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文素养 人文关怀与民族文化
(老师向学生行鞠躬礼,学生鼓掌。)
各位同学,大家好!今天是我们“中国古代礼仪文明”的第一课。
这堂课算是导论,主要跟大家谈谈为什么要开这门课,以及我的一些比较深层次的想法,或者说,这门课是根据什么理念来开的。把这些讲清楚了,大家对课程的理解才会更深,和我的共鸣才会更多,讲授的效果也才会更好。
今天这一讲的题目叫做“人文素养、人文关怀与民族文化”,这里面包含了三个问题:第一,什么是人文素养?第二,何谓人文关怀?我们为什么要有人文关怀?第三,我们这门课主要介绍中华传统礼仪,属于民族文化的范畴,那么民族文化与人文关怀、人文素养有什么关系?
一、人文素养与人文知识
这门课属于人文选修课。清华的学生以理工科为主,相对来说,文科学生比较少,但是学校规定所有学生每四个学分里必须有一个学分是人文课。为什么要为大家开这么多门人文选修课?能不能不开呢?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我们可以看到,在港台地区,一般的大学都要开一类叫作“通识课”或者“共同课”的课程,目的是要对当前的教育进行纠偏补弊。在如今的大学里,学科分割越来越细。比方说一个医学院的学生,是学神经科的;而神经科的学科又进行细分,他又是专门研究视觉神经的。于是,几年的课程都在这样一个狭窄的范围内进行。等到毕业了,才发现自己不能适应社会需要,连基本的人文社会科学的常识都没有。那怎么办?于是大家就想到要在大学甚至中学里弥补这种知识结构上的缺陷。所以不管你是学什么的,都要学一点文学、历史、哲学以及法律等课程。
港台地区的“通识课”、“共同课”,我们这里叫“素质课”或者“文化素质课”,大家已经选修过不少门了。在我看来,这类课程最大的问题是名不副实,往往开成了纯粹的知识灌输课程。比如说,把中文系的课程原封不动地端到物理系去。你不是学理科的吗?你不懂什么叫明清文学吧,那么,我来告诉你明清两代有哪些作家,这些作家有哪些代表作。从本质上说,这与素质教育无关,只能叫作人文知识课。你的知识结构不完善,我就帮助你把它完善起来,但不可能所有专业的同学都到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上课。补充一些这方面的知识当然有必要,但这是远远不够的。
台湾有一位很著名的女作家,叫龙应台,她曾经当过台北市教育局局长,为人率直,文风泼辣,大家或许有所耳闻。她曾经写过一篇文章,用鲁迅小说中的祥林嫂作比喻,描写个体生命中无可避免的困境,非常精彩。祥林嫂这样的人,可能很多人在现实生活中都见过,大街小巷中,一个疯婆子,衣衫褴褛,神神叨叨。一般人对此往往见怪不怪,不会有什么深入的思考。但是,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形象到了鲁迅的笔下,她的典型意义就被凸现出来了。通过对文学家观察社会的角度和思考方式的考察,我们不仅可以学到好多文学知识,更可以增进对人自身的了解。我想,龙应台就是一位具有这种洞察力的人物。下面我还会谈到。
清华大学这些年,每年都面向全国各重点中学招收推荐、免试的学生,我几乎每年都担任考官,测评考生的人文知识。这样的人文知识,是可以通过量化比出高低的。比如说,我出十个题目,这位同学回答出八个,那位同学才回答出两个,我就说,这位同学的知识比那位同学丰富。我们学校现在每年都举行人文知识竞赛。举办这样的活动,开设相关的课程,当然都很必要。但是,如果把所有的人文课程都定义在这样一个层次上——你知识储备不足,就给你补充更多的知识——在我看来,这样的定位未免失之过低。因为,即便学生拥有了丰富的知识,也不过是解决了一半的问题,而且不是更重要的一半。如果人文知识不能转化为个人灵魂中的东西,不能对人的气质、涵养有裨益,那么它就只是外在的知识,人格的独立、健全就永远遥遥无期。如果所有的素质课都开成了知识灌输课,失败的就不只是课程本身,而且是整个教育,因为教育的根本任务是培养人格完善的科学人才。我所说的更重要的“另一半”,就是人格教育。
这个问题郁积于胸,可是我不能把它很恰当地表示出来。最近读到龙应台的一篇叫《为什么需要人文素养》的文章,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心中自然欣喜万分,赶紧把它录下来,现在拿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龙应台说:
素养跟知识有没有差别?当然有!而且有着极其关键的差别。我们不要忘记,纳粹头子有很多会弹钢琴,有哲学博士学位,你能说他没有知识吗?这些政治人物难道不是很有人文素养吗?我认为,他们所拥有的,是人文知识,不是人文素养。这是一个本质的差别。知识是一个外在于你的东西,是材料、工具,是可以量化的“知道”。必须让知识进入人的认识本体。
龙先生寥寥数语,便把人文知识与人文素养的区别讲得如此透彻,真是精彩之极,我非常认同。大家知道,中国哲学非常注重人的理性的转化和提升。大体来讲,人生有三个东西:一种叫本体,一种叫功夫,一种叫境界。本体,就是你这个人认识事物的主观层次。成为一名博雅君子,是我们每个人都向往的。博雅君子德性高尚、胸襟博大,借用佛教的名词来说,就是有“境界”。处于幼稚、无知的状态的本体,是不可能自发地进入境界的,只有“让知识进入人的认识本体”,才能实现。连接本体与境界两者的途径是“功夫”。我们经常讲“你要下功夫”、“你的功夫不够”之类的话,“功夫”这个词的本义是学习,包括认知和践行两个方面。学到的知识,先要内化和吸收,然后体现在行为上。荀子在《劝学》中把学习分为“君子之学”和“小人之学”:小人之学的特点是“入乎耳,出乎口”,不往心里去;君子之学不然,他是“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不仅要往心里去,而且要“布乎四体”,是要体现在行为上的。荀子批评小人之学仅仅是做在口耳之间的“四寸之地”,是为了在他人面前“作秀”而学习;而君子之学是为了“美七尺之躯”,是出于修身的需要。龙先生的说法是与荀子完全贯通的。“本体”只有通过“功夫”才能渐入“境界”。所以,只有当知识进入你的本体,渗透在你的生活与行为之中,内化为你的生命体的有机组成部分,才能称之为素养。知识与素养之间的差别非常重要,知识向素养的转化则尤其关键,值得我们反复琢磨,认真思考。一旦想明白,你就会知道光有一些所谓的人文知识是远远不够的!
在作了以上的区分之后,龙先生又进一步解释说:“所谓人文素养,是在涉猎了文、史、哲之后,更进一步认识到,这些人文学到最后,都有一个终极的关怀。”龙先生这番话有两个要点,首先,一定要涉猎文、史、哲,我们通常说的“人文科学”,主要是指文、史、哲,它是人文精神的渊薮,不去读它,就没有门径可循。这是第一步,是最基础的功夫。其次,要有“终极关怀”。终极关怀是对“人”的关怀。这个“人”要打引号,因为它指的是抽象的人,并非具体的张三李四,而是把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东北人、广东人,中国人、外国人等所有这些人中相同的要素抽象成一个范畴——这叫“人”。我们读书的目的,最终是为了树立对“人”的关怀。可以说,是否具有这样的关怀,是知识是否转化为素养的标尺。所以,龙应台先生在结论中说:“脱离了对人的关怀,你只能有人文知识,不能有人文素养。”
龙先生讲得很透彻,也非常到位。事实上,这样的理念在古代中国可以说是渊源有自。古人常讲“读书明理”,一物有一物之理,万物有万物之理,不明事理,就不能成为一个理性的人。《汉书·艺文志》对古人读《诗》、《书》、《礼》、《乐》、《易》、《春秋》的用意有很深刻的见解,其中有句名言常被后人引用:“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意思是说,你成天读的是儒家的六经,但你的注意力却是在仁义上面。我们知道,“仁义”是儒家思想体系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我后面还会详细讲述。读《诗经》,你就要读出《诗经》里面哪个地方是讲“仁”的,哪个地方是讲“义”的;读《尚书》以及其他经典也是如此。而且,还要仔细分辨,认真思考,它这样讲是不是有道理,道理何在,于修身何益,对社会又有什么帮助。书要这样去读,才能明理。读书不是为了向人炫耀,逢人便讲我读过《诗经》,会背《老子》,是没有用的。最重要的是要体会经文大义,留意经典中无处不在的人文关怀。用个比较文雅的说法就是,要“涵泳”于其中,只有这样,才能说你的书读好了。
一般的说法认为六经经过孔子的整理。孔子整理六经的用意何在呢?《礼记·经解》对此作了阐述。在孔子看来,六经最重要的功能就是教化,通过知识传授达到教化的目的。现在我们对这段话逐句加以解释:
“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诗》可以改变人的气质,让人变得温柔敦厚。你要是不相信就试试看。我们这个班上的同学,如果每天读一篇《诗经》,一年就可以读完,那时你的气质就会变得高雅。
“疏通知远,《书》教也。”——《书》,是指《尚书》,里面收的都是上古的历史文献。这种书读多了,往往能够有意识地去寻求历史规律,深谋远虑,胸怀广阔。
“广博易良,《乐》教也。”——这里的乐,不是DISCO,不是摇滚,而是古人所说的雅乐。乐在儒家学说里是教化的工具,其理无所不包,其情无所不至,这是中国特有的现象,我们在后面还要专门介绍。
“絜静精微,《易》教也。”——《易》讲变化,一卦六个爻,其中的一个爻变了,事情就会起变化。如果你经常研究《易》,你就会变得目光锐利,思维缜密。
“恭俭庄敬,《礼》教也。”——经常接受《礼》教的人,对人对事都会恭恭敬敬,神色庄重。
“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春秋》记载了很多历史事件,而且有不少富于智慧的评价。如果熟读《春秋》,那你的眼光就会跟普通人不一样,善于把一些事情联系起来,用简洁中肯的词语去评价它。
如果一个人把六经都读了,具备了这六种特点,他就是一位德才兼备的君子。孔子以六经为教材,培养了一批优秀人才,他们不仅有远大的政治眼光,而且脚踏实地,做事勤恳,文采斐然。这样的教育效果不是仅凭说教就可以达到的,而是要通过对经典的学习、体认,以及慎思明辨的功夫来提升本体,故能成贤成圣。
二、人文关怀
人文关怀的话题,我们前面已经简单谈到,著名史学家钱穆先生对此也有论述,可以供我们作进一步的思考。这里我先要向大家声明一下,其实我不应该直呼其名地称“钱穆先生”的,应该称他“钱宾四先生”,这个道理可能不少同学不明白。我们现在来问一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呀?”(一位女同学站起来回答:“我叫仝舟。”)不对,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这位女同学回答说:“我是叫仝舟啊。”)看来这位同学没有听明白,仝舟是你的姓名,而不是你的“名”和“字”。古人在“姓”和“名”之外还有“字”,比如孔子姓孔,名丘,字仲尼。如今,我们都只有姓名,没有“字”了。钱先生姓钱,名穆,字宾四。根据我们中国人的传统,在与人交往时,尤其是对尊长,要称呼对方的字,直呼其名是失礼的。只有两种人可以直呼别人的名字:一是父母和祖辈,二是国君或者天子。所以直呼其名有讨便宜或不尊敬之嫌。我如果刚开始就称“钱宾四先生”,可能大家不熟悉,不知道我在说谁,所以,我先说明一下,以后我就称“钱宾四先生”了。我们这门课是介绍中国传统礼仪的,我不能先失礼。
抗战时期,钱先生以个人之力编了一本《国史大纲》,这是非常罕见的。中国历史太过悠久,历史学家穷其一生,也只能研究某个断代,比如历史系,有研究先秦史、秦汉史的,也有研究魏晋史、隋唐史、明清史的,所以很难形成通贯的史观和足够渊博的知识,但是钱先生有这样的学养。他写《国史大纲》时,正值外敌入侵,民族危亡在即,他写这本书的目的,是要用国史来唤醒中国人民救亡图存的热情,人文关怀极其鲜明。钱先生在这本书的扉页上有如下一段弁言,非常有名,请大家看大屏幕:
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
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否则最多只能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
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
三、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即视本国已往历史为无一点有价值,亦无一处足以使彼满意。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此乃一种浅薄狂妄的进化观。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此乃一种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谴。
四、当信每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备具上列诸条件者比数渐多,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否则其所改进,等于一个被征服国或次殖民地之改进,对其国家自身不发生关系。换言之,此种改进,无异是一种变相的文化征服,乃其文化自身之萎缩与消灭,并非其文化自身之转变与发皇。
钱先生开头就说:“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请大家注意,钱先生说读书要有“信念”!他说了四条必须具备的信念:
第一,“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这水平线划在什么地方?钱先生没有细说,但是可以肯定,在座的同学一定是在知识水平线以上的。屏幕上的小字,是钱先生自己做的注解。他解释说:“否则最多只能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这个话很重啊!如果你对中国历史不了解,你就不能算中国人啊!即使你是清华出来的,也不能说是真正的中国人。
第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光知道还不行,必须在了解历史的同时,对自己民族的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社会上有这样一些人,专门批判我们中国人的老祖宗。他们读过不少书,也了解历史,不过他们对我们的母文化毫无温情和敬意,所以一张嘴就要骂,就要批,不把这个民族的根挖掉誓不罢休。钱先生解释说:“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外国史不在我们的文化之脉上,所以不一定要对它有温情与敬意。母文化不然,它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是我们为之怦然心动的文化。如果对她没有温情和敬意,那和外国文化有什么区别?
第三,“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所谓虚无主义,钱先生解释说:“即视本国已往历史为无一点有价值,亦无一处足以使彼满意。”言古必称希腊,言今必称美国,中国五千年文明,只有专制、吃人、腐败、愚昧,一团漆黑,一无是处。古语有“数典忘祖”,不知这种人算不算?“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大家检查一下自己: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比古人聪明?现在有些人把历史看成是无限向上的斜坡的态势,后来者一定居上,今人的聪明智慧一定远胜古人。钱先生批评说:“此乃一种浅薄狂妄的进化观。”我深表赞同。历史发展的态势非常复杂,犹如心电图谱那样,并非高峰不断。一个非常高的波峰之后,往往是长时间的消化吸收,超越与创新并非随时都在进行。
雅思贝尔斯认为,公元前8到公元前2世纪是整个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印度出现了释迦牟尼,希腊出现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中国则出现了孔子、老子、孙子、孟子、荀子等群星灿烂的一批杰出学者。现在很多人崇拜西方,其实西方人很讲传统。西方人常说,尽管现在的科技已经很发达了,可还是常常要回到轴心时代去寻找智慧。所谓的“文艺复兴”,就是对希腊、罗马文化的回归。但在我国,由于近代以来的种种原因,国人把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扩大、变形为庸俗的社会进化观,以为历史发展永远是单线条的,有进无退,后必胜前,以致形成浅薄狂妄、浮躁苛刻的社会心态,贻害不浅。我们只要作一个简单比较,就可以看出这种观念的荒谬之处。当今大学的哲学系里哲学家不少,但有谁写得出《老子》?区区五千字,研究了两千年,依然深不可测,取之不竭。全世界那么多军事院校,谁还写得出《孙子兵法》?那么多的作家,谁能写得出《红楼梦》、《水浒》?以后或许会有,但今天却没有。面对这样的智慧,我们怎能不肃然起敬?又怎能把我们的历史说成是一团漆黑?
能给人智慧启迪的经典不是每个民族都有幸拥有的。改革开放之初,看到身边富裕的亚洲“四小龙”,我们自惭形秽。某日,我跟一位韩国教授聊天,谈到中韩两国的经济和国民收入的差距。这位教授说:“衡量大国小国的标准不是经济,而是文化。经济发展并不难,韩国用了20年就完成了,中国经济的起飞,恐怕还要不了这么久。难的是文化的发展。中国是文化大国,有那么多史学、文学、哲学的经典,可是韩国至今没有本民族的经典。”这话说得很对。20年过去了,中国经济总量早就超过了韩国,外汇储备居世界第一。韩国人的经典读物依然是《孟子》、《论语》、《大学》、《中庸》,文学经典则是《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都是从中国传过去的。而在我国,从先秦时代开始,哪朝哪代没有经典?这样丰厚的文化积淀,在全世界也是不多见的。这些经典,只要你认真学习过,对它的温情和敬意油然而生,你就不会“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民族自尊心与自豪感油然而生,历史虚无主义自然会日渐消退。
第四,“当信每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备具上列诸条件者比数渐多,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一个民族的振兴,需要有文化的凝聚力。钱先生解释说:“否则其所改进,等于一个被征服国或次殖民地之改进,对其国家自身不发生关系。换言之,此种改进,无异是一种变相的文化征服,乃其文化自身之萎缩与消灭,并非其文化自身之转变与发皇。”说得何等深刻!近百年来,我们对传统文化过于刻薄,没有温情和敬意,这实际上等于承认外来文化尤其是西方文化的至上地位,把自己当成附庸。我在香港报纸上看到过一篇文章,说西方人打到中国以后,极力在经济上、军事上进行殖民,但在文化上从未能够实现殖民。可悲的是,如今很多的中国人在文化上实行“自我殖民”,认为中国文化不如西方文化,就彻底地“除旧迎新”,唯西方文化马首是瞻。这样的事实怎能不令人担忧!这正是我今天逐字逐句给同学们讲解钱先生这几个“信念”的原因。希望诸位懂得民族自尊,懂得文化自觉。
说到这里我插一句,今天我换了这件中式衣服来上课,大家是不是觉得很新鲜?其实我小时候一直是穿这种对襟的或者是右侧开襟的衣服的。最近几十年中国社会发生了激烈变化,这里面既有积极的地方,也有消极的地方。积极的地方是经济发展了,物质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了;消极的地方是传统文化渐行渐远,民族服装的消失就是证明之一。黄帝是中华的人文初祖,衣冠文物,肇端于此,这几年陕西黄陵祭祀黄帝的仪式已升格为国家典礼的级别,可是与祭的官员穿的都是西服。连战先生到南京中山陵祭祀,穿的也是西服。中山先生当年推翻清朝,不愿穿清朝时期的衣服,就发明了中山装,作为汉民族的文化表征。连战先生是中山先生的传人,却连中山先生的衣钵都不要了,中山先生若九泉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慨?类似的怪事还有很多,有一次我接到一个会议通知,上面注明要穿“正服”参加。我打电话去问:“什么是正服?”主办者说就是西服。奇怪!中国至迟在五千年前就发明了丝绸,服饰文化灿烂之极,如今不仅没有民族服装,而且奉西服为“正服”,真是匪夷所思!今天是我这学期第一次上课,我特意找回这身衣服,这是少年之后几十年来第一次穿,我希望用它来代表我的文化态度。我是中国人,我的正服理应是民族服装。最近我去台湾开会,看到那里穿中式服装的人越来越多,包括许多年轻人。香港的刘德华、成龙也在各种场合穿中式服装,我们这里似乎反响不大。不知到什么时候来听课的同学穿中装的也会越来越多?
从上面所引钱先生的话,我们可以在一个大视野中看到他的人文关怀的身影。今天的大学教育,依然要关注人文关怀的问题。我最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谈到学校的功能,作者认为:“学校的目标始终应当是:青年人在离开学校时,是作为一个和谐的人,而不是作为一个专家。”所谓和谐的人,正是指他身上洋溢着的人文关怀。大学不是技工学校,而是一个以身心和谐、人格健全、智力发展为培养目标的场所。对此,当年在清华极受尊重的老校长梅贻琦也有深刻的论述,他从形式到精神对中西教育进行了比较,今天读来,依然很有启迪,我们来看大屏幕:
今日中国之大学教育,溯其源流,实自西洋移植而来,顾制度为一事,而精神又为一事。就制度言,中国教育史中固不见有形式相似之组织,就精神言,则文明人类之经验大致相同,而事有可通者。文明人类之生活要不外两大方面,曰己,曰群,或曰个人,曰社会。而教育之最大的目的,要不外使群中之己与众己所构成之群各得其安所遂生之道,且进以相位相育,相方相苞;则此地无中外,时无古今,无往而不可通者也。
教育的根本作用,在于使每一个接受教育的人能够安身立命,不仅实现一己内心的身心和谐,而且实现个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梅校长所说的“相位相育”,出自《中庸》“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提倡的就是一种和谐理念。上个世纪30年代清华著名教授潘光旦就将这一理念应用于优生学,提出“位育教育”的概念,在教育界影响至巨。而这样的理念,远非科学技术能够包容,它是一种认识,更是一种情怀,一种素养。所以如果有哪位同学问我人文科学有什么用,我就会回答说:“君子不器。”只有人不再作为工具存在,并不再按照工具的标准来衡量人的价值时,才能“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人涵泳于自然之中,平和而沉静,独立而自由,教育的目的在此,人类追求的幸福也在此。
三、中国的人文传统
要明白中国的人文传统,先要知道中国与西方的差异所在。从希腊、罗马以来,可以说西方文化的特征是神性的、宗教的,这在今日西方的节日中仍有体现。在西方文化中,人的灵魂是要上帝来管的。中国则不然。自西周以来,神或者宗教在中国文化中就没有取得国家层面上的统治地位。所以,西方人到中国来都很不理解,为什么中国人都是无神论者?上帝明明存在,这些人怎么都不信啊?不信上帝,自己的灵魂怎么办?给谁啊?往哪里放啊?这样的担忧对中国人来说并不存在,因为中国人都明白,人的灵魂是自己来管的,而且应该努力管好。或者说,相对于西方的神性、宗教而言,中国文化的特征是人性、入世。这样的差别不可谓不大。
相对于虚无缥缈的东西来说,中国人更看重实际存在的事物,而存在以及如何高贵地存在,成为中国人最关注、思考最深的范畴。儒家的重要经典《大学》说,人的一生要走修为的路径,从修身、齐家开始,然后走向治国、平天下,实现自己淑世救民的抱负。杜维明先生把这一路径比作一组同心圆:一层一层向外扩大,而核心则是身,即自己。人为什么要修身?因为人是从动物界进化过来的,身上残留着许多动物的属性,如贪婪、放纵、自私、好逸恶劳等。人为了不使自己堕落、重新回到动物群里去,就需要不断调适和校正自身,通过功夫来改造和提升本体的境界,这就是修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由内及外,由己及人,由近及远,渐次扩大。这既是心性的完善,也是生命的完整体现,灵与肉的关系和谐一致、紧张不再,这是中国文化的独特之处,也是它的高明之处。
《大学》第一段对此有很精辟的解释,我们不妨一起来看看。“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明德”,在这里是一个名词,人一生下来就不同于畜生,是因为人有与生俱来的善端,如仁、义、礼、智、信,这就是“明德”。而畜生不可能有善端,所以人与畜生不同道。但由于尘俗的影响,私念萌生,既有的“明德”就会蒙上灰尘,所以要“明明德”,前面一个“明”是动词,即要让既有的明德恢复光明。但这并不容易,有一个自外而内,然后自内而外的往复过程。任何一个有抱负的青年,都应该脚踏实地地从完善自我做起。“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修身不能托诸空言,德行也不能清谈,家、国、天下,既是修习的环境,也是检验的场所,所以儒家重视笃行,反对“口惠而实不至”的假道德、伪君子。修身要通过研究、观察式的格物来致知,就是获得真知,从而使自己能够正心、诚意,实现修身的目标。古人说:“一言足以兴邦。”像这样的话大家不妨抄录一些,作为座右铭,贴在床头案前,时时提醒自己,真积力久,或许你的人生会因此改变。
后世的儒家非常重视《大学》开头的这些话,称之为“三纲领”、“八条目”。清华大学三栋早期的学生宿舍,分别叫明斋、新斋、善斋,大家都知道这些楼是林徽因设计的,却很少有人知道它们得名的来历。现在我们知道了,它们取自《大学》开头的三句话。办大学的目的是什么呢?是要让学生人文日新,使自身原本光明的德性重放光芒。然后用自己美好的德行去影响别人,使得与你接触过的人的面貌为之一新,这就是“新民”,这个“新”字也是动词。这样的努力要持之以恒,终生不息,直到自己以及身边的人都能达到“至善”的境地,才可以“止”。“新民”,最初写作“亲民”,朱熹改为“新民”,被后来的学者所信从,近年出土的简帛资料表明,朱熹的改动是对的。当年清华为这些楼房命名时,考虑的正是对学生的要求和期望。而“斋”字的含义是指修身之所,提醒学生即便一人独处,无人监督,也不可恣意放纵。现在很多大学不讲究这些,都叫“宿舍”,为求简便,用数字排顺序,简单倒是简单了,只是没有了人文内涵。而宿舍是睡觉的地方,也是可以放肆、撒野的地方,与“斋”的所指不在一个层次上。
我平时很喜欢看人物传记,对清华历史上杰出学者的传记尤其有兴趣。因为有感于当今大学教育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就比较注意这些杰出学者在大学时代的情况,并与当今的大学生作比较。一比较,我发现差别很大。今天的学生较之几十年前的清华学人,缺少的不是知识,而是人文素养、人文关怀,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缺少血性。以钱宾四先生的侄子钱伟长为例,他是中国著名的物理学“三钱”之一(另两位科学家是钱学森和钱三强,都是为中国科学发展作出过重大贡献的学者)。当年钱伟长报考清华时,作文和历史都是一百分,作文题是《梦游清华园》,他在规定的45分钟内写了一篇450个字的赋,写得漂亮极了,考官无法挑出错误,只好破例给了满分;历史试题是说出《二十五史》的书名、卷数、作者、谁作的注,他也得了满分。这件事一时传为美谈。入学不久,抗战爆发,当时的学生不怎么看重个人的所谓前程,而把民族的命运看得很重。钱先生觉得文科救国太慢,想科学救国,于是去找物理系主任叶企孙先生,请求转系。叶先生得知他入学时物理只考了30多分,拒绝了他的要求。钱先生就每天去磨,最后,叶先生让他到物理系旁听一学期课,期末考试通过就留下,否则回原系。钱先生于是每天早上不到六点就去教室看书,期末考了70多分,终于被收下。后来,学校派遣20位同学到欧美学习,由一位英国教师带队。到上海集合后方才知道,海船的第一站是日本横滨,并要停留三天,同学们异常愤怒:两国正在交战,生灵涂炭,怎能到敌国的领土上游山玩水?愤怒之下,大家撕掉护照,拒绝出行。这种行为显示了中华民族的血性和高尚气节,使那位英国教师深受震撼。后来,钱先生又有一次到美国留学的机会,当时中美关系比较微妙,使馆领事问他如果中美交战他会不会站在美国一边?他立刻站起来说“NO”!钱先生并非不知道如此回答的后果,但他宁可出不了国,也不能背叛自己的祖国。要说人文素质,这就是最好的体现,而且与中国历代相传的民族气节一脉相承。我们的教育,就是要培养这样的气节,这样的血性。
中国传统文化中最讲“知行合一”。程颢曾说:“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读书不是为了卖弄,而应该是自身的需要,就像饿了以后,见馒头就吃,不需要什么理由,为的只是自己的身体健康。朱熹说:“圣贤千言万语,只是要知得,守得。”圣贤讲那么多的话,“知得”固然必要,但更重要的是能够实践,也就是“守得”。另外,他还说:“入道之门,是将自家身己入那道理中去。渐渐相亲,久之与己为一。”将自己的身心投入进去,久而久之,浑然一体,不分彼此,这就是浸润的功夫。朱熹是我非常敬佩的学者,在历史系的资料室中,有一副朱熹编写的对联“立修齐志,读圣贤书”,是钱宾四先生手书,十分宝贵。诸位不妨抄录下来,时时看一看,想一想,一定会有所帮助。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说的也是修养的功夫。
四、答疑
学生:老师,您好。刚才您说到今天穿的这件衣服,是民族服装,可是这件衣服应该是清朝入侵后才带过来的,那么在清朝那个时代,这件衣服就代表汉族被奴役,也是一种压迫。
哦,这件衣服跟清朝的服装可不大一样。你看,对襟、直领,都是汉民族的基本元素,也是中国人普遍使用过的基本样式。
学生:有的同学在穿汉朝或者唐朝的服装,还有某个协会,提倡穿这样的服装。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没有什么错啊,至少表明这些同学很有人文关怀。
学生:如果您能全身都穿这样的衣服会更好。谢谢!
嗯,那我今天来“新民”,先把你们“新”起来,然后你们再去“新民”。中国古代的衣服样式非常丰富,而且很有文化内涵,大家只要看看《汉武大帝》、《大明宫词》这些电视剧里的服装,就会知道此言不虚。有一个当红女演员,当记者问她有何成功之道时,她很实事求是,说自己主要是运气好,因为演的第一部戏是古装戏,而女孩子穿古装,很衬人漂亮,六分美貌,穿了古装就有九分。民族服装最适合本民族的人穿。台湾人把京剧称为“国剧”,把中国画叫作“国画”,把普通话叫作“国语”,实际上,我们还应该有“国服”。阿拉伯、印度、东南亚国家等都有自己的民族服装,日本人、韩国人平时西装革履,但一到重大节日或者婚礼就要穿上民族服装。清朝被推翻后,中山装成为国服。以前毛泽东、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不管是接见外宾,还是出国访问,都穿中山装。现在大家不穿中山装了,那么什么样的服装才是我们的国服?由于没有统一规定,有些着急的人就穿唐装、深衣之类的衣服,很不统一。我想,国家要文化复兴,制定一套大家都认可的民族服装,应该是重要内容之一。
学生:我是人文学院的学生,有些老师会给我们布置很多书单,有哲学、历史、文学等。但我在读书的时候,总有眼花缭乱的感觉,不得要领。您刚才提到人文知识与人文素养的问题,我觉得读了很多书,但是人文素养并没有多大的提高。我想问一下,如何通过人文知识的途径,把人文素养融入我们的生活中?这两者如何沟通?
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我刚才引朱熹的话说,要溶入、浸润到里面去。这里的关键,一是思考,二是践行。所谓思考,是要用心把某些道理想清楚。如果是对的,就要付诸行动。只有亲身去践行,才能加深你对某个道理的体会,从而树立起文化自觉。比如范仲淹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要仔细思考,它究竟是说什么?如果你认同他的理念,那么就要照着去做。用刚才我引用的荀子的话来说,就是做学问不能“入乎耳,出乎口”,而是要“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每天睡觉前或者写日记时也试着“三省吾身”,今天做了什么事情,哪些可以,哪些还不行,是否有良心不安的地方,诸如此类,逐渐成为习惯,潜移默化之中,你的境界就提高了,就会慢慢养成人文关怀的胸襟。
学生:但是这样做需要一定的勇气。比如说穿传统服装吧,确实很了不起,但是……
没有那么严重吧?现在刘德华、成龙在公众场合都穿民族服装,没有引起什么不良反应啊。前两年,江泽民总书记带头穿唐装,全国有不少人都跟着穿了,连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不少主持人都穿了唐装,大家的观感也都不错啊。
学生:我也买过这样的衣服。但买回宿舍,同学就跟我打赌说,你敢穿这件衣服出去吗?买衣服就是要穿的嘛,我就穿出去了。可是穿这件衣服的时候回头率相当高,而且会有很多人指指点点。您这样自信地做的话,需要很大勇气。是不是可以用一种比较温和的方式呢?
人需要自信,脑袋长在自己脖子上,不要总是看人家的脸色行事,那样多累啊!陈寅恪先生是留过洋的,而且时间不短,他在清华穿一身传统服装进出课堂,可是谁都很尊重他。清华化学系有位学生叫徐诚如,后来改学文科,很有成就,我没有见过他,听说他当年在学校里都穿长衫,信步闲庭,成为校园里一道难得的风景线。有些事就是要敢为天下先,要有一种浩然之气,一旦看准了就要义无反顾,不计毁誉。当然,我不是说每个人都要穿唐装,穿什么衣服是各人的自由,大家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文化理念和生活习俗来处理。
好,时间到了,今天的课就到这里。谢谢大家!(老师向学生行鞠躬礼,学生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