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茶馆风波
当你的小主人阿炯被福鑫茶馆可恶的骆老板赶出门时,你正在垃圾堆旁和红娜卿卿我我呢。
红娜就是半年前你刚被小主人收留不久,有一次在乡间土道上遭到镇上狗群包围,唯一没跟灰公狗跑掉的那条红毛小母狗。
你在阿炯家待了大半年了。小主人对你不薄,经常抱干燥的稻草给你铺狗窝,有什么好吃的总匀一份给你,还一天几遍用温热的手掌抚摸你身上的狗毛。但人类的友谊和温情能满足狗的一切情感需要,却无法代替动物的一种本能欲望。令你气恼的是,佛海镇和金竹寨所有的母狗都用厌恶的眼光看你,对你不屑一顾。有一次,你看见同寨那条名叫多伦的差不多可以做狗奶奶的老母狗正在一丛野蔷薇旁朝一条金环蛇狂吠乱叫。金环蛇高昂着三角形的脑袋,火红的芯子飞快吞吐着,嗞嗞有声。多伦的狗嘴里滴着唾液,瞧得出来,它很想吃一顿美味蛇肉,却又害怕被毒蛇咬中。蛇和狗已经僵持了好一阵,蛇想逃又怕被多伦趁机咬住脖颈,所以把身体紧紧盘成一团。
你悄悄绕到金环蛇背后,出其不意地蹿过去,金环蛇还没来得及扭头噬咬,你就叼住了它的颚骨下端。你当野狗时在山林和蛇有过周旋,晓得这是蛇的致命处。这条金环蛇是脱过七层蛇皮的老蛇,比你想象的还要凶蛮,细长的蛇身子像条伸展自如的牛皮绳,紧紧缠绕住你的身体,裹得你喘不过气来,仿佛全身的狗骨头都要被勒断了。你丝毫也不敢松口,你晓得,一旦松口,金环蛇便会把你置于死地。你和金环蛇在草地上滚作一团,差不多快窒息了。咔嗒一声,你终于听到蛇的颈椎骨被咬断的声响。刚才还紧凑得像牛皮绳似的蛇身体松垮成一团烂草绳。
你喘着气,朝看得发呆的多伦汪汪叫了两声,示意它快来咬食鲜美的蛇肉。你没想到,多伦老母狗这张褶皱纵横的老脸上会浮现出一种鄙夷的表情,朝后退了两步,好像你是个不洁的邪物,好像它高贵的身份被你玷污了。汪汪汪,它发出一串委屈的吠叫,扭头跑掉了。你气得差点没晕倒。
在佛海镇上,由于你孤身迎战狗群,并把头领灰公狗下巴颏咬伤,镇上的狗既憎恶你,又惧怕你,同性把你看成是强盗,异性把你看成是流氓,都对你恨而远之。
只有红娜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瞧你。
开始,你对红娜并不抱非分妄想。它长得太美了,狗毛细密光滑,毛色华丽醒目,尤其从额头到尾尖那根红条纹,像道红霞,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它体态匀称,五官秀美,高贵得像位公主。你亲眼看见,灰公狗衔着一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麂子干巴送到红娜面前,尾巴先是翘得笔直,随后又甩成一团麻花,露骨地传递着爱的信息。灰公狗外貌英俊,又是镇子狗群的头领,平日里很受母狗的青睐。麂子干巴又是很难吃得到的美味山珍。可是,红娜连正眼也不瞧灰公狗一眼,扭身走开了。
红娜不仅对绅士般的求爱无动于衷,对强盗式的求爱还敢以牙还牙。那次你把小主人送进福鑫茶馆后跑到垃圾堆寻食,看见一条名叫健立宝的健壮的黑公狗黏黏乎乎地贴近红娜,伸出狗舌想要舔红娜的脖子,红娜一闪身跳开了。
红娜给你的感觉,就像一位冰清玉洁的皇后,凡夫俗子休想得到它的青睐。
多少次你和红娜在垃圾堆里邂逅,你都不敢造次,没有胆量去试探。可是,你又特别喜欢它娇美的体态和它身上那股对狗来说芬芳的气味。
那天下午,你又看见红娜独自在镇上那家熟食店窗下徘徊。熟食店里那股烤肉的异香也太吸引狗了。你佯装着觅食的模样,向它的倩影靠拢过去。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有个扎红蝴蝶结的小姑娘买了一包熏肠,走出熟食店,突然脚踩在一块果皮上滑了一下,手一抖,一大坨粉红色的熏肠颠出油腻腻的包装纸掉到地下,滚了一层泥灰。小姑娘惋惜地哎呀一声,就走掉了。人类的卫生观念很强,不吃掉在地上的不干净的食物。狗才不在乎卫不卫生呢,你赶紧蹿过去,叼起这坨熏肠,然后绕到熟食店的后窗下。红娜还在那儿流连张望呢。你想把熏肠送过去,但想起灰公狗曾对红娜献过类似的殷勤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你又心有余悸。你站在红娜面前十来步远的地方,想走上去又缺乏勇气,想离开又舍不得放弃这么一个好机会,顾虑重重,进退维谷,不知怎么办才好。
红娜站在熟食店后窗下含蓄地朝你摇动起那条漂亮的红尾巴,像朵盛开的红罂粟。
你鼓足勇气,朝前走了五步,把熏肠放在地上,又退回到原先的位置。熏肠像贡品似的摆在你和它之间,当然是爱情的贡品。
过了一会儿,红娜犹犹豫豫地朝前走来,对熏肠嗅嗅闻闻,用前爪刨刨扒扒,又叼着熏肠在空地上小跑起来——做出要寻找一个僻静的角落独自进食的动作——其实兜了个圈又回到原先你摆放熏肠的老位置。完成了狗寻食进食的一整套规范行为后,它就蹲在你面前津津有味地开始嚼咬熏肠。你希望它把维系生命的蛋白质连同你的渴望和爱意一起吞咽进肚。很快,红娜吃完了熏肠,它的眼光变得含情脉脉,像支质量上品的鱼钩。
好戏才开演,可惜,太阳落山了。小主人在茶馆收了场子,要回家了。你只好把岩浆似的炽热暂时收敛冷却,去履行自己领路的职责。
当天夜晚,银盘似的月亮升上树梢,小主人安睡了。你钻出狗棚,翻过墙院,撒腿向镇上跑去。月光把山野照得一片银白。纯洁的月色勾起你无限思念、无限渴望。你一口气跑到镇子西头澜沧江畔。吊脚楼在远远的月光下像古戏里宰相戴的乌纱帽。红娜的狗棚就搭在吊脚楼下。你站在高高的江隈,向着吊脚楼狂吠乱叫,宣泄着澎湃的激情,发泄着莫名的惆怅。突然,吊脚楼前一片朦胧的银辉中闪出一团活泼的影子,随即传来红娜呜呜的低嚎,羞涩哀怨,似娇似嗔。
世界上一切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你和红娜,不,只剩下两颗互相渴念的心。
从此,你和红娜成了形影相伴的情侣。清早,你护送着小主人从金竹寨来到佛海镇,红娜总是站在镇头那棵杏树下,摇着尾巴迎接你。黄昏,当你陪伴小主人回家时,红娜总要相送到半道的水轮磨坊,有时还会一直把你送到金竹寨。
有时冷静下来连你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美丽非凡的红娜怎么会相中一条相貌奇丑无比的公狗的?是前世有缘命中注定?不,狗是不相信所谓命运的。这里头也许有什么奥妙,但你一下子无法猜透。
三个月后,红娜柔软的弯成穹形的腹部渐渐鼓了起来,最后膨胀成大蜂窝似的椭圆,坠在胯间。你喜欢让红娜横卧在草丛中,把耳朵贴在红娜隆起的腹部,里面有生命在跳动。你也喜欢伸出长长的粉红色的狗舌,一遍又一遍深情地舔着红娜圆鼓鼓的腹部,舔得里面的小生命惬意地蠕动。
你和红娜都很喜欢玩这种爱的游戏,可以说是百玩不厌。母爱和父爱并非人类的专利。繁衍生命的本性使一切高等动物都具备这种爱的本能。狗也不例外。
当你的小主人阿炯额头被水泥窗台撞起个鸽蛋大小的包包时,你和红娜正躺卧在垃圾堆旁的草地上,一面晒着暖融融的太阳,一面轻吠曼叫和红娜肚皮里的小生命进行心灵的对话。红娜狗脸上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甜蜜的表情。于是,你也坠入梦想:你看到一群活泼可爱的狗崽在阳光下逮蚂蚱,动作天真稚拙,毛色黑红相间,五官长得和红娜一样端正,性格却是你的复制品,都有火焰般的激情……
“迪克——迪克——”突然,街上传来小主人阿炯焦急的呼叫声。你立即抛下红娜循声奔去,小主人扶着墙站在街上,额头撞起青包,竹棍也不翼而飞。日头还未上中天,小主人就离开了茶馆,这是从未有过的怪事。你很纳闷,便衔着小主人的裤角拽了拽。“迪克,我的迪克!”小主人像碰到久别重逢的亲人那样,蹲在地上,一把把你搂住,抱着你的狗脖子,泪水潸然落下,呜咽着说:“完了,迪克,茶馆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哪?”
小主人的泪水滴在你的唇吻上,你第一次尝到人类的泪,咸咸的,还有一丝苦涩味。
你虽然无法听懂小主人的话,但你与小主人朝夕相处了大半年,已熟悉了小主人的表情和语调。他落泪说明他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他语调凄凉说明他碰到了天大的倒霉事。
你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小主人。你甚至还弄不清事情的原委。你只能做一条忠贞的狗在这种场合能做的事,用狗舌舔他的鞋,使劲朝他甩动尾巴,往他怀里贴挤,用身体语言告诉他,不管遭遇到什么灾难和麻烦,你迪克永远和他在一起。
小主人一个劲地哭,伤心欲绝。
也许,他是因丢失竹棍摸不进福鑫茶馆的门而哭泣的吧,你自作聪明地想。你叼起他的衣襟,把他拉起来,向茶馆拖拽。到了茶馆门口,他手扶着门框再也不走了。
汪汪,进去吧,小主人,茶客已经坐满,该你进去拉琴了。
“不,迪克,骆老板不要我拉琴了。他们有了……录音机。”
你这才听见茶馆里一片音乐声,还有个娇滴滴嗲溜溜的女人在哼唱:
……
真情像流水爱像火苗,
一步一步好像羚羊奔跑。
……
你的狗脑子一下子开了窍,原来是这么回事,那片音乐和那个女人抢占了小主人的位置,小主人没地方可去拉琴,所以哭了。
你本质上是猎狗,你已在奔流的血液里积淀起这样一个信念:主人的厄运就是自己的厄运,主人的需要就是自己的职责。
既然那位酸不拉叽的女人排挤了小主人,那么,只要撵走那女人,小主人就可以重新进茶馆拉琴,你想。你是狗,你不可能完全理解人际关系中曲里拐弯的复杂性,你的狗的线性思维只能进行2-1=1这样简单的演算。
你吠叫一声,蹿向茶馆。门口有个穿黄色军用大衣的瘦老头,手里捏着一根木棒,那张隔夜的脸严肃得有点死板,一看就知道,是茶馆骆老板雇来的看门人兼警卫,现在改名叫保安,专门对付乞丐和狗。见到你,瘦老头举起木棒:“嘘——”朝你发出色厉内荏的恫吓。你连狗熊的巴掌和老虎的尾巴都见识过了,还会在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和他手中的木棒吗?你龇牙咧嘴朝他瞪了一眼,汪,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阴森森的低嚎。瘦老头本来还挺威严的脸霎时间变得惊慌失措,本来挥舞木棒挺板正的身躯霎时间像蜡人遇到火一样萎缩下去,很滑稽地扔下木棒,往门旁躲避,闪出道来。你像贵客似的跑进店堂。
店堂有点儿暗,你匆匆朝四面环视了一圈,奇怪,只有女人的歌声,却看不见女人的身影。你以为是自己站的位置太低,看不透彻。你纵身一跃,跳上靠窗那张茶桌。丁零哐啷,满桌子陶壶瓷盏被撞歪碰翻,从桌面舞蹈到水泥地上,跌得粉身碎骨。这时,守门的瘦老头才从噩梦中惊醒,发出迟到的报警声:“不好,疯狗来了!”与此同时,靠窗茶桌边围坐的客人瞧着你就像瞧着扔进来的一颗炸弹似的,呼啦一声散了场,朝门口、窗口和柜台里钻。
你并不想伤害和吓唬任何茶客,你不过是想把小主人阿炯被剥夺的权利重新夺回来而已。
你站在茶桌上,视界和人一般高了。你重新搜寻了一遍店堂,今天生意不错,店堂里几乎座无虚席,但你看见的都是清一色的男人,没有一个不长胡须不长喉结的女人。那要命的慑人心魄的甜美悦耳的歌声却仍然充斥空间。你急得几乎要撞墙。你只好凭听觉来寻找了。你很快辨清方向,声源来自摆着水果糕点纸烟等杂货的壁柜上,那儿有一个比你体形略小的黑色长方形匣子,中间有很多银白色的键钮,外形装潢十分讲究,左上角还有一排小红灯在不停地闪烁。你不懂这是立体声双卡收录机,你还以为那位会唱歌的女人就躲在这个黑匣子里。哪怕她躲藏在天涯海角你都要找到她教训她并撵走她!你把编排有序的茶桌当作跳台,三张茶桌三级跳远,噗、噗、噗,朝那架对你和小主人来说是不祥之物的黑匣子蹿跃过去。身后响起一片茶具的呻吟声和茶客的惊呼声。整个茶馆乱成一锅粥。
这时,茶馆那位长着鹰钩鼻的骆老板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捡起看门瘦老头扔下的木棒,朝你扑来。“浑蛋,老子活剥了你的皮!”他骂道,“打死你个疯狗!”你刚跳到壁柜前,还没来得及去扑咬那只黑匣子,骆老板已赶到你背后。幸好柜台旁就是一扇窗子,照射进来的明丽的阳光把骆老板举棍欲砸的投影洒落在你的面前。你已来不及扭头观察,胡乱在茶桌上打了个横滚,那本来想砸断你脊梁骨或打断你狗腰的木棒落在你狗臂上,虽然那儿是你整个狗身体最无关紧要的部位,却也火烧火燎般疼。骆老板刹那间又重新高举起木棒。你被他惹得野性勃发,你忍无可忍,一个鱼跃扑上去,就在他木棒再次要落到你身上的瞬间,一口咬住他的手腕。你没想到人类的皮肤比象皮、熊皮和狗皮都要脆嫩,你才稍稍用了点力,你尖利的犬牙就穿透人皮嵌进肌肉。
“喔唷——”骆老板杀猪般地嚎了起来,鹰钩鼻扭歪了,撒了木棒。你松开狗嘴,他朝后一仰,跌倒在地,大呼小叫道:“快,叫警察,叫警察!”
你是狗,你根本就不知道警察的厉害。
你什么也不怕,纵身一跃,跳上壁柜,张嘴就朝会发声的黑匣子咬了一口。黑匣子比你想象的要坚硬得多,咔嚓咔嚓响了两下,咯得你狗牙一阵酸疼,却什么也没咬破。“……一封情书,带给我许多快乐……一切烦恼随着风飘过……”那叫你浑身狗毛倒竖的女歌星仍然在从容不迫地哼唱。你怒不可遏,索性将身体扑上去,用利爪撕扯。壁柜很浅,黑匣子摇晃了两下,轰隆一声翻落下来,砰的一声砸在地上。那黑匣子被砸飞了一角壳壳,录音带也腾空飞出机肚子,闪烁跳动的红灯不亮了,蓝色的液晶显示器也熄灭了。
女人的歌声戛然而止。
你终于赶走了她,你想,你替小主人申了冤报了仇。
茶馆里老板、伙计和所有的茶客都像木偶似的贴墙站着,目瞪口呆。
再也没什么事情值得你继续逗留在茶馆里了。你雄赳赳跨出碗盏狼藉桌椅仰翻的茶馆。
小主人阿炯站在茶馆门口。汪,汪,汪,你朝他报告战果和喜讯。奇怪的是,他非但没含泪高兴地笑起来,也没像平时那样你做了讨他喜欢的事,他就把你揽进怀里亲昵地抚摸你的脑门。恰恰相反,他脸色异样苍白,身体像秋风中的树叶那样剧烈颤抖。他说:
“迪克,你闯祸了。完蛋了,迪克,我们都要完蛋了。”
说完,他就像撞着了鬼似的转身离开茶馆。他两步一摸索,速度用盲人标准衡量简直在飞逃。你想你已经替他撵走了那唱歌的女人,他可以重新坐回那张破竹椅上拉琴了,怎么却反而要逃走呢?你一点也不明白其中的奥妙。但你已习惯于遵从主人的意志,你赶紧衔着他的裤角,替他领路。
福鑫茶馆里,传来骆老板歇斯底里的叫声:“快,到派出所去报案!”
d.被迫离乡背井
阿炯虽然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异常敏感。他一听见茶馆里碗盏叮当,人声鼎沸,就晓得迪克闯了大祸。人类社会的麻烦,岂是一条狗能解决的呀。骆老板号叫着要叫警察,他替迪克捏了把汗。他晓得警察是怎样对付损害了人类利益的动物的。在他还只有五岁时,金竹寨就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位名叫户鳌的农夫在给一头脾性暴烈的牯子牛穿牛鼻绳时,不知是手脚重了些还是动作不够娴熟,把牯子牛弄得满脸是血,牯子牛突然狂哞一声,挣断脚下的绳索,打了个响鼻,勾起倔强的牛头亮出琥珀色的尖尖的牛角在户鳌肚皮上捅了一家伙,把白花花的肠子都挑出来了。户鳌当场死于非命。警察管这头牯子牛叫作疯牛。在它脑门上开了一枪,送它到极乐世界去了。
人类的法律是无情的。
疯人会被关进用铁栅栏围隔起来的戒备森严如同监狱的精神病院;发疯的动物就享受不到这种人道主义的待遇了,立刻就会被处死。
他可以做证迪克不是疯狗,但是,谁会相信一个孩子,而且是双目失明的孩子的话呢?
迪克大闹茶馆后,阿炯第一个反应就是赶快领着迪克逃回家去。无论如何,家是孩子唯一的避难所。
他前脚刚跨进自家的院子,背后土道上便响起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警察的动作实在神速。他想叫迪克逃走,但已经来不及了,摩托车已转过竹林朝他家飞驰而来。他判断声音不会错。他家只有一扇正门,院墙又高达两米多,很难翻越。假如此刻从正门放迪克出去,毫无疑问,不是被摩托车碾死,就是被追击的枪弹打翻。狗奔跑的速度再快,也跑不过摩托车和流弹呀!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迪克藏起来。
家里静悄悄,阿爸到菜园子干活去了,继母胖菊带着阿龙上山割猪草去了,没人会看见他把迪克藏在哪里。重要的是要找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好地方。
藏在狗棚里显然是不行的;让迪克钻进柴房的干草垛去,稻草灰怕会痒着它的狗鼻打起喷嚏而暴露目标;让它趴到他的床底下呢?也不保险,用电筒一照就搜出来了。
摩托车的引擎声越轰越猛烈。阿炯急得头上冒汗。突然,他灵机一动,想到了猪厩。猪厩背后有一条狭窄的排污沟,是冲洗猪厩清扫猪粪用的,有一次阿爸用皮带抽他,他就摸索着躲到里面去过,阿爸找半天也没找到。即使迪克在污沟里伸伸懒腰动动身体,外面猪厩里两头老母猪和一窝猪崽哼哼唧唧,也不易被人察觉。再说,猪厩和污沟里那股酸味和成群成团的绿头苍蝇,也能让城里来的警察望而却步。
他把迪克带到猪厩背后的排污沟,拍拍它的脑门说:“乖,待在这儿别动。我不叫你,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千万别出来!”
迪克很通灵性,一声不吭地趴在排污沟里。
阿炯刚摸回到院子中央石桌旁坐下,摩托车就驶进了院子。
“哟,还是带斗的三轮摩托呢。”门口有个小男孩嚷嚷道。
“瞧这不是福鑫茶馆的骆老板吗,带俩警察来干吗?嘿,还带着电警棍哪!”门口另一位来瞧热闹的小女孩小声嘀咕。
“姐,你瞧骆老板,手上缠着绷带,黑着副脸,八成是打架打输了。”
阿炯尖起耳朵听了个透。于是,他脑子里浮现出这样一幅图景:一辆三轮摩托上前后坐着两位头戴大盖帽佩挂着金星银盾肩章或领花的警察,船形车斗里坐着手臂用绷带挂在脖颈上受了伤的骆老板。三人怒气冲冲地跳下车来。果然,他耳畔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喂,那条咬人的疯狗呢?”
那肯定是警察在发问。阿炯紧抿着嘴,摇摇头。
“你阿爸、阿妈呢?”
“干活去了。”
“去,去把这小瞎子的阿爸、阿妈叫来!”警察转身吩咐拥在门口看热闹的孩子们。
不一会儿,阿炯听见院子青石板上响起阿爸“咚、咚、咚”节奏十分急躁的脚步声,传来继母胖菊心烦意乱的喘息声。
“你们的瞎儿子阿炯唆使他的丑八怪疯狗砸了我的茶馆,还咬伤了我的手。”福鑫茶馆的骆老板用沙哑的嗓音吵架似的诉说道。
“根据治安条例,”响起警察冷冰冰的声音,“要进行处罚。”
“同志,该……该怎样处罚嘛?”继母胖菊怯怯地问道。
“第一,交出疯狗。第二,赔偿损失。”
“得赔多少钱哪?”
“我的双卡立体声收录机摔烂喽,崭新崭新的,是花了788元刚刚托人从昆明买回来的。还摔烂了七只陶壶,24只盖碗,半天的生意也泡汤喽。零头就莫算了,打个整数,800块。”骆老板不愧做生意的,很快算出笔细账。
“另外,违反治安管理有关条例,要罚200块。”警察说。
“阿龙他爸,你快算算呀,这两笔账总共要多少钱哪?”胖菊问。
“1000块!”阿爸瓮声瓮气地说。
“妈呀,1000块哪,叫我们一个农民家,拿什么来赔哟!”胖菊哭声哭腔地说道。
“这还是态度好的数目。”警察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态度不好还要加倍罚款。”
“我们态度好,我们态度最好。”胖菊忙不迭地说道。
“光嘴上说态度好有个屁用。”
“你要我们怎个好法嘛?”胖菊问。
“把疯狗交出来,我们要当场处死,为民除害。”警察说,“疯狗身上带着狂犬病菌,对社会危害很大,一定要消灭。”
“对对,我们马上交,马上交。”
“阿炯,那条丑狗呢?跑到哪里去了?”阿爸大声喝问道。
阿炯静静地坐在石桌上,默不作声。他死也不会交出迪克的。他虽然眼睛瞎了,但他心里明镜似的。迪克是为了他才去茶馆捣乱的。迪克不是疯狗,迪克是他最忠诚的朋友。他绝不会出卖朋友的。
一丝凉风掠过他的鬓发,一只巴掌掴到他的左脸颊。沉闷的声音震得他左耳嗡嗡响。他眼睛看不见,躲闪不掉,这一耳光打得很实在,脸上立刻热辣辣的像沾了辣椒水。
“说,你把狗藏到哪儿去了?”阿爸在他耳畔咆哮道。
他仍默不作声。
“迪克——迪克——”继母胖菊自作聪明地叫唤起来。
院子里寂然无声。警察、骆老板和阿爸肯定都在凝神屏息紧张地等待着。阿炯心里很笃定,他晓得迪克的秉性,胖菊即使叫破喉咙,它也不会出来的。
“迪克,吃饭喽!迪克,吃饭喽!”继母胖菊用饭勺敲打着盛狗食的破瓦钵,发出橐橐橐一长串诱惑力极强的敲击声,用力吆喝道。
阿炯一点也不担心迪克会像一般的馋痨鬼投胎的草狗那样被诱骗出来。
继母胖菊的脚步声进了厨房又踅回院子。院子里飘散弥漫起一股烤肉的香味,还响起菜刀在砧板上剁斩的声音。
“迪克,吃肉喽!迪克,吃肉喽!”
白费劲。肉香倒引来了一群寨子里的草狗。
“这疯狗会不会跑到山上去了?”警察问。
“不会的。”骆老板很肯定地说,“我看见小瞎子把疯狗带回来的。”
“我还看见阿炯和狗一起进了这扇门。”住在对门的拖鼻涕阿旺揭发说。
“搜!”警察的声音很威严。
阿炯听到屋里屋外杂沓的脚步声,听到柴房门吱呀的开启声,还听到猪厩里老母猪护崽的哼哼声。折腾了一阵,声音复归沉寂。
警察说:“准是你们家把那条疯狗藏起来了。不交出来,加倍罚款!”
“哎呀,警察同志,”继母胖菊的声音里充满委屈,“我们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把疯狗藏起来呀。准是阿炯搞的名堂,别看他眼瞎,鬼精灵呢。那疯狗也鬼眉鬼眼的,谁喊它它都不理睬,就听小瞎子的,只要他一张口,五里外它都听得见会跑拢来。”
“这小瞎子难道吃了哑药了?”骆老板气咻咻地说。
“阿炯,你快叫疯狗出来!”阿爸口气十分严厉,“你听着,你已经给老子闯了大祸,你再不把疯狗交出来,我活剥了你的皮!”
阿炯仍像根木头一样静静坐着。
他的左脸颊又被重重掴了一巴掌。一丝咸咸的液体从紧抿的嘴唇间向外流溢。
“好,你倒给老子装起哑来。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老子的马鞭硬!”阿爸暴跳如雷。
一会儿,他面前响起鞭花的脆响。完整而又美妙的空气被锋利的鞭梢劈裂割碎。他感觉到一条蛇在缠绕噬咬自己的身体,火烙似的灼痛在手臂、大腿和脊背上来回游窜。
“喂,不要打了。”警察在一旁劝阻道,“我们可没有让你打娃娃。打出问题来你自己负责。”
马鞭仍在叫嚣,仍在飘舞。
阿炯疼得缩成一团,泪水像炸了闸的洪水般流。但他仍忍着不哭出声来。他宁愿自己被马鞭抽死,也不愿迪克被当作疯狗处死。
汪——
平地响起一声惊雷。迪克愤怒的吠叫声把院子里所有的一切声音都盖住了。马鞭停止了啸叫,人们屏住了呼吸,阿炯也在一瞬间忘了疼痛。
阿炯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那颗明镜似的心给他清晰地真实地映照出院子里的情景:
迪克从猪厩背后的排污沟里跳出来了。它是条聪明的狗,它当然知道自己危险的处境。但它猎犬的品性不允许它看着他阿炯惨遭毒打而无动于衷。它明明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是荆棘陷阱,它仍然无所畏惧地跳了出来!院子里的警察、骆老板和阿爸、胖菊以及拥在门口看热闹的人都被这意想不到的结局震惊了,泥塑木雕般地望着迪克。
又一汪滚烫的泪水涌出阿炯毫无生气的眼窝。他高叫一声:“迪克,快跑,快跑!”
几乎在同时,继母胖菊像在梦魇中惊叫起来:“就是它,丑狗,不,疯狗!”
阿炯听到迪克凌空蹿跃,阿爸“哎哟”了一声。一定是迪克把阿爸手中的那支马鞭给叼走了。
“快,关门!”警察叫了起来。
院门哐当关死了,应了一句关门打狗的俗话。
迪克的尾巴在阿炯胸前摇晃。他晓得,迪克此时挡在他和他们之间。
一个警察对另一个警察说:“老兄,把电警棍拿来,触翻这条疯狗。”
“迪克,你快走,快走啊!”阿炯大声喊。汪汪汪,迪克朝散成扇形朝它逼过来的人们狂吠乱吼。
“小心,别让疯狗咬着。”
“老兄,你的电警棍是吃素的吗?”
“你来试试。这条该死的疯狗,简直是狐狸和狼的杂交!”
阿炯竖起耳朵谛听着,通过声音判断形势。迪克虽说还未遭殃,但处境已十分困难,一条狗对付五个操着棒棒、马鞭、电警棍的成年人,力量对比太悬殊,是坚持不了多久的。他摸索着站起来,想趁人不备去把院门打开,刚走了两步,突然被人揪住衣领猛地一搡,他站立不稳,扑通摔倒在地。
“杂种,你闯了祸还不够,还想让我们全家跟着你这个烂瞎子一起吃官司呀!”继母胖菊恶狠狠地骂道。
汪——一股飓风挟带着一声愤慨的吠叫。
“妈呀!”胖菊惊吓得仰面跌倒。
“狗敲鼻子蛇砸头,快,用棒棒敲它的鼻梁!”阿爸气喘吁吁地叫道。
墙根那儿传来迪克声嘶力竭的吠咬。阿炯听得出来,迪克已被逼到墙角了,无路可逃。突然,他想起墙角左侧码着一垛柴火,有一人多高,可以做跳板用的。他大叫一声:
“迪克,快,跳到柴垛上去,跳出院墙去!快逃,不要管我!”
“快,堵住它,不要让它蹿上柴垛!”警察很聪明,立刻布置力量堵塞漏洞。
但已经迟了。传来柴块从柴垛上滚落的哗啦声。传来福鑫茶馆骆老板噎气般的叹息声。传来院墙上空狗的呜咽声。阿炯听得出来,这是迪克在向他告别。
迪克的吠叫声在院墙外越传越远,很快消失在一片风吹竹篁的吟唱声中。
“几个大男人还对付不了一条疯狗,真窝囊。”那位警察说。
“都是瞎小子在捣鬼。”骆老板说。
“狗是打死不离家,它还会回来的。”警察很自信地说。
“它是阿炯的影子。阿炯在,它就跑不了。”继母用一种告密者的谄媚口吻说道。
“好吧,限你们两天之内把疯狗交到派出所来。不然,就加倍处罚!我们走吧。”
警察很威风地启动摩托车,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喷到阿炯的脸上。
警察一走,继母胖菊就开始哭诉起来:“瞧瞧,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好不容易求奶奶告爷爷替他找了个吃饭的地方,他不珍惜,还要放狗去咬人,去砸店堂子,以后怎么办,叫我们养活他一辈子呀?!”
“别烦人啦,”阿爸朝胖菊吼道,“先抓住疯狗再说。”
继母胖菊说他先放狗捣乱所以茶馆才辞了他的生意,这显然违反逻辑,也不符合事实真相,但阿炯不想替自己争辩。谁会相信真理在一个小瞎子和一条丑狗身上呢。
他没想到,阿爸会用这种残酷而又毒辣的办法来诱捕迪克。阿爸把他反绑在外屋的一根房柱上,院门敞开着,屋门也敞开着。从院子外面一眼就可以看见他。然后,阿爸将一架不知从哪儿借来的捕兽铁夹埋设在外屋的门槛下。这是一种猎人使用的十分厉害的捕兽工具,用弹簧、铁杆和插销组合成,只要稍稍碰到铁杆,插销便会从机关中自行脱落,沉重的铁杆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砸下来,夹住猎物。据说,即便是凶蛮无比的雪豹,被捕兽铁夹夹住,也难逃厄运。
阿爸就守在里屋的门帘背后。
天黑尽了,迪克还没有回来。阿爸在外屋的小木桌上点起一盏煤油灯。给瞎子点灯,意图很明显,就是要给迪克照亮。
夜深了,传来头遍鸡叫。阿爸大约是白天太累了,熬不得夜,一个接一个哈欠透过门帘飘逸出来。
“阿龙他爸,你实在困,就打个盹吧,我看着哩,我听着哩,疯狗一进门我就叫醒你。”继母胖菊说。
“好吧,”阿爸嘟囔着道,“你眼睛睁大些,耳朵竖尖些,莫误了事。”
不一会儿,门帘里飘出阿爸浓重的鼾声。
阿炯那颗悬吊着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
公鸡啼叫了两遍,继母胖菊大概也被瞌睡虫叮咬得受不了了,也呼噜呼噜睡着了。门帘里一个粗浊的鼾声和一个高亢的鼾声此起彼伏,抑扬顿挫,好一个男女声二重鼾。
阿炯也有点困了,眼皮像涂了层强力胶,黏得撕不开。正迷迷糊糊,突然,院子里传来一串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他本来就睡得很不踏实,一下就惊醒了。翕动鼻翼,果然闻到一股十分熟悉的略带腥味的迪克体味。他竖起耳朵谛听,轻微的脚步声正向屋子移来。
门槛里有阴谋有陷阱!捕兽铁夹会砸断狗腿夹断狗腰的!他想喊,又怕弄醒埋伏在门帘背后的阿爸,极有可能,阿爸大腿上搁着一支灌满火药铅巴的猎枪。他只好轻轻踩动脚尖,嗒嗒嗒嗒嗒,节奏急促,像在拍土电报,报警、提醒、喝令迪克快快离开。
迪克那股体味飘到外屋门口便停止了。好聪明的狗。阿炯虽然看不见,但没错,迪克肯定站在门槛外用灵敏的狗鼻狗耳和狗眼在悉心观察。
他又用脚尖踩出一串很轻但节奏却十分强烈的声响。
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从门槛外消失了。好机警的狗。它一定由他的脚尖踩地声引起警觉,从而发现了埋伏在门槛里面的捕兽铁夹。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迪克不落圈套,他自己受点罪算不了什么。他希望它远远离开佛海镇,离开那些有眼无珠把它骂为疯狗的人们。
过了一会儿,他左边那扇玻璃窗传来咔嚓喇咔嚓喇的响动,不用猜他就明白,是狗爪在撕拉窗子。声音虽然不重,但夜深人静,还是有点儿刺耳。他的心又缩紧了,忐忑不安,生怕会吵醒恨不得活剥了迪克狗皮的阿爸。幸好阿爸和胖菊都睡得死沉,鼾声没中断。
外屋的窗子插销早就坏了,吱呀一声,两扇玻璃窗被狗爪撕拉开,吹进一股冷风。迪克一声不吭跳进屋来,蹿到房柱背后,咬断了他手上的绳索。他把迪克揽进怀里,人和狗默默地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疯狗……要赔……1000块……”阿爸在门帘里面说着梦话。
阿炯抖得像片寒风中的落叶。他已失去了福鑫茶馆那把破竹椅,阿爸和继母胖菊白白损失了一千块钱,不拿他当出气筒才怪呢。家会变成名副其实的地狱。怎么办?怎么办?
迪克叼着他的裤角使劲往窗子那儿拖拽。
离开这个家,到昆明找阿妈去!一瞬间,他产生了逃亡的念头。他记得阿妈的名字叫缪菁。他虽未跟阿妈去过昆明,但经常听阿妈说起,外婆家的门前有一棵梧桐树,树冠像把巨伞。阿妈管那地方叫豆腐营。只要找到豆腐营就能找到阿妈。阿妈可喜欢他了,有一次,他的脚指头被蝎子蜇了一下,是阿妈用嘴一口一口从他伤口里吮吸出毒汁来。阿妈常把他搂在怀里喊心肝宝贝。他还小,搞不清楚成人世界里的曲曲折折,不明白阿妈为什么要离开他。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阿妈是舍不得离开他的。
记得阿妈离开金竹寨的头天晚上,阿妈替他洗了澡,剪了指甲,坐在他的床边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半夜他被尿憋醒,睁开眼来,阿妈仍坐在床边呆呆地望着他。昏暗的灯光下,阿妈脸色苍白,两只眼睛却肿得像红葡萄。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很害怕,忍不住扑到阿妈的怀里问:“妈,你怎么啦?”阿妈紧紧抱着他说:“阿炯,你要记住,你永远在阿妈心里头。”阿妈说着,一串泪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滴在他的嘴唇上,又咸又涩,滚烫滚烫。“妈,你哭了,你到底怎么啦?我害怕。”“宝贝,不怕。阿妈没哭,是风把阿妈眼睛吹出泪来的。快睡吧,阿妈守着你。”阿妈把他重新塞回被窝。他那时根本不知道阿妈明天一早要离开家,他以为真的没什么事,便又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阿妈已经走了,枕头旁叠着一摞洗得干干净净的他的衣裳,桌子上放着一碗他顶爱吃的糯米年糕,还冒着热气……只要找到阿妈,阿妈一定会流着惊喜的泪紧紧把他抱在怀里的,他想。离开阿爸和胖菊这个家,走出佛海镇,这是他和迪克的唯一的生路。眼下才是仲秋,碧罗雪山山麓虽然已开始飘洒小雪,但还没封山,还能勉强走得通。他在福鑫茶馆听人说过,只要沿着镇子背后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往上爬,越过丫口那片死林,就到了州府所在地丽江城,那儿有公路有汽车通往昆明。
他穿起一件皮袄,找到师傅传给他的那把心爱的胡琴,摸索着爬上窗子。迪克先他翻出窗外,站在窗下当他的垫脚石。他踩着迪克的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