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冤家路窄(1)
兰韵令男仆将死在花苑里的尸首搬出,待见罗飞鹏、角和尚、宫大荣的尸身遍体鳞伤,心道:“我夜夜在静幽轩苦练剑法,哪知强敌一至,这身武功还是不够用。”她在寝居外特意设了两室,磨练剑术,莫长青也曾告诫她练剑过勤。
她这么做,本是担心花如何成名后,会有无数好手前来挑战,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于是勤练武功,以盼小姐若遭暗算偷袭,自己能够挺身相护。她武功在三芳中最强,也无法以一敌众,三芳共同御敌,仍致花苑损毁,不由灰心丧气。
菊清从她脸色,似知她心中所想,劝道:“姊姊,这伙人武功很高,来历不小,均非一般邪道人物。小姐不在,光凭咱们三姊妹,能将他们一举击溃,已经十分难得,可别妄自菲薄。”
兰韵神色稍缓,点了点头,菊清道:“当务之急,是要盘问活口,弄清他们的来路。也不知小少爷为何救走那女子,只盼他不要给人蒙骗才好。”
桃舞怒道:“许清浊这小子,咱们打架他不来帮忙,反倒救走了敌人!他要不把那妖女带回来,我一定敲断他的腿!”菊清笑道:“可别这么说,若非小少爷帮咱们接下暗器,你我还能站在这儿说话么?”
桃舞回想当时情形,心知无物阻挡那几颗“绿蜈卵”,自己三人多半会被炸得不留全尸,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强自道:“哼,他要是早就出来制服那妖女,咱们至于这么惊险么?”
兰韵、菊清为她话语一提醒,想起敌人先布毒雾,再引火烧庄,又派了无数好手偷袭,谋划堪称周密,手段堪称毒辣。此外,那少女还降服了三个武功一流的大恶人,驱如牲畜,简直匪夷所思。
菊清摸了摸佩在颈前的“五毒桃花珠”,兰韵瞧向门外堆积的尸体,桃舞盯着庭间的水桶和水龙。三女都想:“其间要有一环没能应付妥当,咱们与花苑只怕是已然不存了。”互望一眼,均心有余悸,默然不语。
且说花苑遇袭时,许清浊伏在屋顶,发现那黑隼在顶上盘旋,情知毒灵子就在附近。他小时候多听马林谈论兵法,深明敌暗我明是大忌,也就不现身,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待见那少女现身,果然便是前日在巷子里遇到过的毒灵子。许清浊幼时逃亡,差点遭擒,正是拜毒灵子所赐,这时瞧她闯入花苑,一阵激动,一阵愤怒,一阵感概,还有一丝好笑。
瞥眼望向屋顶上蠕动的蜈蚣,恍然想道:“是了,她师兄毒疯子擅使什么‘绿蜈毒’,这些蜈蚣定是她从她师兄那儿弄来的。”想起毒疯子的厉害,不由全身一哆嗦。
好在他武功今非昔比,胆随艺增,秋霜剑轻颤,斩断了脚下几只爬来爬去的绿蜈。宝剑收回鞘中,伏下身子,静观三芳与敌人交手,看到三芳技高一筹,有惊无险,更是放心,只不时盯向毒灵子,怕其偷袭。
又见毒灵子带来的三个高手中,有一个赫然是那调戏过自己的采花贼,面皮不禁发烫。兰韵与那采花贼斗得激烈,许清浊也暗暗为她打气助威,等三恶为三芳的剑阵击溃,心里欢呼一声。
就在此刻,毒灵子掷出“绿蜈卵”,他一瞧之下,猜知此物杀伤厉害,来不及赶去救援,当即往旁一滚,拿剑鞘使出“天香剑法”,将屋顶上最大的一团蜈蚣挑飞,向着那几颗暗器击去。
绿蜈、“绿蜈卵”源同一物,碰撞炸开,绿雾萦绕,似在花苑三芳与毒灵子之间升起一道绿墙,谁都见不着谁。许清浊身在侧面,却看得一清二楚。毒灵子刚提步往前,他又挑起一团蜈蚣打去。
“天香剑”取意桂花,桂生月上,人间望之,既远且微。是以“天香剑”剑意微而远,直将剑尖使作暗器,每一剑出,都似凌空远击,细微不可辨认。
这门剑法,融入了花如何对暗器的心得,剑法练得越高,于暗器一艺也越精进。许清浊剑挑蜈蚣,一挡“绿蜈卵”,一打毒灵子,都是去之甚准,恰到好处。
许清浊心下得意,忽听毒灵子尖叫连连,定睛看去,见她神色惊恐之极,纳闷道:“这蜈蚣不是她带来的吗?怎么她自己也怕成这样?”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仍琢磨不透,一抬眼,毒灵子已跌坐在地,洒针打向菊清。他大惊失色,屈脚在屋檐一蹬,借力腾空扑去,哪知人还不到,毒灵子就给兰韵制服,反要让桃舞斩下右臂。
许清浊惊讶更甚,脑子一热,秋霜剑轻摆,竟把桃舞的长剑打歪。这一剑虽偏离,依旧砍得毒灵子腰上血肉模糊,许清浊忙揽她入怀,担心三芳还要杀她,急运“御风行”心法上屋逃走。
他抱着毒灵子踩檐飞奔,片刻离了花苑,一下地,未觉有人追来,稍稍松了口气。将毒灵子身子一转,负在背后,继续往前疾行,回掌在毒灵子腰间一摸,沾了一手热乎乎的鲜血,暗叫不妙。
许清浊心道:“得找个去处替她包扎治伤。”花苑之中不乏灵丹妙药,但他不可能折返去取,唯有先将毒灵子置于安全之处,再往镇上买药。
许清浊背负少女,背上触感柔软,随着脚步起伏,更是颤动不休。虽无外人看到,他还是一阵脸红,又觉毒灵子的头伏在自己右肩,一呼一吸,吹得耳边痒痒,胸中更觉荡漾。
行了十五六里,忽见旷野中立着一座庙宇,走近一看,原来是座屈大夫庙,供的是诗人屈原。屈原故乡秭归,离汉阳不近,不过整个湖北境内,屈大夫庙数目都不少。
何况万历早年去世的三朝名相张居正,也生在湖北,深受百姓崇敬。只是万历皇帝痛恨张居正,鞭尸抄家,是时湖北一带的老百姓不敢明目张胆祭拜他,便借了屈原之名,偷偷怀念。
两人遭际虽不全同,但都是勤政变法的贤臣,又都被昏君嫉恨亏待,一个惨遭流放,一个死后受辱。百姓借故思今,明忆屈大夫,实祭张首辅,思之深则拜之频,因此这庙宇门庭皆新,夜间香火尚存余热。
许清浊背着毒灵子进了庙内,将她放在屈大夫泥像台下。低头一瞧,毒灵子右腰鲜血流个不停,眉头紧锁,双唇发白。许清浊掀起她衣角,心里叫声:“得罪!”扯下袖子衣料,给她裹住了伤口。
许清浊往祭桌上一瞧,暗想:“坛里还有断香,显是白天给人祭拜过,想来附近有人居住。”找了些稻草替毒灵子盖上,转身出庙,乘月行了一两里,果见有个村庄。
此刻已至深夜,许清浊不好意思挨家挨户敲门,转了半圈,看到个打更的汉子,上前拱手问道:“敢问大哥,村里有医生么?”那打更的甚是诧异,奇道:“有,你是外地的?这么晚了还来求医?”
许清浊道:“我有个……朋友受了伤,路经此地,急需一些药用。”那打更的瞟见他手中剑鞘,吓了一跳,忙道:“公子爷,那头起第三屋,就是医生家,您、您尽管去找就成。”说着伸手指去,语气恭敬不少。
许清浊谢过了他,自去医生家敲门。那医生睡眼朦胧,甚是不悦,可一瞧许清浊带着兵器,也不敢怠慢,问了几句伤者情况,回屋取了金疮药、补血丸来。许清浊接药付钱,匆匆往屈大夫庙赶回。
许清浊一去一回,听毒灵子呼吸极微,虚弱了不少,于是急忙替她敷了金疮药,又塞了几粒补血丸到她嘴里。武不离伤,功不离药,许清浊粗通医理,一顿忙活,毒灵子面上现出红润,气息也渐渐平稳。
许清浊望着她的睡颜,心道:“我虽救了她,可她到底是敌非友,等她醒了,我还得拿她回去,交给兰韵她们审问。”他不愿见毒灵子断臂残废,这才救了这少女出来,却并非不计较其恶行。
细思了半晌,又觉毒灵子纵有恶意,可也没酿成大祸,让她赔了庄子里受损的花花草草,似乎即可抵罪。只是桃舞等人若不这么想,非得杀人断手,自己也不好劝阻。
许清浊甚是为难,思量怎么替毒灵子求情,还没多久,忽地一怔,暗想:“这女子绝非善类,当年我和恩公差点给她抓去,若非师父搭救,必会被她折磨到死。她这么可恶,我还为她开脱什么?”
他想到这里,取几根稻草同布料搓成绳索,将毒灵子从肩到腿,捆了个十字。自己头向着台子,在毒灵子身边睡下,只待天一亮,就把这少女带回花苑,任三芳处置。
哪知许清浊闭着眼睛半个多时辰,满脑子胡思乱想,还没能睡着。坐起上身,盯了毒灵子许久,把她身上的绳索又扯掉了,暗想:“如此捆绑一个受伤女子,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作为!”
他深明毒灵子毒辣可恶,可不知怎么地,就是恨不起来。瞧毒灵子容貌美丽,思及几年前在开州酒楼中初遇,对方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小女孩,如今已长成佳人,感慨之余,竟有些怦然心动。
许清浊伸指欲戳她面颊,指到近处,想起马林常教导自己,要君子守礼,德行如一,手指立即缩回,不敢再碰。直盯着她望了一个多时辰,倦意涌起,头靠在供桌上眠了。
次日直到正午,许清浊才揉眼醒来,猛地一惊,转头瞧去,见毒灵子侧卧未醒,方才安下了心。起身伸了个懒腰,忽听毒灵子嘤咛几声,樱唇轻启,柳眉动了几动。
许清浊俯身正要查看,毒灵子却一下子坐了起来,两人差点撞额。毒灵子一脸惊惧,叫道:“手呢?我的手呢?”左手一探,抓住了右臂,呆了一呆,喃喃道:“手还在,还在……”
她拽紧右臂,既为肢体健全而宽慰,也为所受打击而屈辱,眼泪哗哗流下。伸手抹泪,眼睛从濛濛水光中望去,忽见一个人影双臂抡圈,摇摇欲倒,大惊道:“是谁?”
她不料有人在前,一经发觉,想到自己哭状给外人瞧见,恶念陡生,手往身边一抓,就要挥鞭击打。哪知一抓之下,软鞭不在,却是抓了一把稻草,气急败坏,拿草向那人掷去。
许清浊为避与她相撞,往后急退,连踩地上的乱草,脚给绊了数下,片刻之间,居然没能站稳。猛见她拿稻草当暗器投来,势头不弱,惊得仰面一摔,稻草都从脸上掠过。
毒灵子一击占得上风,毫不留情,右手抓草投掷,左手在袖里一捞,五指夹满毒针,向许清浊甩去。许清浊大惊,背心贴地,剑鞘勉强抬高,急旋三圈,乃是“盈秀剑法”里的一招“茶花满丛”。
只听“叮叮叮”声不绝于耳,几十根细针都被这一招挡开,满庙乱飞。数针反朝毒灵子飞来,她腰部受伤,行动不便,侧滚将逃,仅滚了半圈,剧痛袭来,竟而停住,兹的一下,腿上中了一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