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菲尔丁关于小说的理论(4)
在菲尔丁那时候,“历史”(history)就是“传记”(biography)。“历史的”(historic)就和“浪漫的”(romantic)相对,传记或“真史”也就是传奇的对称,法国十七世纪后半叶写作小说的倾向是反对满纸荒唐的传奇,而要使读者读来仿佛有读历史那样的真实感,因此小说往往挂个“真史”或“真传”的招牌。一来掮了历史的牌子可以冒充真实,二来可以抬高小说的声价,因为小说向来只供人消遣,而历史供人借鉴,有教育意义。有的小说从历史取材,借个背景或借几个人名。拉斐德夫人(Mme de la Fayette)的《克莱芙公主》(La Princesse de Cleves)是一例。有的小说捏造历史,说是从新发现的历史材料中得来。彭迪(Pontis)《达大安传》(Mémoires de M.d′Artagnan)——大仲马《侠隐记》的蓝本——就是一例。[138]这类传记在十八世纪的英国非常风行,英国小说家笛福(Defoe)也学到诀窍,他的《鲁滨孙漂流记》、《摩尔·弗兰德斯传》、《罗克莎娜夫人传》等都是这类捏造的历史。所以斯狄尔在《闲谈者》(Tatler)上嘲笑法国传记说:“我以后要通知一切书店和翻译家:法国人所谓传记(memoir),只是小说(novel)的别称。”[139]十八世纪以来,小说“野史”的声价继续增高,到十九世纪,大仲马就可以说拉马丁(Lamartine)的《吉隆登党历史》(Histoire des Girondins)“把历史抬高到小说的水平”。[140]把斯狄尔的话和大仲马的话对着看,我们可以了解这两百年里对文学各种体裁的看法的变化。
“历史”“传记”的招牌并不能使故事显得真实,反而使人对真正的历史和传记都怀疑起来,以为也是捏造的东西。十八世纪初期勒萨日的现实主义小说《吉尔·布拉斯》不冒称历史,从此小说才不向历史依草附木,而另开门户;普雷奥(Prévost)、马里沃(Marivaux)等继起直追。[141]菲尔丁把《吉尔·布拉斯》称为“真史”,把塞万提斯、勒萨日、马里沃、斯加隆(Scarron),连他自己并称为“我们传记家”。[142]他所举的“传记家”,除了塞万提斯和他自己,都是法国现实主义小说作家。勒萨日和马里沃的作品还可算传记,斯加隆的《滑稽故事》(Roman Comique)就绝不能算传记。显然菲尔丁所谓传记只是指那种不是传奇而写现实的小说。其实最早把亚里斯多德《诗学》的理论应用在小说上的,文学史家承认是法国十七世纪小说家于尔菲(Honoré d'Urfé)。他那部风行的小说《阿斯特瑞》(Astrée)的布局和人物等等都按照亚里斯多德论史诗的规则。[143]法国十七世纪前期和中期的传奇作家都攀附史诗,自高身份。[144]菲尔丁可能也因为一般小说受人轻视,要抬小说的声价,所以把自己的小说比做史诗。[145]反正传奇或小说都不登大雅之堂,都要借史诗的招牌来装门面。传奇向来和史诗渊源很深,文艺复兴时代大批评家斯卡利杰(Julius Caesar Scaliger)就指出希腊赫利奥多罗斯(Heliodorus)的传奇小说《埃塞俄比亚人》(Aethiopica)模仿史诗[146],故事也劈头从半中间说起。菲尔丁以为传奇小说不合人生真相,没有教育意义,所以算不得史诗。我们从他自称传记家这一点,想见他着重的是反映现实,不写实的小说便不是他所谓史诗。以上从菲尔丁的作品里摘取了他的小说理论,也许可供借鉴之用。
一九五七年
(原刊于《文学评论》一九五七年第二期)
注释:
[1]高尔基对菲尔丁的推崇,见叶利斯特拉托娃著《菲尔丁论》——《译文》一九五四年九月号136页。
[2]参看安贝尔(H.F.Imbert)《斯汤达和〈汤姆·琼斯〉》(Stendhal et“Tom Jones”)——《比较文学杂志》(Revue de Littérature comparée)一九五六年七月至九月号351—370页。
[3]庇艾尔·安德华纳·德·拉·普拉斯(Pierre-Antoine de la Place)的译本一七五〇年出版。
[4]见《小说家列传》(Lives of the Novelists)——世界经典丛书版22页。
[5]见《米德尔马契》(Middlemarch)第15章——世界经典丛书版147页。
[6]见《菲尔丁的小说》(Les Romans de Fielding)一九二三年版284—285页。
[7]见《亨利·菲尔丁:他的生平、著作和时代》(Henry Fielding,his Life,Works,and Times),一九五二年版。
[8]见德登著《菲尔丁》第1册328—334页,又第2册666—671页。
[9]见《汤姆·琼斯》(以下简称《汤》)第5卷第1章。本文翻译原文,都加引号;没有引号的只是撮述大意。
[10]见《汤》第16卷第1章。
[11]见德登《菲尔丁》第2册591—592页。
[12]见《汤》第16卷第1章。
[13]见《汤》第5卷第1章。
[14]见斯狄尔(R.Steele)和艾迪生(Addison)一七一一年编辑的报纸。
[15]见《汤》第9卷第1章。
[16]见《约瑟夫·安德鲁斯》(以下简称《约》)序。
[17]见《汤》第2卷第1章。
[18]见《汤》第2卷第1章。
[19]见《约》序。
[20]详见艾特金斯(J.W.H.Atkins)《古代文艺批评》(Literary Criticism in Antiquity)第1册167—168页。
[21]见斯宾冈(J.E.Spingarn)《文艺复兴时代的文艺批评》(Literary Criticism in the Renaissance)246、294页。
[22]见狄容《菲尔丁的小说》284页。
[23]艾迪生称勒·伯需为“当代最伟大的批评家”。他论弥尔顿(Milton)《失乐园》的几篇文章,都是按照勒·伯需《论史诗》里的规律来批评的。——每人丛书版(Everyman's Library)《旁观者》第1册546页;又第2册496页。菲尔丁最佩服的夏夫茨伯利伯爵(Shaftesbury)也把勒·伯需称为法国最伟大的批评家——罗伯生(J.M.Robertson)编注本夏夫茨伯利《论特性》(Characteristics of Men,Manners,Opinions,Times,etc.)第1册94页。
[24]见《汤》第11卷第1章。
[25]见《诗学》1449a——根据布茄(S.H.Butcher)《亚里斯多德论诗与艺术,附〈诗学〉译本》(Aristotle's Theory of Poetry and Fine Art,with a Critical Text and Translation of the Poetics)。以下所引《诗学》都根据这个本子。
[26]夏夫茨伯利也提到荷马的《马吉悌斯》,见《论特性》第1册130页。这部遗失史诗还存留着五十六个零星片段,见勒勃(Loeb)古典丛书本《海修德,荷马的赞美诗与荷马的杂诗》(Hesiod,Homeric Hymns and Homerica)537—539页。
[27]见《诗学》1449b。
[28]同上书,1459b。
[29]同上书,1448b。
[30]同上书,1449a。
[31]见《诗学》1450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