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时人莫小池中水，浅处不妨有卧龙
虽然我们“急诊四杰”的友谊与日俱增，但是工作是工作，友情是友情，下班了我们四个会一起去打球、喝酒，但是上班时路易仍难改对我们两个高学历低水平的鄙视，虽然听到他说的那些难听的话我已经不会再真的生气了，但还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刺激我的自尊心，让我更努力地学习。
彼时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比较难忘的一段时光，每日都能学到新东西，每日都有不同的感悟，我在几个月内迅速成长，由一个新手成为熟练工。
初冬的早晨，阳光明亮，我踏雪接班，刚交完班，正打算开医嘱，门口一阵嘈杂，根据声音判断，是有120送危重病人来了。
迎着声音走向门口，果然是120。看见病人的那一瞬间我怀疑是不是看错了，因为这分明是个学生妹！路易闻讯赶了过来，我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都生出一丝不安，这个病例比较罕见，肯定大有文章，定要大费周折，毕竟年轻人有问题的太少见了，往往被120送来就是大问题了。
120医生迅速交代经过，女孩是北四环附近著名大学的一名大三学生，打排球过程中突发晕厥，120到场后就地复苏，目前血压靠多巴胺维持，仍未清醒，随时有生命危险！
为什么？怎么办？
急诊科医生要在最短时间内判断出大概病情，做出下一步诊疗的计划。像这种随时危及生命的案例，没有最快，只有更快！郑主任曾经说过：“你要是脑子转不过来或转得慢，就不要在急诊混，可以去高血压科，或者内分泌科，千万别在这儿给我帮倒忙！”
其实，急诊科医生充满魅力的地方就在这儿：要有最敏捷的思路、最稳定的双手，最重要的是还要有最牛×的心理素质！你永远看不到一个急诊医生慌乱，急诊科永恒的经典场面是垂死的患者、跳脚的家属和表情冷峻的急诊医生。一名医生冷峻的表情对心急如焚的家属来讲是极大的安慰，所以心理素质很重要。急诊科医生像是一个私家侦探，不时有人仗剑闯入家中，你要在短时间内通过他的外在表象和简单表达猜出他想要什么，然后马上给他想要的东西，不然转眼就是血溅五步。所以，作为医生，就得有福尔摩斯的思维，而且得是福尔摩斯做脑筋急转弯时的思维。
急诊处理问题是有一定套路的，具体的起手式和出招模式因人而异。我刚开始工作那会儿总结出来的思路，竟成为我日后一直延续的经典思维模式，并在我以后的教学工作中发扬光大。其实世间问题大抵如此，看似深奥，一捅即破。许多玄妙之处，一通百通，百窍皆通再融会贯通，也就有神通了！
其实这也无甚玄机，一点即破！首先要保证患者的循环和呼吸有效工作：基本上，哺乳动物无论生什么病，最终导致死亡的直接原因就是循环和呼吸衰竭，所以，无论患者是啥问题，记得要先顾这两样！血压或者呼吸微弱、无效的患者，可能会在2分钟内死亡！所以，要在第一时间维持血压并且开通呼吸道。血压可以问120大夫，他们在车上肯定测过了，但是要记住，不要盲目地相信任何人！病人情况要通过自己判断，任何人提供的关键性的指标都不要盲目相信，可以参考，但要自己再亲自评估。血氧要看患者的呼吸频率、深度，面色有没有青紫，有指尖血氧监测当然更好。这个女孩血压110/60mmHg（收缩血压为110毫米汞柱，舒张血压为60毫米汞柱），虽然有药物在帮助维持，但目前不是优先处理项目。她呼吸急促，吸氧状态血氧85%，不需紧急气管插管，但要留意。
然后是极其考查智力的急诊探案了：初步判断病因！这个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造成人晕厥的常见原因那么多种，怎么样能快速判断呢？以这个女孩为例，年轻人晕厥原因常见的有：1.低血糖，这个比较容易判断，比如最近有没有减肥啊，有没有和男朋友赌气不吃饭啊，等等，另外，看四肢有没有冷汗，昏迷前有没有心慌、心率变快、脸红或苍白、烦躁、头晕头痛，等等。排除这个可能性主要靠测血糖，方便快捷，价格还便宜，不管啥样的昏迷病人，先让护士测个血糖，这个病人血糖大于2.8mmol/L，血糖具体为6.8mmol/L，属于正常范围，先排除。2.有没有神经系统问题，比如癫痫、脑出血、脑梗塞，等等，查看病人，各项反射功能均正常，看起来不像。3.有没有心律失常，比如室性心动过速、室上速、房颤，等等。这一步的诊断主要靠心电图等。心电监测提示心率极快，每分钟170次。马上做张心电图，原来是室上速。这是一种快速心律失常的症状，可以见于任何年龄，年轻人里面很常见，多数症状比较轻，往往被忽视，但真正厉害的室上速造成死亡都有可能！室上性阵发性心动过速常常表现为突然发作，心率增快至每分钟150到250次，可能持续数秒、数小时或数日，心悸可能是唯一的症状，但如有心脏病基础或心率超过每分钟200次，可能表现症状为无力、头晕、心绞痛、呼吸困难或昏厥！
我赶紧和路易说：“原来是室上速啊！那没话说了，咱们电击或者推‘异搏定’吧！”
路易眯着眼睛说：“那么简单吗？一般室上速造成的昏厥，折腾这么久了，也该醒了。还有你怎么解释她血氧变低的问题，室上速极少对呼吸影响这么厉害？”
这便是理论和实践的差距！路易的确身经百战，这么一个信息，他看见了，就立刻像饿狗叼住包子一样不肯松口！
路易马上就去问跟着女孩来的同学和老师：“她平时有没有哮喘，这几天有没有淋雨或者感冒？”
我知道，路易现在是在考虑患者的血氧低可能是哮喘发作，或者是肺炎等情况。
结果，上述疑问的答案均是否定的！
路易开始用手去揪他下巴上面的胡子，揪下来一根后还要拿这根短胡茬扫扫脸。真是有够变态的！不过我知道，这是路易碰到难题后的反应。最终，他像发了狠的狼狗一样叫了一声：“电击先！”
我问：“你不管血氧了啊？”
路易说：“等他妈想出来，黄花菜都凉了，先解决心律失常，然后看看血氧会不会恢复！”
我马上电击，果然有效，心律瞬间恢复。但是，血氧却不断往下走，现在指尖氧饱和度已经掉到70%了，再掉就有危险了。
我赶紧问：“插不插管？”
插管的意思是要用一个管路通到气管里，然后用皮球或呼吸机来吹患者的肺，帮助她呼吸。
路易说：“给我听诊器，我听听先！”
我马上把听诊器递过去，路易听了一会儿说：“右侧肺怎么没有呼吸音啊？”
我抓过听诊器听，果然是的，正常情况下，两侧的肺在呼吸的时候是可以听到类似微风吹过胡同的声音的，但是这个女孩一侧的肺完全没有风声，这明显是一侧的肺根本没有在工作。
突然，一个灵感显现出来，我马上走出复苏间，问女孩的同学：“她打球的时候有没有嚼口香糖？”
穿运动服的女孩想了一会儿，说：“有，她还给了我一个，是绿箭牌的！”
路易这会儿也醒悟过来，然后我们齐声说：“什么牌子并不重要！”然后我们对视一眼，又一起说：“异物吸入！”
异物吸入的意思就是这女孩在运动的时候可能因为兴奋，也可能因为呼吸急促，把口香糖直接吸到气管里了！这时候我管你什么牌子的口香糖，用面罩供氧先顶着，马上找耳鼻喉科做气管镜把口香糖拿出来先！
后来的处理就比较顺利了，绿箭牌口香糖被取出来以后，把氧气开大，慢慢地，女孩恢复了意识。
我正享受着这种拨开云雾见晴天的快感时，路易突然回头，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你是怎么想到异物吸入的？”
我淡淡地说：“因为你从来不运动，根本不知道运动的时候嚼口香糖是很有型的，我上大学的时候打过五届高校排球联赛，蹦跶时吞到肚子里的口香糖，记不清多少块了，现在想想原来吞肚子里还算幸运的。年轻人，医学来源于生活，你的生活太贫瘠了。”
路易琢磨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吗？各有各的生活。有次我看一个酒精中毒的病人，突然吐了很多暗红色液体，家属马上跑过来说他儿子吐血了，很紧张加害怕，我过去看了看就告诉她，这不是血，是红酒！年轻人，这也是生活，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吐过多少次红酒。”
我咒骂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正当我们互相谩骂的时候，女孩醒了过来，呆呆地看着互相攻击的两个急诊医生，完全没想到其实她刚刚从奈何桥走了回来……
人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经过这个病人，我发现不知不觉中路易已经开始在危急的时候听取我的意见了，这让我很是得意，同时明白了为什么路易和祖老师会如此鄙视高学历的医生。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一个决定就是一条人命，管你什么学历，要是瞎指挥，胡乱处理，当然没有人会待见这样高分低能的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