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烽小说散文集(山药蛋派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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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饲养员赵大叔(2)

“累不累,‘独角龙’?一上午耕了三亩地,真是好样的!大家都像你就好了!”他只顾和牛说话,猛不防旁边一头驴伸过嘴来抢着吃簸箕里的料。赵大叔推开它,用一个指头指着驴的脑门心说:

“你呀!就爱占便宜,批评你多少次了,一点也不改,再不改……”

我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赵大叔回过头来看了看我,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这家伙是个‘二流子’,今年夏天才买来,思想可落后哩!你别看它样子长得不错,可奸猾啦!耕地拉车不出力,推磨尽偷吃。拴到槽上,缰绳也要挽得短点,要不,吃完它自己的,就要抢着吃旁边邻居的了!”

赵大叔添完料,拿着空簸箕跑回西房去了。这时,我才注意到每头牲口槽前都贴着张小纸条,上边写着什么“二捣蛋”“老秀才”“独角龙”……我正看着,赵大叔又端来了一簸箕料,我指着这些纸条问他道:

“这是你给牲口起的名字?”

“是啊!牲口多了,没个名不好认。”他继续给牲口添着料,继续说道,“牲口有些方面和人也差不多,也是各有各的性情,各有各的脾胃。你就说‘老好人’吧!”他指了指一头黑骡子说:“性情老实极了,抱住后腿它也不踢,架辕拉套都行,女人小孩也能使用了。‘火神爷’可就完全两样——就是最边上那头灰骡子。干活倒挺起劲,力气也大,可就是脾气太坏,又踢又咬,一不小心,咬断缰绳就奔了……”

正说到这里,那头灰骡子叫了几声。赵大叔笑着对我说:

“看!它不高兴了,嫌我说它的缺点哩!”他回头又朝着那头灰骡子大声喊道,“怕在客人面前丢脸,以后就少犯点错误,好好改正缺点!”

赵大叔向我讲述着每头牲口的性格,每头牲口的特点,讲得津津有味。好像它们不是牲口,而是一群不会讲话的顽皮小孩子。

我住在农业社的客房里,和赵大叔是紧隔壁。每天没有事的时候,我很喜欢找赵大叔去聊天,看他喂牲口,有时也帮他筛筛草,簸簸料。他每次喂牲口都是这样,对这头牲口夸奖几句,对另一头批评一顿。偶尔牲口点点头,或叫喊几声,碰巧和他的话吻合了,他就高兴地赞美道:“听懂了,多聪明啊!多聪明啊!”有时他添完草料,遇到特别高兴的时候,就让王根锁拉起胡琴,他对着槽头给牲口唱起戏来了。

有次,秀英开玩笑说:“赵大叔被牲口精迷住了!”这话也并不算太夸张。他时时刻刻都忘不了牲口,不管开什么会,他一发言总是说牲口的事,你和他聊天,说不上十句话他就说到牲口身上了。他整年累月和牲口打交道,每天只跑回家去吃两顿饭,一放下碗就往这里跑。他说他的家是他的“食堂”,这里才是他的家。他对这群牲口有着深厚的感情,对每一头牲口都很关心,细心地喂饮它们,但他最关心的是那匹母马“金皇后”。

“金皇后”吃得又肥又壮,全身的毛一片金黄,亮得像一匹黄缎子。赵大叔对“金皇后”特别优待,单独在一个槽上喂着。因为“金皇后”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他怕和别的牲口拴在一起出乱子。他不让“金皇后”干重活,每次上地,他都要嘱咐赶牲口的人小心在意。每次“金皇后”从地里回来,他都要给它把全身扫净,用梳子把马鬃梳好。

听说今年夏天,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有天下午,“金皇后”耕麦茬地去了,忽然刮来一阵东南风,霎时天上铺满了黑云,雷声紧跟着闪电,震得窗户都发抖,大雨像从天上倒下来一样。当时,赵大叔正在办公室里,让别人给他剃头。刚刚剃了半个脑袋,他一看见暴风雨,什么也不顾了,赶忙跑回他屋里,从炕上揭了块毯子,拔腿就往地里奔跑,他怕大雨把“金皇后”淋坏。一气跑到地里,把毯子给“金皇后”搭在身上,他才拉着它回来。回到家里时,他自己完全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

赵大叔是个愉快的老头,看起来无忧无愁。不管和谁见了面,都是嘻嘻哈哈,说说笑笑。但是有时候,赵大叔也和人吵架,而且他发起脾气来,相当可怕。不过这样的事并不多见,我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只碰到过这么一次。

那是秋耕快要结束的时候。有天傍晚,我正在办公室里,和甄明山研究全社一年的总结,忽听得东院里吵起架来了,吵得昏天黑地,一声比一声高。甄明山说:

“听!赵大叔。这又不知谁闯下乱子了。”他说着就往外跑。我跟在他后面,一直跑进东院里。只见赵大叔站在院当中,拉着“独角龙”跺着脚大声吼道:

“……你是想要它的命咧?牲口也是肉长的,不是生铁铸的!打个颠倒,我来这样打你,你疼不疼?”赵大叔气得脸红脖子粗,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他二儿赵树义蹲在一旁,闷声闷气地说:

“要杀要剐由你!”

赵大叔更火了,气汹汹地指着树义道:

“怎么?做下有理的了?你往死打牲口就对?应该?大家都照你这样,农业社该垮台了!咱们找社长去!”他一回头,看到了甄明山和我,忙拉了拉“独角龙”,对我们说:

“你们都来看看,看打成什么样子了!”

我们跑过去看时,只见“独角龙”满身的毛都湿了,背上有几条鞭印还未消散。这牛也真乖,它用舌头舐着赵大叔的手背,好像诉冤屈似的,两眼望着赵大叔,“哞哞”地叫唤。赵大叔摸着它的头,伤心地说:

“打得多狠!打得多狠!”

我们问了老半天,才把这件事弄清楚:今天下午树义赶着“独角龙”去耕高粱茬地,到太阳快落山时候,一段地耕得只留下半亩了。他想突击一下耕完,省得明天再来一趟,于是就拼命赶牛。结果地算耕完了,牛却变成了这样子。回来一进院就被赵大叔看见,父子俩就吵了起来。

这时,赵大叔又冲着甄明山说:

“这事要处理,非处理不可!”

赵树义闷声闷气地接上说:

“处理吧!要怎就怎,大量也送不到司法科!”

这后生平时不声不响,只是蒙着头工作。可是火起来也有股子牛脾气,不会转弯,说的话能冲倒墙。他这一说,更把赵大叔激怒了,冲着他吼道:

“犯下住司法科的罪,不去也不行!……”

这时,院子里已经挤下好多看热闹的人,大家有的劝解赵大叔,有的批评赵树义,后来人们把赵树义拉走了,这才算平息下来。但赵大叔一口咬住:“非处理不可!”

甄明山说:

“你放心吧!当然要处理,也教育教育大家!”

恰巧当天晚上开社员大会。会上赵大叔坐在一旁,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大家把树义批评了一顿,最后,树义又做了检讨,承认了错误,这事才算彻底解决了。

散会的时候,赵大叔又有说有笑了。我悄悄和他说:

“你发起脾气来好厉害,好像另换了一个人。”

赵大叔“嗨嗨嗨”地笑着说:

“到那时候好像喝醉了酒,身不由主了!”

赵大叔就是这号脾气,喜怒哀乐都是挂在脸上的。遇到他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了。

在我离开这里的前两天,还发生了一件事:

这天下午,我听人们说“金皇后”要下驹子了。我赶紧跑到东院里,只见“金皇后”的槽跟前围了很多人,圈里铺着一层新干草。“金皇后”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奶头已经垂下来了,隔一阵就往下滴一滴奶水。赵大叔出着一头汗水,忙得跑来跑去,一时拿来了剪刀,一时又去取扎脐带的布,一时又吩咐王根锁熬米汤。……

各个人都是喜气洋洋,抽着烟,愉快地说笑着。看样子“金皇后”很快就要生产了。可是这样一直等到上灯时候,还没有动静。人们都显得有些焦急。赵大叔一句话也不说了,皱着眉头,不时去摸摸“金皇后”的肚子,“金皇后”站在那里全身不住抖动,喂什么也不吃。

又等了有两三个钟头,还是没有动静。时候已不早,人们都逐渐走散了。牲口圈前面只留下赵大叔和甄明山几个人。大家谁也不讲话,都盯着“金皇后”。每个人都捏着一把汗。我知道赵大叔这时比别人更着急。他那两只眼里好像要急出火来了,“金皇后”每一抖动,他的身子也不由得要随着动一下。

按当地一般农民的习惯,马配种都是在春天,“金皇后”却是去年秋天配的,这事是赵大叔办的。当时他听说韩家山出了个配种能手,秋天也能配种。他来回跑了六十里地,亲自去打问了一回,果然有这么回事。他坚持要让“金皇后”也试验一下,万一能怀住驹子,社里又能增加一大笔收入。当时也有些社员反对过,社务委员会支持了赵大叔的意见。后来倒也怀住了。可是临到要生产的时候,不由得不担心事,而且等了这样长的时间还没生下来。

人越着急,越觉得时间长。又等了有两个钟头,还是没有动静。后来我就回去睡了。

半夜里,我忽然醒来了,起来又到东院里看了看。只见“金皇后”卧下了,赵大叔把着盏风雨灯蹲在跟前。我问道:

“还没有生下来?”

赵大叔愁眉不展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站了一阵,就又回来睡了。

天明的时候,我正睡得很甜,忽听有人推开门闯了进来,“呼”一下就揭子我的被子。我睁眼一看,原来是赵大叔,他高兴得像疯了一样,大声嚷道:

“老马,快起来,快起来,生下了!……”

他的话没说完就跑出去了。我急忙穿好衣服跑到东院里。院子里已经站下好多人,正围着牲口圈兴高采烈地谈论。“金皇后”安闲地喝着米汤。旁边卧着一匹红色的小马驹,身上搭着赵大叔的棉袄,瞪着两只黑色的大眼望着众人。……

赵大叔像个小孩子一样,嘴里唱着,满院乱跳,喜欢得满脸放出红光。

当我要离开甄家庄农业社的那天清早,我特地去找赵大叔告别。我到了他屋里,只见他正对着一片破镜子,用剃头刀刮胡子。赵大叔的胡子隔不了十天就要刮一次。我笑道:

“赵大叔,你越活越年轻了!”

他“嗨嗨嗨”地笑着说:

“不把门面收拾干净,怕老伴和咱闹离婚咧!”

他刮完脸,把家具收拾起来,忽然问我说:

“老马,有那种药没有?就是那种……比方说:老人吃上,就能变成年轻人。”

我一下被他问住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那种药,当时我说:

“你现在也不算老,你比年轻人生活得还要年轻!”

“可是要再年轻二十岁,那该有多好啊!老马,你说我能活到社会主义活不到?”

我不假思索地说:

“没有问题,你一定能活到!”

“我想也差不多。”他停了停,又像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觉得建设社会主义,就好比盖一座大楼。咱们全国各行各业的每一个人,都用心把自己的工作做好,该三天做完的事,抓紧点,两天做完。大家齐了心摽住劲干,这座大楼就能早点完工。你说对不对?”

“你说得完全正确!”我说,“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咱的工作还差得远咧!”他沉思了一下,接着又说,“我常这样想:如果盖楼的时候,你不和泥,也不搬砖,等楼盖成了,你搬进去住的时候,要是有人问:‘盖这座楼你做工来没有?’那该说甚呢?多脸红!”

我激动地说:

“将来你到这座楼里住的时候,你不会脸红!”

赵大叔两眼望着我,意味深长地说:

“我很盼望能住几天。万一住不成也没甚要紧,反正这座大楼是盖起来了。后辈儿孙们说起来,总知道赵某人搬过几块砖,掘过几锹土,不是躲在树荫下歇凉的人!”

我深深被赵大叔的话所感动,他的话说得多么深刻啊!说出了他全部的思想,全部的情感。这时,我才理解到他为什么对工作那样奋不顾身。

一九五四年春于京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