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科隆(4)
“你就叫我梅布尔吧,梅布尔·沃伦。我有个侄女和你一模一样。我在科隆给一家报纸做事。你一定得来看看我。我那套小公寓可爱极了。你是在度假吗?”
“我是跳舞的。我到君士坦丁堡去。有个英国剧团在那儿演出,其中一个姑娘病倒了。”梅布尔·沃伦拉着那姑娘的手,一时冲动起来,简直想以某种荒唐、显眼的方式表示慷慨。干吗不干脆放弃留住珍妮特的希望,劝这个姑娘取消合同,请她代替珍妮特充当由自己赡养的伴侣呢?“你真漂亮。”她大声说。
“漂亮?”科洛尔·马斯克说。没有一丝笑意缓和她的怀疑态度。“你是在耍弄我吧。”
“亲爱的,你多善良,心多好呀。”
“那当然了。”她的口气带着点俗劲儿,一瞬间几乎毁了梅布尔·沃伦心中的幻象。可科洛尔·马斯克又期望地说:“别提什么心好。再说一遍,我真的漂亮?”梅布尔·沃伦把握十足地满足了她的要求:“亲爱的,你确实很可爱。”姑娘惊诧而又热切地瞪眼望着梅布尔,那样子真叫人动心,梅布尔脑海中那些都市化的阴暗角落里闪过了“处女”这个字眼儿。“没人说过你漂亮吗?”急切而又疑虑重重的梅布尔恳切地问,“连餐车上你那位年轻的朋友也没说过吗?”
“我跟他谈不上相识。”
“我想你很聪明,亲爱的,犹太人是不能信任的。”
科洛尔·马斯克慢吞吞地说:“你觉得他也会这么想吗?他会以为我不喜欢他是因为他是个犹太人吗?”
“亲爱的,他们对此早习以为常了。”
“那我要去告诉他,我喜欢他,我也一向喜欢犹太人。”梅布尔恶狠狠地嘟囔起来,不出声地骂着脏话。
“你说什么?”
“在找来医生之前,你总不至于就这样把我扔下不管吧?我的隔间就在过道尽头,和我侄女在一起。要是你能找来医生,我这就回去。”她瞅着,等科洛尔一消失,就溜进了一间厕所。火车猛地停了,随后开始向后倒行。沃伦小姐透过窗子,望见了维尔茨堡[8]建筑物的尖顶和美因河上的大桥。列车正甩下三等车厢,在信号箱和铁路侧线之间来回地行驶转轨。沃伦小姐留了点儿门缝,以便观察过道上的动静。当科洛尔·马斯克和津纳医生出现时,她关紧门等候脚步声过去。要走到过道尽头还有很长一段路,只要她麻利点儿,时间就来得及。她溜出厕所。她还没来得及关上门,火车就启动了,车身一晃,门哐地关上了。但科洛尔·马斯克和津纳医生都没有回头。
梅布尔笨拙地跑起来,由于火车的运动而在过道里撞来撞去,手腕和膝盖都碰肿了。吃罢早饭回来的旅客都紧贴在窗户上让她通过,其中几个人用德语抱怨着,知道她是英国人,以为她听不懂。她露出大门牙,恶意地朝他们笑笑,又接着跑起来。她要去的房间并不难找,因为她认得挂在墙角的雨衣和那顶肮脏的软帽。座位上还放着一张晨报,一定是津纳一两分钟前在维尔茨堡车站买的。就在她沿着过道追赶科洛尔·马斯克的那几步路里,她已经谋划好了每个步骤:和津纳同在一个隔间的人正在吃早餐,津纳医生正在列车的另一头找她,起码三分钟之内不会回来。在这段时间里,她必须搞到足够的事实来迫使他开口。
首先是那件雨衣。口袋里只有一盒火柴和一包“金叶”牌香烟。她拾起帽子,摸了摸帽箍和衬里;过去她曾经在帽子里发现过非常宝贵的资料,但医生的帽子里却空无一物。现在她的搜查工作已到了一个危险的关口,因为摸摸帽子乃至翻翻雨衣口袋,总还是可以掩饰过去的,可要是从行李架上拉出衣箱,用小刀撬开锁,再打开箱盖,那就会很容易使她被人指控为盗窃。而且,在她摆弄那把锁的时候,折刀的一面刀刃偏偏断了。任何从这儿经过的人都会明显看出她在撬箱子。她前额上渗出了汗珠,急得有点儿发狂。如果我让人发现了,那就意味着解雇,她想,英国最不入流的廉价报纸也不会容忍这种事的;我要是被解雇了,我就会失掉珍妮特,也没希望把科洛尔搞到手了。她一面撬着,推着,刮着,一面又想:如果我成功了,单凭这样一篇报道,他们就会对我百依百顺,每周再加四镑薪水也算不上什么奢求。我就能租一套宽敞点儿的公寓,珍妮特听到这消息就会回来,再也不离开我。为了今天的冒险,我将得到幸福和安全,她想。这时,锁打开了,箱盖被掀起,她的手指触到了津纳医生的秘密物件。最先摸到的是一条羊毛束腰带。
她小心地拿起束腰带,发现了他的护照。护照上的名字是理查德·约翰,职业是教师。年龄五十六岁。这说明不了什么,她想,那些来历不明的外国政治家都知道上哪儿去买护照。她把护照放回原处,开始伸手在衣箱正中的衣服里摸来摸去,海关官员在检查提袋底下和边上的物品时,总是忽略这个地方。她希望发现传单或信件,但只有一本一九一四年德国出版的旧旅行指南:《君士坦丁堡及小亚细亚、巴尔干、爱琴海、塞浦路斯》。这本书夹在一条裤子里。梅布尔·沃伦办事可毫不含糊。她估计还有一分钟的安全时间,既然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査,她索性翻起这本旅行指南来,因为这本书被那么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确实有几分奇怪。她瞧了瞧书的扉页,失望地看到上面写着理查德·约翰的名字,是用拉纸的笔尖写的小巧的、花里胡哨的字体。不过,名字下面有一个值得记下来的地址:“大滨海伯青顿,学校公寓。”《号角报》可以派人去采访那儿的校长。说不定可以发掘出一篇好报道呢。
这本导游书似乎是从旧书店买的,封皮很破旧,扉页上贴着查令十字街一家书店的标签。她翻到贝尔格莱德。那儿有一页地图,已经用得松脱了,但上面没有什么记号。她检查了和贝尔格莱德有关的每页纸,随后又检查了和塞尔维亚有关的每页纸以及有关现属南斯拉夫的那些国家的每页纸。连一个墨水斑点都没有。若不是因为她在衣箱正中找到了这本书,她就会放弃检査了。尽管明摆着什么都没有发现,她还是顽固地认为,这本书是特意藏在那儿的,因此其中必有奥妙。她用拇指迅速地翻动着书页,因为有许多折叠的地方,翻起来时易时难。在书前面的一页上,她在文字说明中发现了用墨水画的一些横线、圆圈和三角。然而这一页谈的只是小亚细亚某个不知名的城市,而且,这些笔道很可能是个孩子用直尺和圆规胡乱画的。显然,如果它们是一种密码,那只有专家才能破译出来。他把我难倒了,她一边把衣箱的表面弄平整,一边恨恨地想,这里什么都没有。但她不想把旅行指南放回去。津纳藏起这本书,其中必有奥秘。她已经冒了这么大的风险,不妨再多冒一点儿。她合上衣箱,把它放回到行李架上,却把那本旅行指南轻轻地塞入衣衫,放在腋下。她只消把胳膊贴紧身子就能夹住它。
但是现在不能回自己的座位去,那样就会碰上往回走的津纳医生。这时她想起自己原本要在火车站采访的奎因·萨沃里先生。通过《闲话者》杂志上的照片,《纽约客》杂志上的漫画,《信使报》上的铅笔素描,她对他的相貌已相当熟悉。她小心翼翼地朝过道望了望,像个近视眼似的眨眨眼睛,随后快步走开了。她在头等车厢中没有找到奎因·萨沃里先生,但最后还是在二等车厢的卧铺中找到了他。他把下巴埋在大衣里,一只手攥着烟斗,亮晶晶的小眼睛正打量着过道里来来往往的人们。在他对面的角落里,一个牧师正在打盹儿。
沃伦小姐打开门走了进去。她摆出一副专横跋扈的派头,不待邀请便坐了下来。她觉得是她给这个男人带来了他所希求的东西——名气,而自己却得不到什么报酬。因此她无须对他柔声细气地说话,不必像先前劝诱津纳医生那样引导他开口。报刊有替他推销书籍的力量,所以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冒犯他。“你是奎因·萨沃里先生吗?”她问道。眼角余光一瞥,她看见那个牧师神色一变,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来。可怜的傻瓜蛋,她想,让十万册的销量唬住了,我们的销量是二百万呢,明天将有二十倍于十万的人听说津纳医生。“我想代表《号角报》,对你进行一次采访。”
“我觉得有点儿突然。”萨沃里先生说,他扬起下巴,拉了拉他的大衣。
“不必紧张。”沃伦小姐机械地说。她从提包中取出笔记本,啪的一声打开。“随便对英国公众讲几句吧。是匿名旅行吗?”
“啊,不是,不,”萨沃里先生说,“我又不是王室成员。”
沃伦小姐开始记录。“你要去什么地方?”
“嗯,首先,”萨沃里先生愉快地说,似乎沃伦小姐的关心使他很高兴,其实沃伦小姐的心思已经回到那本旅行指南和那些胡涂乱画的几何图形上去了,“去君士坦丁堡,然后可能去安卡拉、远东、巴格达、中国。”
“写一本游记?”
“啊,不,不。我的读者要的是小说。这本书将取名为《出国记》。写一个伦敦人的奇遇。那些国家,那些不同的社会文明。”他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德国呀,土耳其呀,阿拉伯呀,对于主角——一个伦敦烟草商来说,这一切都是第二位的东西。你明白吗?”
“完全明白。”沃伦小姐一面说一面迅速写道,“战后几年中最杰出的革命家之一,理查德·津纳医生正在赴贝尔格莱德的归国途中。五年来世人普遍认为他已经死去,其实他一直以教师的身份住在英国,等待时机。”但他为什么要回国呢?沃伦小姐思忖着。“你对现代文学有何高见?”她问,“乔伊斯、劳伦斯以及诸如此类?”
“现代文学是过眼烟云。”萨沃里先生立即做了一个很有警句意味的答复。
“你信奉莎士比亚、乔叟和查尔斯·里德[9]这样的作家吗?”
“他们将万古永存。”萨沃里先生颇为庄重地宣布道。
“波希米亚主义,你不主张吗?对‘菲兹罗伊’酒馆作何感想?”(“曾经签发了对他的逮捕证,”她同时写道,“然而须待审判结束才能使用它。可是当审判结束时,津纳医生却杳无踪迹了。警察对所有的火车站进行了监视,拦截了每一辆汽车。无怪乎关于他被政府特务谋害的流言不胫而走。”)“你是否认为不必穿奇装异服,戴大黑帽,穿天鹅绒外套,等等?”
“我认为那简直会要我的命。”萨沃里先生说。他现在一点儿也不局促了;他一面偷偷观察着牧师,一面说:“我不是诗人,诗人是个人主义者。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穿着打扮,他只靠自己。而小说家却要依靠别人,他不过是个有表达能力的普通人。他是个间谍。”萨沃里先生戏剧性地补充说,很有点儿让人迷惑不解,而且把前前后后的h音都吞掉不发。
“他必须观察一切而又不为人所注意。人们一旦认出他来,就不肯多谈了,就会在他面前装模作样,他也就发现不了什么东西了。”沃伦小姐的笔飞快地写着。既然她已经让他开了口,她就要赶快思考思考,无须再向他提问题了。她用铅笔涂出一些毫无意义的符号,看起来倒很像速记体,足以使萨沃里先生相信他的话都被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了;在这些曲线、直线、圆圈和方块的掩护下,沃伦小姐思索着。她把可能同那本旅行指南有关的各种事都想到了。那本书是一九一四年出版的,但保存得相当好;没有怎么使用过,但有关贝尔格莱德的那部分却是例外,那幅城市地图由于经常被人翻弄,书页已经松脱了。
“你听懂这些观点了吗?”萨沃里先生急切地问,“它们很重要。对我来说,它们是文学道德的试金石。你知道,一个作家具备这种文学道德并不妨碍他的书卖出十万册。”沃伦小姐的思路被他打断了,很恼火,差点脱口回嘴道:“你以为我们如果讲真话,还能卖出二百万份吗?”
“非常有趣,”她说,“读者一定会感兴趣的。那么,你认为你对英国文学有何贡献?”她拿起笔来,鼓励地朝他笑了笑。
“这当然应该由别人来评说,但是就个人愿望而言嘛,我希望能在现代小说中恢复欢快和健康的风格。那种内心反省,那种阴郁情调,等等,如今实在太多了,无论如何,这个世界总还是个充满奇遇的好地方。”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抓着烟斗,漫无目的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恢复乔叟精神。”他说。一个女人沿着过道走了过去,顿时,萨沃里先生的全部注意力显然都去尾随那女人的背影了,他的眼神和他的手同样一起一落地抖动着。“乔叟,”他说,“乔叟。”突然,当着沃伦小姐的面,他放弃了这种努力,他的烟斗落到地上,他一边弯腰去找,一边恼怒地大声咒骂:“活见鬼,真该死。”这个人劳累过度了,一种并非他本性的人格折磨着他,好奇心和欲望折磨着他,他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上。沃伦小姐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她倒不是恨这个人,她恨一切显赫的成功,无论是卖出十万册书还是达到时速三百英里;这种成功使她成了采访者,而那个男人则成了屈尊俯就的被采访者。但那同样也会风云一时的失败却是另一回事,那时她将代表报复的一方,钻入牢房,钻入旅馆前厅,钻入简陋的内室。在盆栽棕榈和钢琴之间,一个男人被她捏在手心上,他被挤到结婚照片和大理石钟跟前再无退路了。这时,她简直有点儿可怜自己手中的牺牲品,很少问他涉及隐私的问题,也不大留心他的回答了。她满意地想,《寻欢作乐》的作者萨沃里先生离这样的失败也相距不远了。
她重复着他的用语。“健康,”她说,“这就是你的使命吗?不搞‘儿童不宜’的东西。他们在学校里拿你的书当奖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