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三生亭上
破晓殿中。
除了三大贴身宫女,其他宫人全被芈凰安排在殿外守候。
芈凰正在伏案,翻阅着一卷卷厚厚的装订册,低头专心阅读,这些册子是这三年来三女通过各种渠道收集来的前朝后宫的大小记事,虽然已经分门别类,可还是异常繁杂。
“王姬大喜!”
“大王今日当朝宣布,王姬大婚后将升居东宫。”
司剑一脸激动地推门冲进殿中。
这可是天大的喜讯,王姬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真的吗?”
众女也是一喜。
正在查看司画和司书收集的近三年来朝堂之上各种信报的芈凰,闻言却是容颜一沉。
身为宫女之首的司琴当先站了出来,训道,“司剑,你可是忘了王姬在这宫中定下的规矩?面对任何事,我们都要不惊,不辱,不骄,不燥。”
司剑闻言肃立:“我一时高兴忘了……司剑待会就自请到后院自罚杖刑十下。”
“嗯。”
芈凰脸色稍减:“说吧!父王为何有此布令。”
“前殿今日当职的凰羽卫兄弟传于我说,因工尹和礼尹建言,婚期太短,本准备从已建年久无主的府邸选一地给王姬,可大王说不用多废工夫,欲把空置多年的东宫赐给王姬,可包括令尹在内群臣反对,大王一生气就连生不出子嗣的话都说出来了……”
“我的父王还是我的父王……”
芈凰丝毫并不意外这结果。
依据前世记忆,父王如今身体已日渐缠重,根本无心政事。医师和巫祝们自然不敢把这个消息公布出去,而前世的自己还不知争夺大战早已展开,还在诺大的后宫某个角落里苦苦求存。
有了司剑在前,司书走进来的时候就规矩多了,如今的王姬比三年之前更多了三分不怒自威的上位者气场:“启禀王姬,有宫门卫来报,若敖公子正在王宫外等候,请求王姬今日一见。”
芈凰皱眉:“他可说有何事求见?”
“说有一份礼物要亲自呈给王姬……王姬可要见见?”司书怀着一颗八卦之心,两眼希冀地望着自家王姬。
在整理王姬回来的行装中,她可是和司画一起看了王姬与公子往来的那些传书,随便数数都不下百封。
据司剑这臭丫头说,那些都是公子对于前线军情的分析信报,而且每每对他们前线的战况一针见血,如有亲临。
不过天性有几分狡黠的司书,不全信。
司剑眼急说道:“王姬,公子对我等有恩,这回回来我们还未当面正式谢过呢!”
性子最为沉静的司画,一直在旁帮王姬整理信报,柳眉微簇地道:“什么时候都是你话最多!王姬自会有所打算。”
“呵呵,我这不是心急吗?”
司剑摸了摸她的大头,大笑。
“那就见见吧!就在朝夕宫的后花园,你们备些果品。”芈凰暗想。
这三年着实多亏了他。
不能正式设宴道谢已经无礼,如今到叫人找上门来,确实失礼。
“诺,奴婢这就去安排。”
司书笑嘻嘻的跑了出去通传。
身为大宫女的司琴,欠身,告了声罪:“都是司琴没有教好,这三年把这些丫头惯的。”
芈凰摇了摇头。
这四个丫头,唯有司琴和司剑是已故孙王后留给她的侍女,而司书和司画则是她在一些三四等宫女中观察良久后选拔上来的,期间本来还有两三个不错的,可因为背主品性不端,皆被她想办法偷偷处置了或者发派出去了。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王姬,能力有限,带着与她同岁的四个丫头,而她们能做到如此,司剑能武,司书善言,司画慎思,司琴总管,也是和她一般在这楚王宫所行不易。
虽为主仆,情同姐妹,又何需多言。
……
夕阳下,男子头戴黑纱高冠,宽衣博袍美玉,恍若身披霞光的神祇静静驻立在西华门前。
他的目光并没有看到出来迎接通报的司书,只是始终微垂于怀中的红漆锦盒上,唇角时而带笑,以指来回摩挲怀中凤纹漆盒,仿佛怀中抱着的是某个稀世珍宝。
他眼底的春光仿佛能退去秋日的寒风。
果然是倾倒大楚无数贵女的第一公子。
王侯贵胄,概莫如是。
见之,令人神往。
就连司书这等小丫头都有些痴醉地仰望着这般天人的贵公子。
难道这就是诗经里写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司书团团上前见礼:“公子,我家王姬请您于朝夕宫相见。”
若敖子琰微微颔首。
“嗯。”
“公子,请随我来!”
司书忍不住想着王姬见了肯定也会欢喜的,在她的认知里,没有楚女能拒绝这样热烈的追求。
从西华门,穿过前廷直道,进入后廷宫苑,司书则规矩地走在前方领路,江流与清浦二人小心抱着两个锦盒,跟随在他身后,四人前往破晓殿,只是还没有走进朝夕宫的苑,若敖子琰就看见秋日下静静立于“三生亭”上,望着一波湖水出神的女子。
女子一身王姬缨佩常服,规矩严谨到就连一个袍角都没有一丝愈矩的起伏,平整垂落脚边,簇起的蛾眉显得为人有些一丝不苟,白晰的面庞微微泛黄染上三分方城多年的风霜,不算绝美的容颜于温婉之中少见一种男子才有的坚毅之色。
此时她眼神有些莫测地望着湖中偶尔跃出湖面的鲤鱼,似在出神又似在回忆。
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和他有关吗?
驻立良久的芈凰,回身第一眼正看见站在“三生亭”外的若敖子琰,长身鹤立于这了无生气的宫殿之中,正下颔高扬直视于她,气度卓然。
这位大楚当世最杰出的才俊,上一世最年轻的令尹。
似乎又以那种带着某种“审视”意味的眼。
正注目望着自己。
只是那眼神过于炽热,让她忍不住曼眸轻移看向他身后而立的司书还有苑囿中侍立的司琴,清声问道:“公子进来了,为何都不通报?”
若敖子琰以眼神示意司书她们不要解释,从清浦二人手中接过漆盒,独自上前,一步一步,走入“三生亭”中,隔着中间的石桌站定,与芈凰相对而立,笑道:“你静思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到,故叫她们不要出声。”
芈凰被他这样的笑,和一丝不错地盯着,十分不适,峨眉微簇,拘谨说道:“如此……我会有感失礼于公子。”
司书莞尔看着二人别扭的互动,催促道:“呵呵……公子你还是快说为何求见我家王姬?……你再老是盯着我家王姬,她可能就真的跑了……”
“司书!”
司琴生怕惹恼了来人,当先出声责道:“公子在前,怎能如此没有规矩!”
“是是,我错了……”
“公子您快说吧,您看!因为您,奴婢又挨骂了!”
司书作委屈状地向若敖子琰告状,惹的众人都抱以一笑,气氛稍松。
若敖子琰到没有多少在意,反而神色自如盯着芈凰:“我有些私话想要单独说于你听,若他们在……”
“司琴,司书,你们退下吧。”
“清浦,江流,你们也退下吧!”
寒冰玉砌的男声,实在好闻。
而那与生俱来的矜傲之气更让人臣服。
“是,公子。”言毕,他们二人就掉头走出苑囿,没有半分拖延。
司书拉着不肯离去的司琴疾呼:“有私话呢?……我们快走,别杵在这。”
“奴婢们告退。”
司琴小心翼翼看了男子一眼,向二人微施一礼然后告退。
不待芈凰答应允许,宫苑中只剩芈凰与若敖子琰二人相对而立在亭中。
三生亭上三生停。
前尘往事莫追忆。
这里是三生亭,是楚王宫中最不祥之地。
开国之后妣厉死于此,无数的美人曾经死于此,而她的母后最后也死于此。
想着“三生亭”的一些陈年旧事,芈凰望着渐行渐远的二婢,悄然移步至亭边,伸出一只皓腕探出亭外,信手折了一枝亭边野生牡荆在掌中把玩,借着赏花之迹,又与子琰特意错开两步远。
二人始终保持着一定安全的距离。
一双曼眸低垂,芈凰思量分寸,才曼声细语问道:“不知公子今日有何事求见?”
若敖子琰悄然地看着二人之间又拉开的距离,托着漆盒,看着她说道:“王姬似乎一直欠子琰一句话,子琰今日是来讨的。”
芈凰闻言颔首。
这三年,她确是欠他一句郑重的道谢。
扔了牡荆花,她微抬起瓜子脸,一双黑如琥珀的修长曼眸,慢慢移向身前之人,从下巴,到丰唇,鼻梁,再到那双让她不时会心生畏惧甚至心跳的眼,最后说道:“芈凰确实欠公子一句话。三年间,若不是公子千里传书,四位随侍护卫左右,芈凰绝不能全身而去庸国,又全身而退。”
说完,芈凰向面前之人,以王姬之礼深施一拜。
“芈凰多谢公子三年来慷慨相助,来日必当回报。”
“回报?”
寒玉雕成的俊颜半是轻叹,半是讥诮地挂起一抹轻笑,然后摇了摇头:“果然是忘记了啊!”
把两个礼盒轻轻放在石桌上,若敖子琰托起她的双臂不扶起也不松手,低头看着她道:“王姬欠琰的不是一句感谢而是一句承诺。”
从怀中掏出一个贴身收藏已久的玉色锦囊,解开系带,从里面抽出一张帛书。
“王姬可还记得这个!”
起身接过那一封薄薄的帛书,芈凰缓缓展开。
入目只有十二个绢绣的小字。
“边关战事吃紧,不知还有归期?”
这是她初到方城战事吃紧时写的,当时自己第一次收到若敖子琰的传书,心中满是忐忑,自觉二人关系似乎不到倾诉一番的程度,但又无人诉,最后才在信中袒露忧愁。
若敖子琰又从锦囊里掏出一张小小的传书,芈凰接过展开。
“你若还朝,可愿嫁我?”
这是若敖子琰写的回复,与自己的回信风马牛不相及。
芈凰含着一丝讥笑。
只见又一张传书递到手边,再度展开。
“生死未定,岂言婚嫁?”
这是她当时看了若敖子琰的回复写的。
已经在方城经历了几次与西土庸国生死大战相接的自己,当时看了只觉好笑,根本不知这位楚国第一公子为何有如此闲情逸致,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着回去,更一度嘲讽那些醉生梦死一般活在郢都城里的王公贵胄世家公子小姐,不知亡国在即。
“我若保你还朝,可愿嫁我?”
这是若敖子琰写来的第二次询问信。
“若此战仅余凰一人活着,岂非苟活于世?”
这是自己对于若敖子琰闲极无聊的行为的极大讽刺。
“我若护你得胜还朝,可愿嫁我?”
这已是若敖子琰不依不侥第三次询问。
可是想想,正是因为他一次又一次“闲极无聊”的询问,自己才终于顺理承章地得到他的相助,载誉得胜还朝,如今还活的好好的。
最后一张传书,若敖子琰捏在手里,摇了摇,却没有递上。
而是看着对面之人追问:“王姬可还记得,这最后一次是如何承诺于子琰的?”
三年杀场征战,芈凰本要忘记在尸海里的些微小事,可这样一张一张看过来,想不记都难。
任谁遇到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相激,也会不管不顾了。
“若芈凰一人能换楚国万方免于浩劫,岂有不应之理?”
若敖子琰看着芈凰渐渐全部忆起的样子,笑了笑,将那抽出最后一张传书收回锦囊,再度贴身放好。
一脸正色道,“三年前,王姬以为子琰信中再三所求皆是戏言;三年后,子琰仍然未改初心,不知王姬此时得胜还朝,可愿嫁我?”
活了两世的芈凰,第一次遇到这么个再三纠缠的人。
明明她和他已有了赐婚,诺言不应也得应;何况既然想起更是该应,为何还要一再追问。
心里既然有了疑问,芈凰暂时放下几分别扭,直视对方,坦言问道:“公子,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若敖子琰笑笑。
他就知道她心里存疑久矣。
“王姬请问,琰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瞥见这一丝轻笑,芈凰微挑一双纤纤峨眉,心底并不怎么高兴。
无论如何回答反问都有一种一言一思尽被掌控的感觉。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自认为前世今生都并非绝顶聪明之人,如果不是仗着重生作弊,根本不可能混到如今境况。
既然想不通也猜不透,就笨鸟先飞,就不耻下问,就多问多做,一切总会明白的。
这是重生后的芈凰一直秉持的再世为人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