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钦差大臣(5)
管理员 剩了十个人,不多;其余的全治好了。这已是这样安排着的,这样的规矩。自从我接了差使以来——也许您甚至觉得是离奇的——大家全像苍蝇一样治愈了。病人还没有来得及走进医院,已经痊愈了,不仅用医药,而且还用诚实和秩序治疗的。
市长 我报告您,市长的责任真是繁重!他身上担负着多少事务,关于清洁、修理、改正……一句话,最聪明的人也会感到为难的。但是感谢上帝,一切都很顺利。有的市长自然只注意自己的利益,但是您相信不相信,我在躺下来睡觉的时候,总要想:“上帝,怎样可以安排得使上司看见我的努力而引以为满足呢?……”上司奖赏不奖赏,自然是他的自由,至少我的心上是安静的。在城里一切秩序井然,街道扫得干净,囚犯取得很好的待遇,醉鬼减少……我还要什么?真是的,真是的,我并不希望取得任何荣誉。荣誉自然足以引诱人,但是立在道德面前便成为粪土和无聊的事情。
管理员(向旁言)这懒惰的人真会说话!上帝赋予他这样的才能!
赫 这是实在的。说实话,我自己有时很爱动动脑筋,有的时候来一篇散文,有的时候弄出诗来。
鲍(向道勃钦司基)对呀,对呀,彼得·伊凡诺维奇!说出这种话来……显然是研究科学的。
赫 请问,你们这里平常做什么消遣?有没有集会可以打打牌?
市长(向旁言)我知道你说这话有什么用意!(出声)好说,好说!这里是听不到这种集会的。我从来手里没有拿过牌,连怎样打法也不知道。我一看到牌就发急,有时看到一张红方块的King[11]或是别的什么牌,心里十分厌烦,简直要吐一口痰。有一次,为了和孩子们游戏,用纸牌搭成了一只亭子,以后整夜梦见这几张可恶的牌。去他的吧!怎么能把宝贵时间费在这种事情上面呢?
视察员(向旁言)这坏蛋昨天赢了我一百卢布。
市长 我不如把这时间用到为国家的利益上去。
赫 不,你这又何必呢?一切事情都随某人看某事的方向而定。例如说,在本应增注三倍的时候,而你竟停止加注,那么自然……不,这话不能这么说的。有时候赌钱是很能引诱人的。
第六场 上一场人物,安娜·安德列夫纳与玛里亚·安东诺夫纳
市长 我来介绍我的家属:内人和女儿。
赫(鞠躬)我真荣幸,夫人,我能和你会见。
安 我们能见到您这样的人物,更加感到愉快。
赫(装模作样)夫人,完全相反,我更加感到愉快。
安 那怎么能呢!您说的是客套的话。请坐吧。
赫 在您身旁站立一会儿已经是幸运了,但是既然您一定愿意,我可以坐下的。我真的很荣幸,我能坐在您的身边。
安 对不住,这话我是不敢当的……我以为,您住在京城里面,出外旅行是很不痛快的。
赫 很不痛快。我们已经习惯交际场中的生活,忽然上路:肮脏的旅馆,黑暗的愚蠢……说实话,假使不是一个机会使我……(审视安娜·安德列夫纳,在她面前装模作样)使我得到了奖赏……
安 您大概真是感到不愉快呀!
赫 但是夫人,现在我感到很愉快。
安 那怎么能呢!您太客气了。我不配呀!
赫 您何以不配?夫人,您是很配的。
安 我住在乡下……
赫 是的,但是乡村也别有风趣……当然谁能和彼得堡相比!唉,彼得堡哇!彼得堡哇!那里是什么样的生活!您也许心想我只是誊写誊写;不是的,司长和我的交情是很深的。他时常拍着肩膀,说道:“老弟,你来吃饭哪!”我只到司里去走两分钟,只是去说一下:这事应该这样做,那事应该这样做。另外有办公事的官员,像老鼠一样,只是拿起钢笔来,嚓嚓地写着。他们甚至想实授我八品文官,我心想,这又何必呢?那个看门人在楼梯上拿着刷子追我,说道:“伊凡·阿历山大洛维奇,我来给您刷鞋。”(向市长)诸位,你们为什么站着?请坐呀!
市长(齐声)我们职位小,应该站着。
管理员(齐声)我们可以站一会儿。
视察员(齐声)您不必费心!
赫 不要论职位,请坐吧。(市长与众人坐下)我不爱客气。相反,我甚至努力,努力不知不觉地溜走。但是怎么也不能躲开,怎么也不能!只要到什么地方去,就有人说:“瞧,伊凡·阿历山大洛维奇来了!”有一次有人甚至认我为总司令,有几个兵士从警卫室里跳出来,向我举枪行礼。之后我很熟识的一个军官对我说:“老兄,我们把你认作总司令了。”
安 真有这事呀!
赫 我认识好些美貌的女演员。我也时常看各种滑稽剧……认识些文学家。我同普希金交情极密。时常对他说:“怎么样,普希金老兄?”“没有什么,老弟。”他时常回答:“和大家一样。”……他真是大怪物。
安 您还写东西吗?当作家真是有趣!您大概还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吧?
赫 是的,我还在杂志上发表文章。我的著作很多,有《费加罗的婚礼》[12]《魔鬼罗伯特》《规范》等,有的连名字都不记得了。而且全是偶然的,我并不想写,但是剧院管理部说:“请老兄写一点什么吧。”我心想:“好吧,就这么办吧。”好像就在一个晚上写齐了,使大家非常惊讶。我的思想特别的轻松。所有用勃郎白乌司[13]笔名写的东西,《希望号战舰》[14]和《莫斯科电讯》[15]……全是我写的。
安 请问,您就是勃郎白乌司吗?
赫 我替他们大家改文章,司米尔金[16]给我四万块钱。
安《犹里亚·米洛司拉夫司基》一定也是您的大著吧?
赫 是的,这是拙作。
安 我当时就猜到了。
玛 妈妈,书上写的是扎郭司金先生的著作。
安 你瞧!我知道,你甚至在这地方也要争辩。
赫 是的,这是实在的,这是扎郭司金的著作,但是另外有一本犹里亚·米洛夫司基,那本是我的。
安 这是对的,我读过大作。真是写得太好了!
赫 说实话,我是靠文学生活的。我在彼得堡有一所第一等的房子。伊凡·阿历山大洛维奇的房子是出名的。(对大家说)诸位,几时到彼得堡去,请到舍间来玩玩。我家里也常开舞会。
安 我可以想到,那边开舞会是多么有趣而且华丽呀!
赫 那真是无从提起的,譬如说,桌上放着西瓜——那只西瓜就值七百卢布。锅子里的汤一直从巴黎装在轮船上运来的。一开盖,一股蒸汽是在自然界里找不出相同的来。我每天赴舞会。常有几个人结伴打牌:外交总长,法国公使,英国和德国公使,还有我。打牌打到累乏得不可开交的地步,顺楼梯到四层楼上我的屋子里去,只要对女厨子一说:“玛佛罗士卡,把大衣拿去……”我为什么说谎?——我竟忘记了,我住在二层楼上。我家里单楼梯都很阔气……在我还没有睡醒的时候,看一看我的前屋里的情形是极有趣的,一些伯爵和公爵在那里推搡着,像野蜂一般哼声低语,但听到嚅……嚅……嚅的声音……有时候还有大臣在那里……(市长和其余的人畏葸地从椅子上立起)在写给我的信封上称呼我:大人。有一次我甚至做过司长。出了稀奇的事:司长走了——不知道往哪里去,自然议论纷纷起来。怎样办呢?谁应该接替他的位置?将军里有许多人想干这差使,但是并不合适。看样子似乎还容易,但是仔细一看,真是要命!以后看见没有法子可办!便到我这里来。这时候街上尽是信差,信差,信差……你们想一想,单只信差一项就有三万五千名!这局面多大呀,我请问你们?“伊凡·阿历山大洛维奇,请你管理司里的事务!”说实话,我当时也有点慌乱,穿了晨衣起来;本来想谢辞,但是心想,可以见到皇上,而且履历单上也好看。我就说:“诸位,我可以接受这职务。既是这样,我可以接受,不过我可是不许胡作非为的!我的耳朵是灵敏的!我要不客气的……”真是的,我从司里走过的时候,简直就像地震一般,一切都哆嗦着、战栗着,像一张薄纸。(市长和其余的人惊吓得哆嗦;赫莱司达阔夫更加兴奋)噢!我不喜欢开玩笑!我对他们大家下过警告。连国务委员会都怕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管任何的人……我对大家说:“我自己知道自己,知道自己的。”到处都有我,到处都有我。每天进宫。明天我就将升做元帅……(溜滑一下,几乎倒地,但诸官员把他恭敬地扶着)
市长(走近过去,全身战栗,勉强说出话来)大,大,大……
赫(用迅速急遽的声音)什么事?
市长 大,大,大,大……
赫(用同样声音)一点也听不出来,全是无聊的事。
市长 大,大,大……大人,大人,要不要休息一下?那边有一间屋子,一切都预备好了。
赫 休息?太无聊了。好吧,我准备休息一下。诸位,你们那里早饭太好……我很满意,很满意。(用朗诵的方式)初腌的黄鱼!初腌的黄鱼!(进入旁屋,市长随入)
第七场 上一场人物(除赫莱司达阔夫与市长)
鲍(向道勃钦司基)你瞧这人,彼得·伊凡诺维奇。这才是一个人物!一辈子没有看见过这样重要的角色,吓得几乎死了过去。彼得·伊凡诺维奇,您认为他是什么职位?
道 我认为,差不多是将军。
鲍 我认为,将军还够不上他的脚跟。即使是将军,总是上将。你听见没有,国务委员会全怕他?我们快去对阿莫司·费奥多罗维奇和郭洛勃金说。再见吧,安娜·安德列夫纳!
道 再见吧,亲家母!(两人下)
管理员(向视察员)真是可怕;为什么缘故,自己也不知道。我们竟没有穿上制服。只要一睡醒,就往彼得堡送报告,对不对?(一面和视察员忧郁地走开,一面说)再见吧,夫人!
第八场 安娜·安德列夫纳与玛里亚·安东诺夫纳
安 噢唷,真是有趣的人!
玛 可爱的人!
安 举止如何细巧!一下子可以看出他是京城里的角色。他的态度,和其余的一切……真好!我真爱这类青年人!我简直要发疯。他很喜欢我,我看出来的——净朝我的身上打量。
玛 妈妈,他看我呢!
安 请你不要说你的无聊的话!在这上面是不适用的。
玛 妈妈,实在是的!
安 好吧!千万不要争辩!用不着争辩,何必争辩?他为什么看你?他何必看你?
玛 是真的,妈妈,他老看我。开始谈文学的时候,看了我一眼,之后谈起同公使们赌牌的时候,又看了我一下。
安 也许只有一次,也不过是随便看看罢了。他自己心里说:“啊!让我看她一下!”
第九场 上一场人物与市长
市长(蹑步入)嘘……嘘……
安 什么?
市长 我把他灌醉,反而不好了。他所说的话里,假使有一半是实在的,那便怎么办呢?(凝想)怎么会不实在呢?人一喝了酒,就全都发泄了出来,心里有什么,便在舌头上说出什么。他自然有点撒谎,但是不撒谎是说不成话来的。同大臣们赌牌,又进宫去……实在是的,人越想……越不知道脑筋里想些什么,好像站在一座钟楼上面,或是人家想绞死你。
安 但是我并不感到丝毫的怯懦,我只看出他是一个有学问的,体面社会的上等举止的人,我并不需要他的职位。
市长 所以你们是女人!一切都完结,单只说这一句话就够了!你们把什么事情都看作无关紧要!忽然无缘无故迸出一句话来。揍你们一顿也就完了,而你们的丈夫却被人家记住了。你对待他太自由了,像对待道勃钦司基一样。
安 对于这一层我劝你不要担心。我们知道一点办法的……(目视女儿)
市长(独自说话)同你们有什么话可说!真是难题!至今吓得还没有醒转来。(开门,朝门外说话)米士卡!叫卫士们进来,司维奇图诺夫和台尔日莫尔达。他们就在门外不远。(沉默一会儿以后)现在世界上全是稀奇古怪的事,外貌显赫些还可以说,然而那样瘦瘦的、细细的——怎样知道他是什么人。军人还可以看得出来,但是一穿上礼服,就像剪去了翅膀的蝇子一样。刚才在旅馆里还装腔作势,造出许多假话来,简直好像一辈子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后来到底上钩了,而且说得比应该说的话还多些。一看就知道是青年人。
第十场 上一场人物与渥西布
大家跑过去迎接他,用手指召唤他。
安 到这里来!
市长 嘘!……什么?什么?睡熟了吗?
渥 还没有。伸展着身体,躺在那里。
安 喂,你叫什么名字?
渥 我叫渥西布,太太。
市长(向妻女)你们够了,够了!(向渥西布)怎么样,老朋友,吃得好吗?
渥 吃好了,谢谢!吃得很好。
安 你说有许多伯爵和公爵常到你主人那里去吗?
渥(向旁言)说什么?既然现在吃得这样好,以后还会开更好的饭出来的。(出声)是的,伯爵们常来的。
玛 渥西布,你的主人真好看!
安 渥西布,请你说,他怎样?
市长 别说啦!你们净用这类空虚的话语干扰我。老朋友,怎么样?
安 你的主人是什么职位?
渥 普通的那种职位。
市长 哎哟,我的老天爷,你们净做这些愚蠢的盘问!不让我谈正经事情。老朋友,你的主人怎么样?严厉吗?爱责备人吗?
渥 是的,他爱秩序。他要求一切事情都做得整整齐齐。
市长 我很喜欢你的脸。朋友,你一定是好人。怎么样……
安 渥西布,你的主人穿制服的时候,走起路来是什么样子的?……
市长 算了吧,你们这两个碎嘴子!这里有要紧的事情,这事关涉到一个人的生命。(向渥西布)老朋友,你这人我很喜欢。出门在外不妨多喝一两杯茶水——现在天气很冷——我给你两个卢布喝茶水的钱。
渥(收钱)谢谢您,先生!愿上帝给您健康!愿您诸事顺遂。
市长 好的,好的,我很高兴。怎么样,老朋友……
安 喂,渥西布,你的主人最爱什么颜色的眼睛?……
玛 渥西布!你的主人鼻子真小!
市长 你们等一等,让我!……(向渥西布)怎么样,老朋友,你说一说你的主人最注意什么事情?那就是说他在路上最喜欢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