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饲养员赵大叔(1)
我去到甄家庄农业社,正是秋收快要结束的时候。那天上午,社员们都到场里地里工作去了,办公室里只有社长甄明山和一个年轻女会计,在忙着核对账目。
甄明山是个四十来岁的农民,短粗个子,圆盘大脸,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样子是个能干的角色。他一面烧开水;一面向我介绍社里的情况;一面还要回答女会计提出的一些问题。……
正在这时,从门外撞进一个老汉来,看起来有六十多岁了,但胡子却刮得光溜光,头上戴着顶呢子鸭舌帽,脚上穿着对旧皮鞋,身上却是老庄户人家的打扮——蓝布袄,蓝布裤,腰里扎着条白布腰带。他一进门就对着社长直嚷嚷:
“我不干了,要到太原另找工作去!辞职,准不准?说话!”
“不准!”甄明山满不在乎地说。
这老汉马上把帽子脱下来,举在手上,唱道:
“听他言不由人怒发冲冠,好一似烈火上又把油添,好恼,呀,呀,呀……”他一面唱,一面还学着须生的架式:又吹胡子,又甩袖子。引得我们都大笑了。女会计用手绢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道:
“赵大叔,你每天要来捣一阵乱,把人的头都吵昏了!”
“怎么?秀英,昏了!”赵大叔连忙坐到椅子上,闭起眼睛,学着旦角的腔调,呶声呶气地唱道:“我昏昏沉沉一梦中,耳缝里忽听有人声……”
没等他唱完,秀英和甄明山已经笑得东倒西歪了。我也笑得差点把开水碗打了。赵大叔搓了搓手,又用指头在两只眼上摸了一下,继续唱道:
“……我强抖精神睁开眼……得啦切,光光光……啊!这是哪里来的客人?”他忽然看到了我,问社长。
甄明山忍着笑对我说:
“这是赵大叔,哦,哦……赵吉成老汉,人们都称他赵大叔。我们社里的饲养员。”又回头对赵大叔说,“这是县上来的,老马同志。”
赵大叔听了,连忙和我打了打招呼,扭头又冲着甄明山说:
“不干了,何必在这里受人的气!非到太原去不可,听见了没有?我马上就卷铺盖走啦!”
甄明山笑着说:
“随便,那是你的自由权。”
“好!得令。马来。”赵大叔拱了拱手,口里响着锣鼓乐器,迈着台步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又返回来,正正经经地向甄明山道:
“我是来问你:这几天有人进城没有?有好几个套包子破了,赶快要扯几尺布回来补一补咧!”
“明天有人进城去。”甄明山说,“要几尺布?”
“有五尺就差不多了,要结实一些的。”他说完,这才走了。
我问甄明山道:
“这老汉工作怎么样?”
“再好也不能了。”甄明山说,“你别听他嘴上说不干了,要到太原什么的,其实,真让他走,他也舍不得离开那些牲口!”
甄明山接着告诉我说:赵大叔今年(一九五三)春天,曾经去过一次太原,是他大儿派人来接他去的。他大儿抗日战争开始就当了八路军,南征北战打了十来年。去年夏天才离开部队,调到太原一个工厂里当了副厂长。好多年没有回家了,想回来看看老人们,可是工作忙得顾不上,后来就派人把他接去了。赵大叔到了太原,心里老惦记着牲口,住了没三天,闹着非走不可。后来收拾了他儿的一些破旧衣服就回来了。当时村里有些人问他说:“好不容易到了大地方,为甚不多游玩几天?”他说:“儿子媳妇整天三更不睡、五更早起忙工作,人家工人们整天在红炉大火跟前忙生产,咱摇来摆去没事干,心里可不好过哩!”
这时秀英接上说:
“赵大叔在太原还闹了个笑话:他住在三层高的洋楼上,半夜三更睡得好好的,他忽然爬起来,穿上衣服满屋里乱摸索,把他儿惊醒了,问他找什么?他说:找草筛,给牲口添些草!”
“这老汉对牲口真是关心到家了!”甄明山用赞叹的口气说,“全社现在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我问道:
“刚才他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秀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
“他那是学我咧!今夏天因为算劳动日账,我和赵满囤吵了一架,当时我说过那些气话,谁想就给他留下话柄了!”
赵大叔引起我很大的兴趣,当时我就想去找他谈一谈。甄明山要领我去。我说:“你们算账吧,我能找到!”
他们告我说:喂牲口的地方在东院里,出了大门往东拐。我按着他们的话走到东院里。院子很宽大,打扫得干干净净。靠东墙整整齐齐地垛着两大堆谷草。北边是一排新盖起来的马棚。牲口都上地去了,马棚里空空荡荡,院子显得很安静。只见赵大叔坐在西房门前编草筛,一面编,一面唱。旁边一个二十来岁的瞎子帮他削柳条。我站了老半天,他们也没有发觉。后来我说:“赵大叔,唱什么啦?”
他头也没抬地说:“打金枝、骂金殿、三娘教子、牧羊圈。怎么?你不高兴听?滚蛋!”
旁边那个瞎子推了他一把说:“赵大叔,刚才说话的可不像咱村的人!”
赵大叔忙抬起头来,一看是我,笑着说:“哈,是老马呀,我还以为是赵满囤咧!”
我开玩笑问道:“你刚才不是说要卷铺盖走?怎么还编草筛哩?”
他“嗨嗨嗨”地笑着说:“不说不笑不热闹,那两个年轻人整天忙工作,让他们也歇一歇,喘一喘。老马,坐下,抽烟!”他说着,把烟袋掏出来递给我。我坐下来,边抽烟,边和他们闲谈。
赵大叔告我说:那位瞎子是他的助手,名字叫王根锁。别看他眼看不见,干活可有两下子,铡草、垫圈、担水……都能干得了,是他的个好帮手。当初喂牲口的只有他一个人,后来牲口多了,才加上王根锁。现在他们两个人一共喂着十三头牲口,有四头骡子、六头驴、两条牛,另外还有一匹马。提起马来,赵大叔眉飞色舞地说:
“哈,真是匹好马!买来二年多,去年春天已经生了一头骡驹,今年秋天又要生了,又要生了!”
正说到这里,只见从大门外,慌慌急急跑进一个老太婆来,一进门就对赵大叔喊:
“赵大叔,请你快去给看一看,这不知得了什么病啦!天爷!这可该怎呀!”
“什么病了?”
“牛啊!我家的那头牛,一天多都没倒嚼,肚子胀得像鼓一样。”那女人急得满脸汗珠,跌舌拌嘴地说,“这是多好的条牛!去年八石粮食买的……”
赵大叔没听那女人说完,急忙就跑回了西房里。过了一阵,拿着个小白布包包出来,嘱咐王根锁说:
“牲口回来以后,先让歇一歇,再往槽上拴!”
说完,匆匆忙忙相随那女人走了。
我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他们已经把账算完了。甄明山问我道:
“怎么回来了,没有找见赵大叔?”
我把赵大叔被一个老太婆请去的事说了说。他们想了半天,猜想是郭二保家娘,那是家单干户,今夏天牛就病过一回,也是请赵大叔给治好的(后来知道果然是郭二保家的牛,这回赵大叔又给治好了)。我问他们道:
“赵大叔还懂兽医?”
秀英笑着说:
“那是我们社里的牲口专家,周围村里都有名。”
甄明山说:
“以前也是个外行,这二年才学会的。”
我说:
“找这么个饲养员可不容易啊!有的社因为牲口喂不好,生产都受了很大影响!”
“是啊!我们社开始为这事也伤了不少脑筋。”
甄明山接着就给我讲述这件伤脑筋的事:
甄家庄农业社成立起来快三年了。前后换过三个饲养员。初开始是赵满囤,那时牲口不多,只有两头骡子四头驴。赵满囤喂牲口满有经验,就是爱耍奸取巧,不好好工作。他喂养了不到半年,牲口都瘦得不像样子了。社员们非常不满,意见纷纷,有的甚至提出要退社。后来社务委员会撤了赵满囤的职,换了张正万。
张正万是个年轻小伙子,工作倒是满积极,喂了两个月,牲口也有了点起色,可是后来死活不干了,坚决要求调换工作。他说:“每天铡草,垫圈,担水,煮料……这些零七碎八的事咱倒不在乎。唯有夜夜起来添草料这事,咱受不了。一夜起来三四趟,这还睡个什么觉?万一到时候醒不来,牲口只好饿着。再干下去,不是我累病,就是牲口饿死!”张正万辞了职,谁也不愿意干这事。后来党内研究了一下,有人提议让赵大叔干。赵大叔说:“党分配我干,我就干!反正这工作总得有人做,还能因为没人喂牲口让农业社散了!”
赵大叔是个老庄户人,从小就喜爱牲口,可是他自己并没有专门喂养过。那时穷得不要说买牲口,连张皮子也买不起。老实说,赵大叔对喂牲口并不怎么内行。他初担任饲养员的时候,连他二儿赵树义都担心他喂不了。赵大叔说:“谁也不是天生就会,俗话说:天下无难事,只怕不用心。”
赵大叔自当了饲养员,全部精力都集中到这一工作上了。他经常去向喂养过牲口的人们请教,社里也特意为他召开了几次老农座谈会,专门座谈喂牲口的经验。有时县上“兽疫防治站”的刘大夫来检查牲口,赵大叔就跟在人家后边,问这问那,刘大夫也耐心地告诉他。他每次碰到刘大夫,总是用双手敬礼,用唱戏道白的声调说:“刘老师在上,弟子有礼!”其实刘大夫顶多不过三十岁。后来刘大夫送了他几本《怎样把牲口喂好》《牲口疾病常识》等小册子。赵大叔像得了宝贝一样。每天一有空闲,就拿上这些书本,去找识字的人读给他听。去年冬季,他又参加了村里的“速成识字班”,学了三个月,认下一千多生字。这以后,他就不再找别人读了。每天把杂务事情处理完,就戴上老花眼镜,拿着书本,一字一句地读给王根锁听。遇到“拦路虎”就去问别人,学到一点好的办法,马上就试验。
赵大叔不断地学习,不断地改进饲养方法。现在真算是甄家庄农业社的饲养专家了。
甄明山讲到这里,好像做总结似的说道:
“赵大叔真够得上个学习模范。工作上那就更不要说了。从来也没有向我提过什么困难,一有困难,他自己就想法克服了。”
“我来给你说件事。”秀英说,“赵大叔开始喂牲口,夜里不敢睡觉,怕到添草的时候醒不来,可是夜夜不睡觉谁也受不了啊!后来他就想了个好办法:每天临睡觉的时候,一连喝好几大碗开水,睡上一阵尿憋醒了,赶忙起来小便,给牲口添草。再后来,又有更好的办法了。你猜怎?”秀英望了我一眼,没等我回答,继续又说,“今年春天,他不是去过一次太原?当时,他儿和媳妇又要给他买这东西,又要送给他那物件,赵大叔什么也不要,只要他儿床头上摆的那只闹钟。因为他看见这玩艺怪有意思,要它什么时候响动,就什么时候响动。赵大叔自从带回闹钟来,晚上就用不着喝那么多开水了。据赵大叔说:机械化了!”
我笑着随口说:
“这老汉倒挺有意思!”
“有意思的事可多啦!”甄明山说,“你还没见他喂牲口哩,以后你可以看一看,那才真有意思咧!”
赵大叔喂牲口,真是有意思极了。我第一次看他喂牲口,是来到这里的第三天晌午。
那天,我一进大门,远远见他从西房里端着一簸箕料往槽跟前走。牲口看见他,都“吱吱唔唔”叫喊,他对着牲口说:
“大家都哑静一点,守点规矩嘛!反正是一个一份,叫喊也不多给你!”
我忍着笑,轻轻走了过去。
赵大叔顺着槽挨个给牲口添料,继续和它们说话。他走到一头大犍牛跟前,这条牛又高又大,左边的角断掉了。他拍了拍牛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