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心如死灰(3)
次日军讯即到,说三月二日北路溃败,金兵一方参战的几乎是全部人马,除了四贝勒皇太极一旗尚在路上,努尔哈赤、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都亲率金兵从东山下击,冲垮了尚间崖大营。
其时,大明东、南两路的兵马都离吉林崖甚远,东路刘綎因大雪和地势的缘故,还让努尔哈赤所布的疑兵欺骗,中了空城计,会攻之日还在赫图阿喇附近。努尔哈赤击溃北路后,命人假扮西路杜松军给刘綎报信,说西路人马已在赫图阿喇候命,只待总攻。刘綎果然上当,率军前行,结果中了埋伏,东路全军覆没。
最后剩下的南路李如柏,四路之中,以他进军最慢,其他三路都被破以后,他离赫图阿喇竟还剩半程未行。杨镐惊闻战情,怕他一路前去送死,急忙将他召回,算是为大明保留了一路的兵力。
马林听得这些消息,气得几乎晕倒,骂道:“李如柏这狗崽子,他老子当年故意放任努尔哈赤,想让皇上把儿子们都派到辽东帮忙,他一家团聚后,手握数万铁骑,正好发兵朝鲜,占地为王。如今朝鲜的兵马奉朝廷之命往辽东抗金,国内空虚,李如柏按捺不住,便也想学他老子,什么行军慢?恐怕他压根就不打算合攻金兵,而是要趁机图谋朝鲜!”
又骂:“这刘綎,亏他还是考过策试的武状元,居然被努尔哈赤的雕虫小技所骗,就在赫图阿喇原地打转?努尔哈赤又并非诸葛亮,他也能中空城计?”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也一向颇有智计,北路还不是给努尔哈赤轻易拿下了?主要败因虽是其他二路迟迟未到,可自己若能觉察东山的伏兵,早些将火器转向,也不致于输得如此彻底。
可想而知,另外两路总兵未必没脑子,而是努尔哈赤狡猾过人。整场决战,等同是努尔哈赤错开时机,将三路各个击破,他八旗共六万金兵,只有四路总兵力的一半,却是每一路兵马的两倍。既能做到以一敌一,自然有胜无败。
尼雅哈共听了军报,见一向算无遗策的开原总兵如此失态,心中绝望至极,向马林告辞。叶赫部此次发兵,在尚间崖的人马已全军覆没,但部将潘宗颜麾下还有数千叶赫兵,后为金兵冲溃,幸存的分散开来,都各自逃回老家去了。
开原驻兵只剩千余人,马林仍派了一百兵士护送他,道:”令尊、令叔常与我通信说,叶赫那拉便余一户,也必灭爱新觉罗,小贝勒切莫服输。”尼雅哈唯唯喏喏应了,带着从人上路。
马林原想叶赫贝勒金台石已老迈,族长之位便要落在此人身上,激励他几句,盼得叶赫那拉再同金国抗争数年,朝廷得了喘息之机,讨夷大军尚能卷土重来。可这年轻人性子软弱,马林一看便知,望他背影远去,也只有暗暗摇头。
刚回总兵府,忽见马祥麟守在屋里。马祥麟犹豫片刻,才道:“马总兵,日前我从信使处得知,说我石砫有一支援军随李如柏南路参战,虽未与敌交锋,半路却给鞑子布下的疑阵所惊,先后军互相踩踏,死逾千人,我担心......”
原来那信使跟他说,南路大军自乱阵脚,却是因其内多省援兵混杂,一逢敌军,有的主战,有的主逃,不服主帅管教,是以行动各异,前后冲撞,导致踩踏死伤无数。
马祥麟心中,自家的石砫兵自然斗志高昂,勇敢无惧。可怯战欲逃的兵士恐为多数,一方往前冲锋,一方向后逃窜,寡不胜众,给踩踏的反而是主张要战的那批将士了。
他不知秦良玉是否亲率家兵而至,心想万一母亲真的在南路军内,也遭了踩踏怎么办?他固然明白秦良玉武功高超,远胜一般兵将,但乱军挤成一团,武学高手也施展不开,未必不会受伤。他一想到这里,直是寝食难安。
马林听他说了心中忧虑,点头道:“贤侄孝心可鉴,你与清浊速速入关,回石砫看望令堂是否无恙。不必管我这糟老头子,我是行将就木之人,铁了心要与开原共存亡的了。”
马祥麟苦笑道:“可大哥灰心丧气,说咱们吃了败仗,他也找不到他恩公,辜负了他恩师,再不能辜负许将军和您。又说与其回去,不若就在这儿陪您战死,哎,我也劝不动他。”
马林沉吟一会儿,道:“贤侄,这样,你先快马入关,我有法子叫清浊回心转意,过两日就追上你去。”马祥麟本不舍与义兄生死分别,闻言一喜,道:“是,谨遵马总兵之令。”
两人出了屋,来到总兵府后院,只见石怪、玉妖盘腿在地,对面而坐,各出一掌,两掌间抵着一颗粉色的圆珠。许清浊绕着两人一边旋转,一边伸手在他们身上一拍,或是出指在其穴窍上一点。
石怪、玉妖回开原后,数度央求许清浊为他夫妇解毒。许清浊虽十分厌烦,可性子良善,到底拗不过他们,当下取出“五毒桃花珠”,命二人掌贴宝珠,他则以“藏花诀”将二人体内的毒质尽数驱入其中。
约莫半个时辰,许清浊才收手而立,石怪、玉妖运功内察,不觉有毒存留,相顾狂喜。夫妇俩跪倒在许清浊面前,给他连连磕头,这才恭恭敬敬呈上宝珠。两人见马林、马祥麟在侧,忙起身走到远处。
许清浊听马祥麟说明了去意,颔首道:“好,麟弟,你挂念秦将军,早就该回程了。你为我拖累,迟迟没有动身,我一直愧疚得很。你快入关,他日随秦将军再征鞑子,报了此战之仇。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马祥麟与他相交以来,从没听过他说出如此沧桑之言,知他死意已决,不由担忧万分。虽得马林许诺,说能令之回心转意,他仍有些害怕这义兄不为所动,最终死在这苦寒之地。
马林给他使了个眼色,马祥麟这才硬下心肠,道:“那我去了,大哥保重。”许清浊又托他带话给花苑三芳,说无颜再见她们,期盼她们寻访名医,若救得师父的性命,自己便是死了,九泉之下亦喜。
马祥麟心道:“马总兵说你会追着我来,这些话不必我转呈了。”却还是应声答允。许清浊转向石怪、玉妖,道:“你们解了毒,也要回中原么?不如与我义弟一路,相互有个照应。”
石怪躬身道:“许恩公,我夫妇原就想好,等医治了隼毒,就留在辽东,以猎牧为生,远离江湖恩怨,只求安安稳稳渡过了下半辈子。”许清浊无心多管,点头不语。
马林和许清浊将马祥麟、石怪、玉妖送到大营之外,各自作别,马祥麟向南,石怪夫妇向东,不一刻都驰远了。马林扭头见许清浊挥袖抹泪,叹了一口气,沉声道:“清浊,你随我来。”
两人来到营角的墓群,走至许明灯、段升的墓旁,马林负手而立,问道:“清浊,接下来,你怎么打算的?”许清浊含泪道:“马伯伯,你呢?你又怎么打算?”
马林苦笑道:“败军之将,能有什么打算?也就趁着金兵未至,尽力劝得开原的汉人同胞们离去了。”许清浊忙道:“我同你一块儿去劝他们,他们待我很好,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给金兵掳劫。”
可他心知开原马市上的汉商们扎根久了,虽见大明战败,未必会舍家入关。又想起小时候受到的照顾,热泪盈眶,暗下决心,哪怕连跪数日,也一定得劝他们逃命去。
马林又道:“待疏散走了马市上的汉人,我就率这一千兵马,死守开原,不过,迟早也得给努尔哈赤破了。我自然难逃一死,不过我老了,本来也活不了几年。你年纪轻轻,又何必看不开呢?”
许清浊望向许明灯之墓,道:“是,我从小长在关外,爹爹亦是关外的将军,他为国为民,力战鞑子而死,我身为其子,岂能临危而逃?不然哪怕苟活数十年,死后也没脸去见爹爹。”
马林叹道:“哎,可你完全不必如此。”不待许清浊说话,摇头道:“因为你并非许将军的儿子。”许清浊一呆,忙道:“马伯伯,你......你说什么?”
马林道:“你不是许将军的亲生儿子,此事唯有我和许将军知晓,连你段叔也毫不知情。”许清浊懵了,喃喃地道:“我、我不是爹爹的亲生儿子?”马林点头道:“不错,你与我等本非一路,哪能让你陪着一起丧命?”
许清浊颤声道:“你、你,马伯伯,求你说清楚......我怎么不是爹爹的孩子?”马林叹道:“我也活不久了,这事再藏下去,真相便无人得知了。”许清浊心跳加快,巴望着他,等他开口道出隐秘。
马林道:“那是十八年前,我还在辽东总兵任上,因与许将军是旧识,将他提拔到我手下共事,我俩虽乃上司下属,却无话不谈,十分要好,你爹爹便有隐秘之事,也不瞒着我。那一年年初,大雪封天,我和许将军正在总兵府喝酒畅谈,忽地亲兵来报,说是有人求见许明灯,我俩起身出门,只见一个少女,披着大氅,立在雪中,怀中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望见了我们,却认不出谁是许将军,看我在前,倒把婴孩往我手里一推,说:‘给,你的孩子,交给你养。’我简直摸不着头脑,问她:‘姑娘,这是谁的孩子?为什么交给我养?’那少女不答,又说:‘我师姊已给他起名,叫许清浊,你们不用另起了。’我更是奇怪,问她师姊是谁,是不是这孩子的亲娘,若是的话,为什么不亲自养育?那少女却像聋了一般,毫不理会。突然,许将军从我手里接过孩子,问那少女:‘我知了,你说上几句,已十分困难。这是你门中的规矩,对不对?’那少女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向许将军一行礼,转身便走。我急要留她,许将军叹了口气,伸臂拦住了我,任由那少女消失在大雪里。我一头雾水,许将军已抱着孩子进屋,我跟在其后,见他身子微微颤抖,显然是乍为人父,十分激动。”
许清浊头一次听闻自己的来历,震惊莫名,心想:“我也是有娘的人,为什么我娘生下我后,要把我送到关外给爹爹养大?为什么又说爹爹不是我生父?若不是的话,干嘛大老远送来?”
马林续道:“当晚,我俩醉意全无,只担心孩子受冻,忙请了个医生来瞧瞧。那医生诊了脉,说孩子包裹得暖和,没有大碍,可医生也是我俩熟人,忽见多出个孩子来,便打听来历,我们跟他说了,他很是奇怪,说:‘一个出生不足月余的孩子,折腾一路,送到这极寒之地,干嘛这么急?’许将军本来逗着孩子微笑,听了这话,脸色大变,颤声道:‘你说这孩子出生不足月余?’医生点头说:‘不错,这一瞧便知,还用怀疑么?便听脉象,也是刚出生的小娃娃。’我是做过父亲的人,依着他这话望向襁褓内,果见这孩子五官紧皱,尚未全露人相,如猴儿一般,确然是方生不久。再看许将军,他却还没能回过神来,我十分诧异,送走了医生,问他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