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喜事
这几天,小秀真高兴,脸颊红润润的。一碰到人,别人还不觉得怎样,她便把黑缎子似的头发一甩,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哎哟!有了喜,高兴得嘴都抿不住哩!”村里和小秀同辈的妇女们,见了面这样开着小秀的玩笑。
小秀真是有了喜,再过两天,就要同互助组里的海娃结婚啦。这是年轻人一生中头一件喜事,为什么不高兴呢?再说人家小秀和海娃,两个人是“自由”的对象,没有点点不满意处,自然更该乐啦!
小秀的喜事,村里谁都说和往日不同了。小秀从前也见过村里女子们出嫁,前两天就饭不吃,门不出,坐在炕角里哭鼻子,想象着自己未来的生活,和没有见过一次面的陌生的丈夫,心里感到恐惧和不安。这种心情,在小秀是半点也没有的。还在半个月以前,小秀就和海娃商量好结婚要做的衣服,要买的东西,海娃进城全置办回来了:蓝花布、红花布、条儿红、红毛衣、洋袜子,样样都叫小秀满意。海娃知道小秀爱讲卫生,爱学习,还特别多买了一块香胰子,一个小日记本,送给小秀。小秀呢?也早加工缝了一件西式衬衫,一个“时兴”挂包送给了海娃。这几天,小秀约了她的几个伙伴,一面赶缝嫁衣,顺便就又讲起她和海娃来了。小秀一点不封建,她讲她同她妈妈闹斗争。原来在不久以前,东土村有一家,差了两个媒人来说媒,她妈答应下了,小秀不依,向她提出抗议说:“旧社会把妇女当牲口卖,这阵新社会不能啦,没有经我同意,就是不成!”她妈说:“你懂下个甚么?人家几辈子的好人家,人家的孩子也挺好。”
“谁见过?”小秀白了她妈一眼,“双方没感情,我不爱!”
就这样,小秀拒绝了妈妈的意见,根据自己要求的条件,挑上了海娃。他年轻,青年团员。
海娃呢?也爱小秀。两个人的条件,自然是在一块谈过了,都同意,才向家里提出来的。
海娃爹来找小秀妈妈探话了:“你大婶,你看海娃和小秀……你是个甚么意见呢?”
“唉!怕不好吧!外人听见了会说闲话!”
“哎噫!”海娃爹偏了一下头,“如今这世道你不看,可不是从前啦!这个好嘛!孩子们自己给自己‘自由’,将来没埋怨,闹生产呀,过日子呀,人家能合到一块。看从前,花上银钱孩子们还不如意,今天打架,明天动武,根本是砂面捏窝窝,就团不到一达嘛,唉,为父母的跟上尽是生气!”
“呵!也真是!”小秀妈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痛苦,动摇了。
“如今这是年轻人的世界,干甚都要新脑筋,咱们这老脑筋,人家说‘顽固’‘封建’,依我看,也是正月里卖门神——过时货啦,由他们年轻人去吧!”
小秀妈妈想了想海娃,虽然相貌黑些,倒是个挺好后生,也还如意。便正式征求小秀的意见:“海娃你满意的,可是脸黑呀!”
“黑怕甚么?”小秀驳斥着她妈妈,“又不贴在墙上当画看!”
老婆婆叫女儿驳倒了,发着感慨:“如今这世道,就是好活了你们这一把子年轻人!”
“对嘛!妇女要解放,就是为得这个嘛!”
小秀妈妈无话可答了。
正月十五,这是海娃和小秀结婚的日子,没有请先生,也不测八字,是他两个选择的。因为刚过了年,全村都在闹红火,吃好的,能好好高兴几天。
真是个好天气,太阳红燉燉的。海娃家的黄土院打扫得净光,门口贴了一付大红对联:
男人耕种做模范
妇女纺织当英雄
院子里,一片新气象。
傍晌午,鞭炮“噼噼啪啪”响,秧歌队的锣鼓就震天价敲打起来。这时,海娃穿了一身深蓝布棉袄棉裤,束了一根宽皮带,洋袜子新鞋,头上戴一顶狐皮的带檐帽,脸也洗得挺干净,俊膛膛的。胸前戴一朵大红花,五角星的毛主席像牌牌,挂在红花上面。小秀穿戴也是崭新,花格裤,海青色袄,头上扎着雪白的羊肚毛巾,俊旦旦的脸盘,和胸膛上戴的红花一样,格外惹人喜欢。
两面旗飘在前面,中间是秧歌队的人打着锣鼓,吹着笙管,最后在簇拥的人群中,海娃和小秀手拉着手,随上走。人们唱着,笑着,乐器奏着,一直在村子里绕了一个大圈圈,又返回到院子里布棚下面,正式举行结婚仪式。看热闹的人把院子挤满了,简直水泄不通,连窗台上也爬满了小孩。
爱说话的生贵子当司仪,扯起高嗓子刚喊了一声:“注意!”那边秧歌队的胡琴,便拉开了“割韭菜”调儿,声音悠扬悦耳得很。
“向父母行礼!”生贵子又喊了。海娃和小秀同时转过身,海娃拉开腿,正准备磕头,小秀一把拉住了他。这时东墙角一群妇女叫起来:“磕嘛!跪下磕嘛!”村主任突然从人堆里挤出来招着手喊:“吵死人啦,老婆老婆,赛过打锣,这新式结婚是鞠躬嘛!”海娃和小秀便向坐在正面椅子上的海娃爹、小秀妈鞠了一躬。接着生贵子又喊:“向来宾行礼!”“男女互相行礼!”海娃和小秀站成了对脸,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羞得低下了头,周围人群里,霎时爆发出一阵掌声笑声,好像看戏喝彩一样。
礼罢,村主任出来讲话了。这是个最爱逗笑的人,今天请他讲这场喜事,更该引人发笑了。他一开口便说:“在场的青年团、妇联会、婆姨女子少先队,今天海娃和小秀,是自由结婚,这就是咱新社会的结婚。旧社会里,婚姻不合理,受媒人的骗,谁也见不了谁,花上银钱,还不知道是哑子、是麻子、是拐子、是爬子,到结了婚,两口都不如意,今天吵,明天闹,你看糟糕不糟糕?你们说那日子怎能过好呢?”他讲到这里,突然向西墙角招手大呼:“哎,老婆婆们,你们有经验,我讲得对呀不对?”全场子人都哄然大笑了。留辫子的女子们特别感兴趣,笑得格外响,村主任扭回头来说:“你们别憨笑,我说的全是实话,你们可不要上媒人的当,长大了自己好好‘自由’个好对象!”这一说,女子们都羞了,往人后面钻。
忽然,年轻小伙子们拍起手来,欢迎新郎新娘讲话。先是海娃出来,红着脸说:“我很高兴……”他笑了,笑得没讲下去,跑回去了。
小秀大方地站出来,说:“我们是自由结婚,自己愿意!”说了两句,旁边有人鼓了掌,小秀也羞得用手巾遮住脸,退回去。
天黑,摆开了酒席。
吃饭的时候,小秀妈、海娃爹同村里的些老年人,在一张桌上吃喜酒。有一个感慨着今天的喜事,对海娃爹和小秀妈说:
“你们今天好大的喜事呀,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也没经过,又红火,又省事!”
“看人家如今这多好,”又一个老婆婆羡慕地说,“我那闺女早知道能这样,也寻不了死!”说着,伤心得拧了一把鼻涕,哭了。
黑夜,村里的一群小孩子,偷偷爬到新郎和新娘子的窗台上听房,听了一会,跑回来笑着对大人们说:
“哈哈!新媳妇和新女婿还逗笑哩……哈哈……”
一九四六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