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心如死灰(4)
许清浊心里一紧,明白真相将揭,便听马林道:“许将军愣了好久,终于肯答话了。他说他近年来专心兵务,未近女色。只有在四年前,奉前任上司之命,去长白山跟踪一伙女真人,偶然救了一个女子。可为了救她,两人一起被雪崩困在深谷中。同住了数月,直到夏日雪融,这才逃脱。许将军说,即有男女之事,也发生在那数月之间,出谷之后,两人分别,他再也没见过那女子的身影。我一听也明白了,十月怀胎,那女子要真有孕,早就生了。时隔数年,送来这个刚出生的婴孩,却绝非二人之子。可是那女子叫她师妹出关送子,一路劳苦,又似乎情真意切。我实在想不明白道理,旁敲侧击问了几回,许将军心神不宁,说他也不明白,只是孩子并非自己亲生,那是板上钉钉了。我瞧他困惑消沉,估计带不了孩子,就请来医生照料。过了几日,许将军跟我讲述的猜测,他说:‘我与那女子困居雪谷时,曾提起我家好几代都是一脉单传,我尚未婚娶就出关打仗,无子嗣相继,怕对不起祖宗。想来这话她记在了心里,虽委身于我,多半却没能怀上孩子,又想报我救命之恩,便给我送来这婴孩,或许想让我收作义子。’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说:‘天下间哪有这么糊涂的女子?大丈夫虽求有后,也须得亲生啊。即便老天不许,迫不得已收养义子,也该自己挑选,哪有让女方代选的?’许将军犹豫说:‘这女子善良纯真,不谙世事,大概不明这些道理,我猜她绝非歹意,还是为我着想,可做法实在可笑了些。’我俩一琢磨,这孩子虽非他亲生,毕竟也是个可爱的婴孩。许将军收作义子,调教大了,也是一件乐事,于是从此悉心照顾,视若亲生。”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道:“清浊,你不奇怪吗?”许清浊呆呆地道:“什么?”马林叹道:“此事若只到这里,许将军应当待你很好才对。但相反,他去世之前,一直对你冷漠不已,我和段升看在眼里,这才多用心管教你。虽然许将军为父不教,可你在我军营长大,咱们却不能亏待你,任你走上歪路。”
许清浊暗自怅然:“马伯伯与爹爹是至交,却用上‘为父不教’这样的言语,显是颇为不满。我小时候一直觉得,似乎只有自己才感觉得到爹爹待我不亲,原来在其他人眼里,爹爹亦不算慈父。”
又想:“当年我练‘阴符枪’,苦痛不堪,段叔特意求爹爹学了护法的秘诀,替我减轻痛苦。爹爹叫他不宜行险,以免触动其沉睡的‘枪劲’,可爹爹是练成神功的人,为何从不替我护法?却瞧着我受苦?”
想到这里,不寒而栗,一个念头冒出:“难道爹爹盼着我练功练死了,他才高兴?”细细一想,父亲固然冷漠严肃,却也不至于到这一步。可他见自己受苦,冷眼旁观,是否有些快意,这却无从得知了。
马林瞧他皱眉发愣,苦笑道:“别瞎猜了,我来说吧。你刚到不久,我与许将军都十分疼爱你,并不以你非他亲生为忤。我也很喜欢你,原打算就让你在总兵府长大,可不到月余,我就被小人诬告,朝廷派人把我拿下,定罪后贬到南疆去了。直到许多年后我消了罪,来到开原做了参将,许将军请缨助我,我才再次见到了你。你那个时候六七岁,长得清秀可爱,招人喜欢,可许将军好像变了人似的,只叫段升领着你练功玩耍,自己却很少搭理你。我问他缘由,他也不说,直到有此我邀他夜里饮酒,喝到大醉,他才开口说:‘这孩子长到现在,五官眉目,几乎和那女人一模一样。他不是我亲生儿子,却是那女子的亲生儿子。这女子离我才多久,就去和其他男人生了个儿子,送来给我当养子?实在欺人太甚!’我一听,默然不语,暗想那女子仅把这段旧情当作露水姻缘,逃难后和其他人结婚生子,许将军并不会如此愤怒;若那女子单单找来个孤儿,托给许将军代养,许将军更没必要生气。可这女子居然和其他男人生下孩儿,倒送来给他养,这事太匪夷所思了。除非那女子自以为能瞒天过海,骗得许将军你是他亲生,否则许将军焉能不怒?只是三年后才将孩子送到,意图欺瞒,又有谁会上当呢?哎,我不信能有这样糊涂的女子。没准儿,是许将军无意间得罪了这女子,她心怀怨毒,此举有意羞辱许将军。”
许清浊呆若木鸡,心道:“莫非我娘是个恶毒无比之人,故意和别人生了我,送来爹爹这里,等他觉察到不对,打死了我才好?什么仇恨,连自己儿子的命也可搭上?”
马林瞧了他一眼,道:“清浊,你别怪许将军了,这事换了我,我也无法忍受。”许清浊一脸苦涩,低声道:“是,爹......许将军宽宏大量,非但没打死我,还教了我他的绝学,我、我着实感激他......”
马林听他改口,实则言不由衷,叹道:“许将军虽是你养父,心中恐怕并不当你是他孩子。我想你心地善良,也不会记恨于他。可你们既无父子之实,也无父子之情,你却不必效仿他战死沙场。你本不该为军伍子弟,听说你在中原拜得名师,结交兄弟,另有人疼你爱你,中原才是你的家,快回去罢!”
许清浊脱口道:“马伯伯!你莫不是想骗我走,故意编造这话来......”还没说完,马林已摆手打断他:“军中男儿不惜死,你要陪我赴死,我瞧得起你,就不会劝你。可你毕竟不属于这儿,我才跟讲这些。再说了,你从小到大,许将军怎么待你,你稍想想,即知我所言无虚。”
许清浊再无怀疑,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哭道:“马伯伯,你待我胜过生父,我陪你死了,也无怨无悔。”马林摇头道:“你我并非血亲,你也是因巧合才在军中长大,算不得兵将之后,有何道理陪我死了?”
许清浊心想:“我是个被生母抛弃,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长到十八岁,未有寸功,反累得段叔、师父先后死伤,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了又如何?”
马林挥手道:“去吧,我叫你义弟在路上等着你,你与他一同入关,别再寻死了。你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尚还不知道,就这样死了,是想做个糊涂鬼么?”
许清浊一惊,微微点头,站起身来,抹了抹泪,道:“马伯伯,你还知我娘的事么?”马林摇头道:“我知道的我全说了,其他的许将军从没和我讲过。”
许清浊迟疑片刻,躬身道:“马伯伯,你保重,我、我、我......”不知怎么,“去了”两个字就是无法出口。马林叹道:“去吧!”许清浊含泪道:“是!”不敢再瞧父亲的墓碑,转身跑了出去。
一出门,见没人在侧,胸中苦痛几欲溢出。他从小入关生活,一直牢记自己是“枪王之子”,凭这股信念,哪怕在花苑被花如何数度刁难,依旧咬牙坚持下来。那时他固然想取回题本,可也为了不给父亲抹黑,才倔着性子抗争到底。
待从秦良玉那里听得父亲往事后,明白了枪王的大勇大义,更前所未有地为自己这层身份而自豪。可忽然之间,“枪王之子”与自己毫不相干,再无半点瓜葛了。天下虽大,竟不知何去何从,直在心里叫喊:“我是谁?我是谁?”
须臾跑出大营,脚步不歇,只想一直跑下去,跑到这天地的尽头。也不知跑了多久,听得一阵马嘶,回头一望,自己的红马四蹄齐飞,朝着这边奔来。许清浊转身迎去,抱住马颈,搂了片刻,心中稍慰,翻上了马背。
马儿似有灵性,不等他抖缰,自己往大营跑回,许清浊苦笑道:“我不去那里了。”一拉马嚼子,驾着红马从开原大营旁边绕过,这是他人生第二次离开开原,没有恐惧,没有兴奋,只余黯然。
他驭马而行,漫无目的,直到天慢慢暗下,忽地心道:“马伯伯说麟弟在等我么?”自觉有一肚子话要说,可在这寂寞的荒野中,说给自己听,徒增伤悲。只盼着找个人倾诉,于是向南方飞驰,寻觅义弟的身影。
他奔了一日一夜,也没碰到马祥麟,失望之余,又想:“麟弟担心秦将军,定是先去山海关打听消息了,便在那儿等我。”既知短时间追不上,买了干粮,略微放慢步伐,沿着去山海关的官道而去。
走了几日,途经尚间崖、吉林崖、萨尔浒等战场,见人去营毁,雪地里犹存血迹,偶有戈矛、死尸乱横旷野。往南再行,某一日有一队金兵押着一群俘虏走过,俘虏全是汉人,每十三人一串,行尸走肉般为金兵驱赶。
许清浊略懂女真话,听得几人笑道:“大汗说了,凡有战功的,每个旗人可挑选十三个汉俘,永世奴役。这一批奴隶都不错,咱们提前串好了数,章京们挑起来就方便些。”
许清浊心下恚怒:“敢抓我汉人同胞去做奴隶?还永世为奴?金兵忒地可恶!”手往下一摸,拔出秋霜剑,脚底在镫子上一点,整个人飘起丈许,落进金兵队伍里,“十二芳华剑”挥洒开来,几个金兵来不及叫唤,顷刻给他击晕。
其余金兵看他突然现身,还当他是从天而降的妖怪,吓得魂飞魄散,忙撒腿跑了。许清浊绕着众俘虏走了一圈,将他们身上所缚绳索尽数切断,众俘虏如在梦里,良久才发现自己真的获救,忙跪倒一片,给许清浊磕头。
许清浊呆呆地想:“我只是个没人要的野种,怎当得起人家跪拜?”撇了剑,跪下还礼。众俘虏大惊,忙将他扶起,一个老汉道:“恩公折煞咱们了!敢问恩公高姓大名,是军队里的将军么?”
许清浊低头一瞧,身上仍穿着决战前换上的军服,几日来连受打击,颓废非常,竟没有更衣。此刻望着这身打扮,颇觉刺眼,手腕一转,长剑往自己肩头、腰腹挥去。众俘虏当他要自杀,吓得一齐惊呼。
却见剑光数闪,许清浊军服各处的革带纷纷断裂,软甲分成前后两片落在地上,露出里面的单衣。他苦笑一声,收剑还鞘,踏步往马匹走回,身后众俘虏忙问:“恩公,你往哪里去?”
许清浊跨上马背,道:“我一个微不足道之人,你们管我去哪里?”见众人神色踟蹰,恍然点头,道:“是了,你们要逃进关内,想让我护送你们。罢了,我本也无处可去,你们尽管使唤我就是。”
那老汉作揖道:“恩公哪里的话,咱们中也有男子汉大丈夫,拣了这些鞑子的兵刃,一路入关,自保不在话下。咱们是另有个请求......”说着,与众人互望了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