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安家庄的故事(1)
一
刘银海老婆被主任马广财霸上的事,谁提起来,都恨得要背地骂两声:“狗养的!看你把人家欺侮到啥时候是个够!”
人们虽然心上恨,但谁也不敢把他怎么样。马广财过去有钱又有势,一道沟,谁不记得他的爹,外号人叫“老阎王”。前几年活着时,可凶得很,佃户们来交租时,常瞪起眼地骂:“天生下的穷骨头,不识好歹!交不上租子的,把地放下,给我滚!拿上猪头还怕找不到庙门,种上我的地,叫你们出点租子,你们还不早交来,非叫我给点颜色看才行哪?”因为这样讲,所以他的佃户没有哪个敢欠租。
他有多少家产,没有人确实知道,不过听上了年纪的人摆,马广财爷爷手上是弟兄两个。老弟兄们分产业时,曾用二百五十斤的抬秤分银子,这是一件;还有的人说:埋葬他爷爷时,光摆酒席用的调料,磨下了两口袋,还薰死了一头骡子;剥下的葱皮蒜皮,小孩子掉进去就找不见了……诸如此类的传闻,虽然难免夸张,但马家是这一道沟数名的富户,确是实情。
这样豪富的人家,土地当然不在少数。平地不说,像村背后那一架一架的大山,都姓马,每年一收罢秋,一辆一辆的牛车,都是拉着粮,来给马家交租的。
这当儿,“老阎王”多威风,拿着火煤香,吹着水烟袋,太师椅往过厅门上一摆,坐着翻账本,盯着佃户们一袋一袋地往楼上木仓里装粮。
“老阎王”下世以后,家业就随着垮下来。儿子马广财,不务正道,整天肥吃大喝、玩女人、抽大烟赌钱,十多年天气,把个家业就挥霍光了。光是光了,不过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凭着当过财主的底子,平日的吃喝穿戴,穷人家依旧是比不上。
说起马广财的厉害,安家庄的人,真是谈虎变色。别的不讲,单说他娶媳妇:三十四五年纪的人,已经娶过三个。第一个是“老阎王”活着时,向一家佃户逼租子,那佃户交不起,他便把人家的女儿拉来,给儿子做媳妇。广财因为媳妇是个穷人家出身,看不惯,三天骂,两天打,有一次因为做饭没做好,便一顿把那媳妇打死。死还不是死了?媳妇的爹娘虽难受,也不敢讲什么。不几天,广财便从城里戏班里引回个唱小旦的。玩了几年,觉得也不新鲜了,便把那媳妇卖了活人妻。没隔一年,便又娶来一个。这第三个人样长得又俏又俊,在广财眼里也还使不上,整天挨打受气,不几年媳妇就得下气鼓病,日本人来的那年,也死了。以后,马广财当了“勾子军”(当地群众对阎匪军的称呼)的村长,当了这个官,就再没提要娶媳妇的事了。因为那时候搞人家女人的事,可以任由他来,要是说句反对的话,那算闯下了滔天大祸,轻则押班房、罚款、做苦工,重则脑袋就搬了家。人们背地说:“马广财掌了安家庄的生死簿,要谁死,还不是用的一句话!”因为这一层,马广财过去串门子霸人家女人的事,没人敢管,就是现在,也还是没人敢在面子上给个过不去。虽然这里已经解放好几个月了,马广财表面上也不敢从前似的凶了,开口就讲甚么他也是“贫农阶级”,但是被毒蛇吓输了胆的人,看见条麻绳,也是害怕的,就连银海的妈,眼看着媳妇被广财调坏了,也不敢说什么话,看见装个看不见,含着眼泪地过。
按说银海两口子刚过门那阵,也是挺好夫妻。说银海吧:二十七八年纪,不言少语的,又老实,又能干,清早太阳冒山尖上地,不歇晌,一直要干到上灯才回来。犁、种、锄、耧都通行,村里人说:“那是三棒打不出个响屁的人,就知道地里动弹!”就这么一年受到头,娘母俩该吃稠吃清些,该穿新穿旧些,俭吃省用,积下六十多块白洋,前年子才在豆家庄娶下了这媳妇。银海这媳妇,初过门来也还看得过眼;人样长得俊俊俏俏,针线茶饭,也都行,就是有时爱偷个懒,爱穿戴穿戴,打扮打扮,这也是从小在她娘那里教养惯了的。
媳妇爱穿爱戴,银海妈并不嫌,她所忧愁的,是村主任马广财,有事没事,总爱来家坐坐,有时和银海媳妇说话,还那么嬉皮笑脸得不正经,有时还给银海媳妇送些东西:什么花洋布裤啦,银手镯啦,戒指啦的……这不能说没有缘故。
慢慢的,日子久了,村里就风风雨雨;有人背地说闲话。起初,男人们都责备银海对婆姨管教不严,有人说:“嗨,银海!你今辈子见过婆娘没有?你真给男人丢脸,要是我有那么个婆娘,哼,两巴掌打得她吃啥也不香了!就不信她骨头有好硬!”后来,村里人知道问题不只在那媳妇,主要是马广财从中作怪,把银海媳妇逼住叫和他好,听说还用钱收买起银海丈母,从中挑唆闺女,叫和银海闹架,人们听到这些,才格外恨起马广财来。
马广财不怕这些,村里的穷人,他是向来不放在眼里的,就连他那又刁又泼的老“狐狸精”妈、一个麻钱分开两半用的悭吝鬼女人(老阎王的小老婆),有时骂他,不让他给银海媳妇东西,也挡不住他天天要往银海媳妇那儿去。
因为他跑得紧,坏话说得多,弄得银海和媳妇的关系,就不如以前那么融和了。银海下地回来,不给做饭;衣裳烂了、脏了,也不缝、不洗;整天两个人,贴门神不对脸,谁见了谁也不搭腔了。银海心上真气,想得火冒起来,真想去割马广财一刀肉,可是又一想,马广财那是几辈子的地东家,从前有钱有势,如今又当上了“干部”,闹起来,胳膊弯扭不过大腿,便也一口气忍下来。
这几天,事情好像上了劲,广财来一趟,走后媳妇和银海总要吵一场。银海妈看着没办法,只会哭,用手打自己的脸,咒自己:“早点死了吧,免得活着受气!”可是哭,打,并不抵事,广财想甚么时候来,依旧要来。
一天,银海和他妈上地走了,让媳妇留在家做饭看门。
天晌午,银海从地里回来了。走进院门,就听见自己住的西屋里,有人尖声尖嗓地吵架,他没有马上进去,站在当院听。
屋里吵得正凶。听见马广财的妈,“狐狸精”说道:“你们搞甚么鬼,老娘都知道,说,你穿的花裤是哪里来的!”听见他媳妇说:“你管不了,我有钱,铺子里有布,拿钱扯的!”“狐狸精”说:“知道你有钱,知道你会挣!光挣钱,老娘还有白洋哩!我问你,还有谁帮你扯的?”他媳妇说:“是我爹扯的,你问的要干啥?”听见“啪”的一声打耳刮,“狐狸精”又说:“你找的这个好爹!叫得多好听!”听见他媳妇就哭就喊:“你打,你打!”“狐狸精”也凶声凶气地说:“就是要打你这烂货!不要脸东西!”
银海听得着实忍不住了,便踢门进去。地上站几个看热闹的小孩子,他媳妇和“狐狸精”互相扯住衣襟,头发都乱拽下来,四只眼对盯住,活像一对公鸡打架。
站在地上的几个孩子,往银海脸上看看,仿佛希望他能把这场风波平一下,但是银海呢?看了看这光景,满肚窝火,正不知该如何下手法,忽听见门外有人喊:“小旺在这儿吗?”
一听就知道是院隔壁刘大伯。刘大伯乳名叫锁子,今年已五十多岁,和银海父亲是亲兄弟。活了多半辈子,真好像锁了一把锁,从来没有出人露面过地说一句亮话。他脾气很怪,遇有不随心的事,就想发发毛,但这只是在自己屋里,譬如骂老婆、打孩子,摔摔家具;在外面处人处事,却是个胆小怕惹是非的人。人们说他:树叶落下来也怕打烂头,确实不假。今年春天儿子金宝当上了村里的农会主席,可把刘大伯急坏了,整天看见金宝就骂:“年青青的懂啥?我活了一辈子,过的桥也比你走的路多,你要不想长你那颗头,你就当,这荒乱年头,跟上疯子扬黄土,终究有你的好下场!”他这么说,起初金宝还给他解释几句,后来日子长了,金宝就由他说,反正听见装个听不见。
最近,刘大伯对金宝干农会这件事,好像不怎么提了,但是银海媳妇和广财这事,又叫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常听见他一个人发毛:“姓刘的德性,都叫她败完啦!”刚才听见又是两口争吵,本想过来狠狠发一顿毛,一听是主任的妈也在,便没有进去。
这时,屋里有个孩子跑出来。刘大伯恶狠狠地骂着孩子:“你瞎了眼,看天啥时候啦?吃饭都叫人来请你!”他歪过头,往吵架的屋里瞅一眼,回过身照孩子的脑壳,“啪”的一巴掌:“放着好你不学,你学畜生,没有见过那几个人?还不往回滚,不要脸的东西!”
这时屋里打架的,好像也挨了打似的,谁也不作声了。银海觉得大伯好像替自己出了出气;“狐狸精”有点扫兴,觉得气也出了,恋战下去,也没有好处,从地上爬起来,说了两句难听的硬话:“老娘一天不死,就不饶你个小兔羔子……”也扭身走了。只留下银海和他媳妇。
他媳妇受了委屈似的,“咿咿呜呜”地哭起来,银海气急了,说:“你还嫌人没丢够?”跳上炕,压住便打。
刘大伯回到隔壁院,听见是银海在打婆娘,进屋同刘大娘说:“早该打了,不打看骨头展成啥样了!”刘大娘气愤地说:“唉!也不能光怨媳妇,广财那灰鬼不除,就是个大祸害!”
两口子打闹了一场,银海妈后面回来,才算拖开。
吃过中饭,银海刚下地走了不一阵,马广财气势汹汹,领着马二毛来了。马二毛原来大号叫“马光耀”,是个光身汉。他老爷爷和广财爷爷是亲兄弟,一样分开的产业,到他父亲手上,因贩烟土跌了案,一场官司打了三年,银钱便弄空了。到马二毛长大以后,只留下几间房子和些破烂家具。马二毛自幼横草不拿竖草不沾,娇生惯养长了这么大,当然也是不会劳动,整天就靠卖间房、卖件家具,帮广财家收收租要要账过日子。
他地里受苦做活的本事没有,人前说话的本领倒强。
譬如碰见财主家女人领着孩子出来耍,他总是带几分惊喜的神色说:“哟!看这小老弟,长相多有福,看这对眼嘛!嗳噫,看这付耳朵嘛!多大多厚!三岁看大,五岁看老,五官上就带一身福气!嗳,长大,一定是个做官的,嘿嘿……”如果是穷人家的孩子,开口就骂:“看那付穷相,长大,也是拉讨吃棍的胚子!”人们知道他的人气,所以在村里名声很臭,虽然如此,见了面的人,总还得用笑脸打打招呼,因为得罪了他,会吃他的亏。
“勾子军”占的时候,广财当村长,他就在村公所,跑跑腿,喊喊人混饭,来往应酬,帮了广财很大的忙。解放后,这个饭碗打了,但广财又当了安家庄的主任,他觉得靠着大树有柴烧,仍旧跟着广财的屁股不离,广财也觉得他是自己的一把靠手,因而一有送信、喊人的差事,便叫他干。他虽然在村里还没挂甚么名堂,但是人们也不管这些,他去催谁干活,谁也就干了。
这天马二毛到了银海家里,先把银海妈叫来广财面前,广财便摆起“主任”架子,把银海妈训斥一顿,说甚么:娘母俩“压迫”妇女,以后再这样,非“严办”不可。银海妈不敢说甚么,只好听人家训。
银海媳妇因为遭老“狐狸精”一顿臭骂,觉得真有点见不得人了,马广财来也没理,一心想往娘家去。豆家庄离这村四十多里,那媳妇一个人不敢走,广财便吩咐让二毛去送。
天快黑时,银海媳妇提一个小红包袱,相跟马二毛,往娘家去了。
二
刘银海媳妇的娘家不种地,她爹是个破落地主,会玩阴阳八卦,年青逛省城时,引回个婆娘,生下了现在的银海媳妇。省城住了二十多年,家业踢光了,落不住脚,便又回到豆家庄,不会种地,依然干他的老行道,念“甲子、乙丑”混饭。有一年,因为赌博输了钱,债主跟了一屁股,逼得没法,才六十块白洋,把闺女许给银海。
银海媳妇的娘,是城里住惯了性的人,虽然穷了,生活习惯和村里人都要不同些,这些倒也罢了,最惹女人们讨厌的,是她那么老了,赶庙会也还爱头上插朵小花,引得豆家庄的些轻薄男人,常在她那儿跑来跑去,女人们就格外对她不满。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村里人说:银海媳妇学得和她娘的样差不多了。
娘家是这个样,银海媳妇住了娘家以后,银海妈不放心,整天愁得饭也吃不下,叫银海赶快去叫。怎奈这几天刚落了场透雨,赶着锄苗子,银海没空,只好由她住着。
又过了几天,隔壁大娘跑来对银海妈说:“你婶,媳妇可该叫回来了,听说广财那东西,住在豆家庄就不回来,她娘也不正经,住长了不好!听说她娘也——”随把嘴凑到银海妈耳朵上,小声说了几句,银海妈便伤心地擦开了眼泪。
苗子虽然没有锄完,也只好放下不锄,银海误住工叫媳妇去了。
这天下午,安家庄前坝的一块谷子地里,二贵、拴子、安保、红孩四个青年,变工给二贵锄地。
这时候,从西面大路上,上来两个人;前头一个是男的,背一条红花被子,后头一个是女的,手里提个红包袱,两个相距有几十步。
安保回了一下头,用手搭起凉棚,往大路上照了一照,停住锄说:“那不是银海叫媳妇回来啦!”红孩急着一边回头,一边问:“媳妇叫回来了没有?”正说着,后面那个女的也走上来了,拴子人年青,火炮性子,说话愣,指着说:“回来了,后面那不是!看穿戴得多漂亮,真够个‘十里红’哪!”安保用手搓他一下,小声说:“小声点,叫人家听见!”拴子说:“听见怕啥,那脸皮不比树皮厚,问问她,这回为啥去住娘家!”红孩问安保道:“广财这几天在家不在家?”安保正要答话,那媳妇已经走到地边了,于是都住了嘴,瞅住看。
那媳妇仿佛也感到不好意思,头偏都不偏一下,很快就走了过去。大家见那媳妇进了村,这才都把身子车过来,继续锄地。
安保继续说:“广财那狗日,昨天就回来了,听我老婆从娘家回来说,这回广财在豆家庄,住得把老根子都搬动了,送了银海丈母家点钱,那老两口,吃过香东西的嘴,见钱心就黑,闺女还不是听娘一句话。”拴子气得头上摸一把,骂道:“你们大家看嘛,广财这灰狗的,还当的是干部,挑拨霸占人家的女人,这叫甚么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