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无悔选择
不曾想到也没有想过,我会坐在人民大会堂聆听中央领导人的报告。那庄严的主席台,那金碧辉煌的穹顶,那排列井然的座位,都是在电视镜头里多次看到过已经非常熟悉了的,但到了自己置身其中一个座位的时候,一种不曾有过的庄严感还是油然而生,甚至有了一种置身何地今夕何夕的感觉。我已经不是容易激动的年龄了,在花花世界和纷繁世事面前都有了些定力,到了这时候激动的心情仍然不能自抑。我的眼里潮湿了,我的心脏跳动得又快又重,好久好久都没有平静下来。
尽管我们说,人民大会堂就是人民来开会的地方,作为人民一分子,到这里来开会是非常普通的事,但毕竟到大会堂开会不是人人都能来的。尽管我们说曾在大会堂里开会的人已经很多很多,但毕竟没有来过的人还是更多更多。我们还可以肯定,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没有到人民大会堂开会的机会——这没有什么,这是正常的事,这不能说就是多么大的缺憾。但对我来说,能够来到庄严的人民大会堂开会,能够亲耳聆听中央领导的报告,毕竟是非常难得和幸运的事,毕竟是我的一次重要经历,是我平凡的一生中的不平凡的经历,是我不曾有过的光荣。
不由我不这样去想:那么多能力比我强的人,那么多贡献比我大的人,那么多日子过得比我好的人,都没有得到这样的光荣,我一介书生,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凭什么走进这有着宽大的台阶、巍峨的门柱、庄严的国徽的大会堂里来呢?
我知道,都是因为文学,是因为我选择了文学,是因为我在文学方面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甚至是羞于出口的成绩。
哎,我的让我心向往之而又高不可攀的、给我种种冷遇而又不忍割舍的文学!
记得我的一位领导兼朋友曾经推心置腹地说我:要不是你弄文学,凭你的才干,你的日子不会这样清苦……话没有说完全,但意思我完全领会了。还记得不止一位同事和朋友更加直率而且不无埋怨地说我:要不是你弄文学,你早就当个不错的官儿了,说不定我们也会沾个光哩!这话说得太肯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而我恰恰就“弄”了文学。
记不得我从什么时候爱上了文学,反正从五年级开始我就爱上了作文课。那时候作文课总是安排在星期五,每到星期五我就莫名地兴奋起来。我那时候还算聪明,各门功课一听就会,老师反复讲解的时候我就低下头偷着看课外书——就是文学书,诗歌、散文、小说都有。完小两年初中三年,五年下来我也像东晋时期那位敞开衣襟亮出肚皮晒书的姓王的先生那样,肚子里也装进不少书了——和他比起来当然是小巫见大巫,和我的同学们比起来就显得鹤立鸡群了。
就这么迷上了文学。当代理教师那阵,给学生讲课用不了多少工夫,业余时间就是看书写稿。那时候支援农业,晚上限电,12点以后就拉了闸。可我有时候过了半夜还夜不能寐,脑子里还会闪出一些自以为是闪光的句子来,怕第二天早上忘了,爬起身子摸着黑就默写在墙壁上。时间长了,我床上的墙壁就写下密密麻麻一片。那时候无论回家还是外出都是骑自行车,我发现骑在自行车上最能集中思想构思文章。每每骑上车,脑子里就开始琢磨一首诗歌的“诗眼”或者一篇小说的“情节贯穿线”。有时候过于专注,岔路口竟没留神,该拐弯没拐弯却直直走去,到了一个村子才发现不是自己的目的地。有一回骑车回家,两腿蹬着车子,脑子里不知构思着什么,不知骑到一个什么地方,忽然脸皮发麻,头发直乍,两腿发软,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一阵茫然过后,醒过了神,发觉前边有一条蛇正在缓缓游走。我从小怕蛇,骑车时只顾推呀敲呀,脑子里占满了,视野里发现情况传达不进脑海里,只有条件反射地摔倒,这才避免车子骑到蛇身上去。在文化局当干事的时候,有一年冬天要在山根修“大寨田”,早上7点上山,晚上7点下山,吃住都在山根的一个村子里。我有一篇小说没写完,在山上搬了一天石头,顾不得疲劳,吃完晚饭就乘着夜色骑车回县城。当晚写到12点,不敢再熬夜,只好去睡,又怕第二天早上不能按时起床,就喝上半杯水,第二天一早尿憋醒来正是要起床的时候。一连三天起早贪黑,完成了一篇小说不说,还取得了一条经验:晚上喝多少数量的水,第二天什么钟点被尿憋醒来,都有十分的把握。到如今要是赶清早的火车,头一天晚上不用上闹钟,只要喝下多少水,到时候正好醒来,差不了几分钟的。
迷文学就迷成了这样。苦心人,天不负,终于发表了不少作品,有诗歌,有散文,还有小说。有的得了奖,有的上了中学课本,有的上了广播电台,还有的竟翻译到了国外。也就越发的放不下,也就越发的离不开文化部门。跟一位县委书记下了一年乡,县委书记让我去卿头公社当副书记,我却要求去文化馆,差了一个行政级别。后来我当了几年文化局长,干得还不错,另一位县委书记要调我去当县委办公室主任。那当儿正传说办公室主任都要升格当常委,副县级,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我还是谢绝了,提出要去县文联。这时县委书记调离,县长成了新书记。新书记说你要是文化局长干烦了你就去当教育局长。教育局长也是好差事啦,升学分配民办转正,也是炙手可热的啦!我还是没有动心,还是要求去文联。这位书记当年还是宣传部长的时候我就是文化局长,直接上司,共事多年,虽说是领导与被领导关系,相处很是不错。这会儿他只好不无惋惜地说,既然你非要去文联,那你就去文联吧。
于是,我的工作经历和曾任职务就这么简练:文化馆长——文化局长——文联主席。
于是,我就得以用几十年的漫长岁月去品尝文化单位和文化“官”儿的清苦与艰难。
过去文化“官”儿与其他部门的官儿待遇差别不大,都住机关的单身宿舍,都拎着碗到机关食堂吃饭,都骑自行车下乡或外出办事,部门来了客都是去招待所陪着吃标准客饭。也不显谁是有权的单位,谁是没权的单位;谁是有钱的,谁是没钱的。上世纪80年代后期就不一样了,单位与单位之间就显出了山高水低,差别大点的竟反衬得像高山与平原。文化“官”儿这时候就显出些狼狈:人家坐小卧车走了,你得去耐心地等公共汽车。当初每年得回农村过春节,正月初五下午必须返回县城,初六一早组织人事部门要检查机关到岗情况。我在公路上等公共汽车,眼看着熟悉的局长们一个个驾着小车风驰电掣地走了,而我一连三趟汽车挤不上去。明天一早要查岗,又要布置元宵节的红火热闹,你这局长到不了怎么能行?于是乎寒冬天里急得出了一身热汗。人家部门来了客是山珍海味、坛儿汾五粮液,你就只能是山野小菜、金桑落杏花村。人家陪客春风满面,你当陪客就神色黯然。尤其是在同一个餐厅吃饭,你这陪客心里的味道比餐桌上的味道还全,溢满了苦辣酸咸。只好使出文人惯技,强说咱这是地方风味,其实客人什么都知道,你只是自我安慰一番罢了。还有外出,虽说三令五申不准公费旅游,其实谁也没管住,管住的只有你这样的文化“官”儿。这几年时兴张家港、张家界,还有昆明世博会,一个县里的局长级官儿有几个没去过?文联主席作为作家应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恰恰没钱去。好在我有一个理由:晕车,那肯定也晕飞机,就能说咱是坐不了飞机不能去,勉强可以维持住面子。
这不怨谁。怨不着领导,领导不可能想着你这么具体的事情,也不可能拨一笔款子让你去游山逛水。也怨不着财政部门,财政部门想尽法儿限制公费旅游还卡不住呢。要怨只能怨你当了这么个文化“官”儿,你就不由得要叹息: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千古流传的俚词谚语得到个体生命体验的验证,你不得不赞叹民俗文化的伟大和源远流长。这时候你就可能会产生一些自然而然的想头:早知如此,当初要是去当了那个公社副书记或者办公室主任,到如今……
但是且住——话不能这样说。人生只有单行道,不可能像我当年骑自行车那样发现不对返回身另走。平心而论,生命只是一个过程,境界才是人生要义。无论怎样一个人,都应该清醒而不是盲目地选择人生道路:做自己喜欢做能够做而且经过努力可以实现自己生命价值的事,走自己愿意走能够走而且经过努力可以达到自己人生境界的道路。个体优势怎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个人爱好怎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发展,个人事业怎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成功,这才是人生走向选择的首要问题。比起这个首要问题,坐好车啦吃高档饭啦公费旅游啦全都成了“形而下”。何况文学之于我,是怎样一种诱惑和吸引啊!夜深人静时,柔和灯光下,进入创作境界的快感;雄鸡三唱后,东方破晓前,作品终于完成的欣喜,不是人人都能体验得到啊!因了文学,你拜识了马烽和西戎,这两位世界知名的小说家提起你是怎样的慈祥和赏识啊!因了文学,你和韩石山、张石山称兄道弟,这两位声名大震的晋军骁将来到运城非要特意见你而且是怎样的畅谈和豪饮啊!而这些文坛前辈和当红作家多少人心仪已久却缘悭一面啊!虽说这也顶不了吃顶不了喝,可与这些精英人物高层次的精神交流那种如饮醇醪的心灵愉悦却是多少人毕其一生也不曾有过的啊!
何况,就因为你那些微不足道的文学成绩,你成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你的名字竟和“中国”这两个字连在了一起;你成了一级作家,你的工资待遇竟然和专员书记相差无几;还有什么人民代表、政协委员、拔尖人才……行了!可以了!你虽然单位穷些却轻省自由,你虽然日子清苦却精神富有,你以为你是谁?你还要怎么?没有什么怀才不遇,没有什么悔不当初。当初要当了公社副书记你受得了冬浇抗旱夏收防火?当初要当了办公室主任你受得了接上迎下八方应酬?书记县长有权可你受不了人家那样的繁忙和泼烦,财政税务有钱你干不了人家那样的催收细算。有权就有有权的烦恼,有钱就有有钱的难处。树大风大,蛇粗窟窿粗,自古以来福祸相倚利害相连。好赖要看和谁比,要比得看比什么。比吃饱穿暖住房宽窄咱不比别人差,比工资咱不比别人低,勤不勤的还有一些稿费收入。要说谁有权能够日鬼弄钱,那咱就不和他比。我的朋友、剧作家杨焕育曾赠诗一首给我,不知是他编的还是抄别人的:“堪叹世事总不齐,人家骑马咱骑驴,回头看看拉车汉,比上不足下有余。”文辞虽然粗俗些,道理还是有的。那咱就安心骑驴吧。让你一个一级作家当文联主席,总不能说是用人不当吧?
何况,文学毕竟是我的终生所爱。不管她现在如何冷落,我都不能放弃她另择新欢。她毕竟给了我那么多愉悦和荣誉,她毕竟让我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她是我的爱好,是我的事业,是我的追求。如果不是她,我如今算什么?我如今能够怎么?就算干了别的日子过得比现在好些,可我能有这样丰富的人生体验么?能有这样高尚的精神享受么?
能够在庄严的人民大会堂里置身于一个虽说普通但毕竟不普通的座位么?
选择文学,不悔。
《黄河》2004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