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宣宗皇后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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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血殇

说起这四十年前收复云南时的经典一战,敌我双方四十万兵马拼杀于大河天堑两岸的白石河大血战。身为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的重孙,大明永乐朝的皇太孙,二十六岁的朱瞻基禁不住兴致勃发,低吟起唐代诗人孟浩然的诗篇《与诸子登岘山》: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忽然朱瞻基觉得背上一暖,原来是倾城将一件红里子黑缎面的织锦披风轻轻披在了他的身上。暮色下树冠顶端的叶子发出“刷啦啦”的响声,被高岗上的夜风吹得久了,还真的是让人感到有丝丝的凉意袭来。

年轻的“黄公子”星目闪闪,面带笑意,这位目前还是潜龙在渊的隐藏版帝王,身穿一身苏绣墨竹曳撒,手持檀木折扇,仪态悠然,神若春山,说不尽的风流倜傥,丰神俊朗。他回过头来用毫不掩饰的温柔,望着眼波清澈如水的孙倾城,那张线条精致白皙如玉的脸庞,此刻正变得有些羞涩潮红。远处的灯光映照着她那如处子般窈窕动人的身姿,梦幻般的她温婉雅静,与生俱来的高贵品质,令这个女人美的无以伦比,鲜靓如初。

共同走过宫中十多年相依相随的悠悠岁月,他们之间无需刻意,自然默契,彼此珍惜,相濡以沫。心有灵犀的关爱在点点滴滴,似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任花开花落星转斗移两情相悦从不厌倦。

旁边的沈海波沉沉地发出一声叹息:

“唉---,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将相今何在?都付黄河东流去。不独羊公碑,令人泪沾襟啊!”。

一阵微风吹过,衣抉飘忽,沈海波负手挺身而立犹如玉树临风,他二目微眯遥视远方的星空。古人讲究三十而须,沈公子蓄起不久的五绺美髯,因为长途跋涉有些疏于打理,黑软柔密的长须飘拂在颌下。加上骨子里透出的温文尔雅,便增添了几许的飘逸和练达,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气概,令人心折不已。

朱瞻基望了一眼沈海波清秀潇洒的样貌,脸上浮现出一抹淡然而无奈的笑,他仰起头眨了眨眼睛,深呼出一口气息。心里却是明白,沈兄此时是缘何而叹。因为当年的那几位曾经浴血拼搏白石河,为大明收复云南,鞠躬尽瘁,建功立业的将帅们,早已作古二十余载。虽曾因此而获封爵,位列公侯,但最终并没有像他们希求的那样,共患难同富贵,得以子子孙孙相袭至与国同休。

洪武十四年秋平定云南时立下大功的先遣将军王飞雨,因追击射杀蒙元大将达里麻后伤重身亡。洪武十七年百官之首,权倾天下的左丞相胡惟庸因擅权、贪墨、谋反被处死,抄家灭族。之后几年,“胡党案”仍陆续株连蔓抄涉一公,二十一候,被杀戮、流放者达三万人。一时满朝文武日夜慌恐,朝不保夕。洪武二十五年五月十七日,三十八岁的皇太子朱标因多次劝谏父皇不要再诛杀功臣,使得朝臣人人自危,不被采纳反遭训斥,以致气恼郁结成疾病薨。六月初镇守云南的黔国公沐英,惊闻义弟皇太子朱标噩耗,哀伤痛哭至咳血昏厥不久病逝,时年四十八岁。洪武二十六年初“蓝党案”告发,大将军凉国公蓝玉、景川侯曹震因谋反、贪墨被杀、抄家灭族,蓝玉被剥皮萱草传示各地。洪武二十七年冬颍国公傅友德自刎于宫中,以谋反罪被抄家灭族。

这几位平定云南的开国功勋宿将,均在功成名就十年后,以壮年之身死于非命,且大多尸骨难收,不得善终。其中傅友德的死更是尤为震撼人心,悲壮惨烈。

作为朱家的子孙,朱瞻基还是非常敬佩太祖皇爷爷的。当初,放过牛、种过地、要过饭、当过和尚、造过反的朱重八,即后来的朱元璋。能带领一帮穷的穿不上裤子、吃不上饭的百姓泥腿子,顺应天意,揭竿而起,西灭陈友谅,东拒张士诚,北驱鞑虏,建立大明,定鼎中华,确不失为一位传奇的王者。是他开创了“洪武之治”,结束了元朝末年的动乱纷争,功高盖世,彪炳千秋。作为一位开国帝王,若论勤政爱民,在朱元璋这儿,可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可惜到了晚年却开始做起了窝里斗,干出了诛杀功臣的事。

当然,已经是六十五岁老人的皇帝朱元璋之所以这样做,也是情有可原的。辛苦奋斗了大半生,眼看就要交班了,却晚年丧子,皇位继承人朱标的死,深深刺伤了他那颗异常坚硬的心。大明是朱家的天下,一家一姓家天下。朱元璋早已不记得当初造反起义时为万民求活路,为中华御外辱,与众将兄弟共打天下同坐江山的初衷。这至高无上的皇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岂容他人觊觎,一定要子子孙孙传下去。而坐上皇帝这第一把交椅的人,除了天赋和文治武功,还要有威望,有业绩,有手段。可这一切,显然,他选定的那个十五岁的接班人,懦弱的皇太孙朱允炆,他现在是一样也没有。为保他将来能够毫无阻碍地坐稳皇位,就有必要提前替他清除那些潜在的威胁,诛杀那些难以驾驭的功臣、骄兵悍将。

所以,在“蓝党案”解决后,朱元璋仍是不放心。担心自己立了皇太孙朱允炆,众儿子们会有人不服,得防备这些各有势力的藩王们不安份会闹事,要未雨绸缪,便下旨把在山西的三子晋王朱棡军中,掌军练兵的大将颍国公傅友德调回京城。

傅友德是宿州相城人(今安徽淮北),出身贫苦农家。元末,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傅友德身材彪悍,粗通文墨,素有武功,他先参加红巾军起义,在刘福通的部将刘喜喜的麾下。刘喜喜败给了明玉珍后,他投了陈友谅,追随常遇春,后来才投了朱元璋成为军中一员猛将。先后征伐巴蜀,北征大漠,平定云贵,为大明南征北战数十年,战功赫赫。太祖曾赞其堪比西汉战神霍去病,赐以世袭铁券,御制《平西蜀文》以记之。先封颍川侯,再封颍国公。军中威望仅次于蓝玉,在开国功臣中位列第二十八位。

傅友德有四个儿子,二儿子傅春早年过继给无子的弟弟傅友仁。三子傅让担任亲军,四儿子傅添锡在随父征云南的时候战死了。长子傅忠是驸马都尉,他尚的是朱元璋第九女寿春公主,生有一子傅彦名。傅友德的女儿又嫁给了朱元璋的孙子,晋王朱棡的世子朱济熺为世子妃。傅友德的这双重身份,在这个时候不得不让朱元璋有了些忌惮之心。当然,朱元璋此时还是相信傅友德的忠心,调回傅友德只是为了避嫌,还没有要杀他的意思。事情之所以后来走向了极端惨烈,就是因为多年的军旅生涯,使得傅友德只知军事不懂政治,没有去揣摩年老的朱元璋此刻的帝王之心,不知顺应变故。更没有看透如今的朝堂已经到了一个转折点上,老将们是到了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虽然回京后没有职务,被闲置起来,傅友德也没去细想这是为何,没有想到交出军权下野回家才最为安全。更没有对皇帝亲家公和皇太孙的事,趁机多表示几回自己的忠心和拥戴。反而觉得有些委屈,很不适应,内心百无聊賴。但他还是能管住自己的嘴,不言不语耐心等待,期望以后的复出安排。可是有一天,一个交友不慎,却打破了这种格局。他立即上了皇帝的必杀“黑名单”,铸就了他英雄末路凄惨的结局。

那是平常的一个冬日黄昏,傅友德外出散步,偶遇了外放几年未曾相见得定远侯王弼。二人兄弟相称自是一番喜悦,方得知王弼也是像自己一样刚从外地军中奉旨回京,还听说在河南主持练兵的宋国公冯胜也回来了。武将们多年戍守边塞军中,见一面实属不易,就想多聊一会,便找路边一家酒馆进去小酌几杯。席间谈及见到示众的蓝玉皮草人一事,想起早年的军中情义,二人心中甚是不安,不由俱都面上戚戚,喝起了闷酒。

傅友德抬起头怏怏不解的道:

“上位如今也不知道怎么了,对我们这些肝胆相照的老兄弟像是生了嫌隙。”

还是王弼主动安慰说:

“傅兄,莫要多想,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是这个苦命,做个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挤奶、耕地还只知道吃草。”

“呵呵,干!”

傅友德勉强笑着,随之将一杯酒灌了下去,感到这酒后劲挺大,有些上头。王弼却压低声音又说:

“发啥愁,上春秋已高,旦夕且尽我辈,奈何?”

傅友德酒喝的不少,头脑昏昏,有些迟钝,只看了王弼一眼未发一言。

最后二人大醉而归。

暗处盯着的锦衣卫却一字不漏的将此密告与了皇帝。

定远侯王弼此言明显犯上不敬,且正触及到朱元璋的痛处,其心可诛。但颍国公傅友德闻言却未加斥责,只能认为,他似乎是也有此意,予以认可了。

几天后,适得洪武皇帝举行冬宴,虽然自从洪武十七年“胡党案”后,百官是怕了皇帝请吃饭,但又不敢不去。傅友德尽管自那日与王弼饮酒大醉后,即感浑身乏力,食欲不振,却也坚持着去了。但宴会结束时宫中侍从却报告说,颍国公傅友德未将赐菜食干净。

皇帝赐宴,臣下必须感恩戴德,这个感恩戴德的表现就是得把赐菜吃的干干净净。否则就是对皇帝的不敬。

微醺的皇帝朱元璋听后,脸色倏地一沉,腔调里莫名的一股阴森诡异的威慑,愠怒地斥责傅友德道:

“怎么,未将朕放在眼里吗?”

说罢不容傅友德回言又接着吼道:

“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儿子傅让在亲军中也快搁不下,要无法无天了!你召他来,好好惩罚他!”

傅友德木然的看了一眼翻脸无情的皇帝,心中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突然被从山西军中召回,还有王弼和冯胜的回归也显然不是偶然。便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不一会傅友德即复回到皇宫,却使宫中满殿文武震惊。只见他浑身是血,手里提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那是傅友德两个儿子的首级。一个是长子驸马傅忠,一个是三儿子亲军校尉傅让。即使是见惯了腥风血雨的朱元璋,望着那人头脸上睁大的两双惊恐茫然的眼睛,也顿时显得大惊失色,他指着傅友德道:

“你---,你---,为何能如此残忍也!”

傅友德瞪着眼答道:

“上位,残忍的是你,你不是就是想要我父子的人头吗?”

说完,便从袖子里抽出一柄匕首,刺入自己的胸膛和颈部,立时血溅七步,倒地而亡。朱元璋甚至还能听得清他嘴里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都死啦,---,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傅友德是大明功臣,也是忠臣,“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明白“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道理。傅友德只是不愿意重蹈蓝玉的覆辙,这几日他想清楚了,他不怕死,但他不想像蓝玉那样被安上谋反、贪墨的罪名,受尽酷刑,最后又被剥皮萱草的屈辱而死。“士可杀不可辱!”所以他要以血腥的自杀来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同时也向皇帝表示自己最后的抗议。

朱元璋也明白了,他的那套遮遮掩掩的借口,那些上不了台面,说不出口的心思,其实是谁也瞒不了的。他就是诛功臣保皇位,一切为了朱允炆。但事到如今,随着傅友德惨烈的杀子自刎,那洒在金殿上的猩红满目的鲜血,似乎又让他对自己的决定是否英明正确产生了怀疑,为什么非要选皇孙朱允炆呢?自己有那么多的儿子,四子燕王朱棣文治武功,十一子蜀王朱椿儒雅多才宽仁爱民,就是三子晋王朱棡也是心思深沉、富有韬略,若是做皇帝任谁也肯定比朱允炆强了不止十倍。作为一位帝王,若是逼得臣子杀子自刎,那也是缺了大德了。这些功臣宿将都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多少年来他们尊自己为“上位”,跟随自己出生入死,才得以打下这万里江山,杀了他们就是从自己身上剜肉啊!百年之后还不知道后人会如何评说自己---。可这事后悔也是晚了,已是停不下来,只能一条道继续走下去。

颍国公傅友德自刎而死,两个儿子也没了,可总得给朝野一个交代,皇帝也不能无罪逼死大臣。几天后颍国公傅友德因谋反罪被抄家灭族,女眷发配云南、宣府。其实傅家还是留下了一个男丁,他就是傅友德六岁的孙子傅彦名,他的母亲寿春公主虽然已经病逝了,但是朱元璋是他亲外公,看在死去的女儿份上,外公是不会杀自己的外甥的。也许这就是傅友德杀子自刎时唯一的念想。

永乐十三年,“靖难”登基的皇帝朱棣,任命傅彦名为金吾卫千户,他一直低调谨慎地活着。

至于其他的人就不会有如此的幸运了,血色的阴霾依旧笼罩着人们,傅友德死后没有几天,号称“双刀王”的定远侯王弼在家中自杀身死。一年后,宋国公冯胜从宫中赴宴后暴毙身亡。即使是晋王朱棡也于不久后患病而亡。

夜色渐浓,几个人听朱瞻基讲到这里,惊愕之下不由得纷纷感动唏嘘,无情、无心、英宁却都不停地擦着眼睛。只有倾城恍然想起了大约于三百年后,有一位大才的曹先生,他写了一本书称《石头记》,开篇即有一个蹩脚道士在唱“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君恩,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