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老狼”的魅力
与主流道德与崇高理念为书写对象不同,《黑泥——血战台儿庄之一》赋予其主要英雄孙连仲“老狼”的形象特征。“老狼”,在中国主流文化中颇有贬低意味的象征,但作家却有意描写孙连仲作为一名“老狼”的传奇性格与战争生活景观,充满了民间文化的审美韵味。
在李宗仁看来,台儿庄一战对当时整个战局的重要性、关键性是不言而喻的——“它不仅关系到整个抗战的前途,甚至关系到了世界局势的变化”;而且对李宗仁本人前途的意义也非同小可——“这场仗打不好,我的处境将会出现严重的不妙”。小说一开始即用民间的文化心理揣测李宗仁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内心世界。李宗仁在选择指挥员时必定要慎之又慎,最后敲定孙连仲是李宗仁思之再三的结果。
小说赋予了孙连仲一个非常形象的“狼”的外貌特征:
“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了小巷,他撑了一把雨伞,那张脸刀砍斧凿一般冷峭。一双眼睛,藏在厚厚的眼皮里,目光很软、很松散。这个男人有两只奇特的耳朵,又长又窄,瘦伶伶地向上耸。耳垂不是一撮软肉而是一尖骨头。”
在李宗仁眼里,孙连仲“两只老狼似的眼睛,依然高深莫测地眯缝着,没有一丝血色的薄嘴唇,依然紧紧抿着。”白崇禧对孙连仲的评价是:“孙连仲是一只老狼,典型得很。他从来不叫一声,利爪和利牙从来都是藏得严严实实。一般的风吹草动,休想叫他翻一下眼皮。可是,一旦让他发现了猎物,他会扑下来,从高高的山上。”阎锡山的评价是“这只狼羔子(指孙连仲)对冯玉祥可是忠心耿耿。人又极有骨头……”在这些颇有见识的人的眼睛里,孙连仲不止眼睛、耳朵、神态与狼相似,就连性格也与狼相像。因而,李宗仁认定“用孙连仲守城是知人善用,这只老狼,最善护窝的”,他对孙连仲的交代是:“我想请君入瓮,特请你这位‘守瓮’名将在台儿庄打一仗,叫全世界看看!”显然,李宗仁希望用这位“守瓮名将”守住台儿庄,请“日军”入瓮,使被板垣在临沂受挫而激起骄狂心理的矶谷,在台儿庄也挨一顿痛打,而且这一战是打给“全世界看看”的。
随着故事情节的进一步发展,小说运用传奇手法,描述了孙连仲在战争中所显现的不同寻常处。孙连仲把他的司令部选择在一个神秘、奇特、阴森的王妃墓里:
“台儿庄东头,傍着运河的北岸,有一座高大的坟墓。这座坟墓说是明朝一个皇帝的妃子,下江南时得了急病死了,埋在这里的。”
小说对“老狼”孙连仲这一举措的智慧与才能表示了由衷的赞叹。然而,在中国历史上这次运河古镇的大捷中,那一幅又一幅死尸叠陈的景象,一片片焦土,成为“老狼”孙连仲一生中都无法摆脱的噩梦,那“一汪汪黑血,一块块黑泥”,显现了这场战役的惨烈程度。其中,有日军摧毁了台儿庄北城墙从突破口冲进庄之后,池师长亲率敢死队与敌近战,拼死的士兵用大刀发挥威力的战斗场景;有八十多个士兵用十二枚一捆的集束手榴弹捆绑在身上,滚到敌军坦克底下,炸毁日本坦克的悲壮场面;更有当李宗仁命令以十万银圆奖赏敢死队员时,战士的“一致抗战,不要银圆”的慷慨激昂之声;还有台儿庄三分之二的地方为日军占领,孙军死伤十之七八,双方展开激烈的拉锯战之时,孙连仲对池师长也是他女婿的命令——“士兵打完了,你自己填上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进去!”……到战争最后,日军阵脚大乱,狼奔豕突,向北撤去,孙连仲部与友军内外夹击,形成了横扫残敌的壮观场面。小说详尽地描述了“老狼”孙连仲先依靠台儿庄的有利地形阻击敌人,之后又在夜里进行各种突击拼命拖住敌人,战争过程中他在司令部里发出的命令,在池师长听来声音是“阴森可怖”的。事实证明,孙连仲果然没有辜负李宗仁的信任与重托,在运河古镇台儿庄率部苦战矶谷师团,以顽强的防御和令日军感叹的反击,自始至终没有丢掉阵地。在他“老狼”般的死守中,矶谷“做梦也没有想到,台儿庄是一个巨大的泥潭,让他陷了进去,欲进一尺,竟比登天还难。”这是“老狼”的智慧所在,也是“老狼”的防御的韧性所在。日本侵略中国,在我中华大地上肆意践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表现出了异常残忍、凶恶的兽性。在这中华民族生存危亡时刻,当然需要威武强壮的“虎”、“狼”精神来应对,这是民间的生存规则,也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则。显然,作家在此呼唤的是“强者哲学”。
国难当头,毕四海所表现出的这只“狼”与蒲松龄《狼》中那个狡猾、阴险、凶狠的狼特征相近,与其贪婪的性格相远。这只“老狼”的所谓“狡猾、阴险、凶狠”,在台儿庄百姓、在中国的百姓心中,那是智慧,是强悍,是为国为民而殚精竭虑,是勇于献身,这一气质与精神在那一特殊环境中让中国人民感到异常的安全、亲切与温暖,有着无穷无尽的人格魅力。显然,“老狼”孙连仲在民间视角观照下,是一位可敬可爱的民族英雄形象,他兼有蒲松龄《狼》中的猎人与狼共有的品质:足智多谋,讲究策略,果断勇敢,最终夺取了这场战争的胜利。毕四海在台儿庄大战这一题材中呼唤狼的智慧与性格,彰显狼的优点,其实是对中华优秀儿女的勇敢品质、聪明才智的呼唤,是对爱国情怀、牺牲精神的呼唤,也可以说是民间对强者与正义力量的呼唤。
作为一名蒲松龄的老乡,毕四海在他的农村小说中,曾多次满怀激情地描述过多情聪慧的狐狸形象。其实,狐狸在中国主流文化中是邪恶的象征,如人们习惯把所谓勾引男人的女人称为“狐狸精”,把狡猾的男人称为“老狐狸”。但在民间文化中,对狐媚女人的评判是异常暧昧的,“狐狸精”固然有用媚态迷惑人的嫌疑,但更有美丽多情的含义。而在《黑泥——血战台儿庄之一》这篇小说中,我们又感到了毕四海对狼的偏爱,实质上仍体现出毕四海对民间文化审美的认同。在传统主流文化中,狼向来是狡猾、残忍、贪婪的象征,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还有“狼啊,你千万别堕落成人呀!”的先锋话语。而民间却认为狼很勇猛,且有智慧,常把它与百兽之王“虎”并称,如虎狼之威,如狼似虎,都是指为人们不敢小觑的动物。毕四海在小说中表现对狼的欣赏与赞美,体现了非主流的、民间性的审美趣味。在今天,我们看到的《怀念狼》、《海狼行动》等作品中,在现代人对“狼性”的赞美中,可以清晰地感到20世纪80年代的毕四海,对人性、对人类存在思考的某种现代性与先锋性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