潮湿的胳膊搂住我的脖子,点着书上的字母,另一只手举着书凑在我的眼前。

他身上那股汗酸夹着烤葱的味儿熏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变得出奇地兴奋,对着我的耳朵吼着那些字母。

这些字母我都觉得挺眼熟的。有的字母像条虫子,有的像驼背的格里戈里,有的则让我想起外婆和我在一起的样子,而外公好像和每个字母都有点像。

他给我做字母表的练习,顺着问,倒着问,打乱了次序问。我被他的狂热感染了,于是也开始扯着嗓子喊起来。

可能他也察觉到这样很可笑了,他笑了起来,紧接着一阵咳嗽:

“孩子他妈,你瞧他多来劲!”他捂着胸口,攥着书,喘着气说,“嘿,你这个阿斯特拉罕的小家伙!你喊什么喊?”

“您不是也在喊嘛……”

看着他和外婆是件快乐的事。外婆的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拳头顶着腮帮子,含笑看着我们俩,说:“你们俩都别拼命喊了!”

外公转而和善地问我:“我喊是因为我身体不好,那你为什么喊呢?”

不等我回答,他便摇晃着汗涔涔的脑袋,对外婆说:“死了的纳塔利娅还说他记性不好,我看他记性不错!我们继续,翘鼻子!”

念到很久,他终于把我推下床,半开玩笑地和我说:“今天就到这里。拿好这本书。明天你得把所有的字母一个不差地念给我听。要是都念对了,我给你五个戈比!”

我伸手去拿书,他却顺势把我揽到了他的怀里,伤感地说:“孩子啊,你母亲怎么舍得把你丢弃在这世上受苦呢?”

外婆一个激灵,插话道:“哎,孩子他爸,你提那个干什么。”

“我也不想说,可想起那些我心里就难受……唉,多好的一个女娃子,却走错了路!”

他猛地推开我。

“出去玩吧!不过不许上街——只能在院子里,或者花园里,听到没有?”

我正想到院子里去玩呢:我知道,只要我一露面,山谷里的孩子们就会朝我扔石头,那正中我的下怀,我可以尽情地回敬他们。

“猎物出现!”他们远远地看见我就喊了起来。“开战!”他们开始迅速搜集弹药。

我不知道他们口中的“猎物”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所以他们这么叫我,我也并不在乎。可是,在这么多人对付我一个人的情况下,我还能准确地击中“敌人”,把他们打得躲进灌木丛,着实是件令人兴奋的事。大家彼此都没什么恶意,也不会因此相互记仇。

我学识字学得很快,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外公对我越来越重视,抽我的次数也逐渐少了。其实,我觉得,他应该抽我抽得更勤才对。因为随着我一天天地长大,我越来越多地反抗外公的规矩和命令,可他只是骂我几句,或者朝我挥挥拳头。

于是,我开始寻思,他以前抽我大概都没什么缘由吧。有一天,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

他轻轻托起我的下巴,朝我眨巴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