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某日序波兄说,正在为黄源(1915年—2006年)先生整理其《书法讲座》。又说:“此书整理好后,若终无法正常出版,自费亦要为黄老出之。”我隐约感到是书之于黄老意味着什么,并推想其于书法界(或欲学书者)的意义必非一般。当我有幸读到此书稿后,猜测得到了证实。子渊先生仙去,序波兄悲甚;然有此“小朋友”,去者自无大牵挂矣。在我看来,非对祖国数千年的书史与书论史有独至的心得、对祖国数千年文化之多方面十分熟悉者,难达此境地。毫无疑问,是书自有非其他相关书法之史、之论、之技法者所能代替者在。无独有偶,曹聚仁先生之《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乃其师太炎先生之哲孙章念驰先生整理,而序波兄亦子渊先生之师景麟汤公之嫡孙。君子哉,念驰先生、序波兄!
黄氏《书法讲座》之《开场白》,便不同凡响。览此仿若立于高山之端,祛俗、启思、澄怀、廓襟。陆士衡曰,“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文赋》);刘舍人曰,“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文心雕龙·神思》);杜陵布衣《望岳》曰:“一览众山小。”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之《开讲辞》曰:“人有了这样的信心,没有什么东西会坚硬顽固到不对他展开。”其视野之开阔与目光之深邃,于斯可以概见。
《书法讲座》不仅重形而下之技法,更着意于形而上之书道,即将书史、书论、做人与具体的“作法”有机地融为一体。就“道”的层面言,作者如数家珍般地论述了“中国书法艺术思想的三大源头”——“儒家思想”“老庄思想”与“荆楚文化”是如何影响书法艺术的。作者认为:“中国人的‘天人合一’观,与各种宗教之设想有天堂、地狱者不同。天堂等设想是将人与天(大自然)分隔的,然后又再提出种种说法以达到如何进入天堂之路,否则即堕入地狱等观念。中国之‘天人合一’观,首先是肯定人与天(大自然)为一体,人要努力的是在如何把人事理好,也就能同大自然一致,所以提出修身、齐家等一系列理论。中国古代文学和艺术的指导理论,就是从‘天人合一’概念中所引导出来的中和之度的审美观,它表现为雍容恢弘的中和之度。……人能保持精神自在,才不会为外力所限制,才不慑服于权势地位。不为财、色所迷惑,他才能摆脱一切外力因素而清白地做人,即‘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所谓‘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英雄!’”又如“中国的书画艺术是玄而妙的。因为在几千年的发展中,早已融会了中国人的宇宙观于其中,包含有‘天人合一’观和老庄思想。一点一画,一竖一折皆足以表达‘形其哀乐,达其性情’,只要在书写的过程中,能表达内心情感的质与力,在精神上就能得到无上满足!”此可谓得其大者也。扬雄《法言·问神》说“书,心画也”。蔡邕《笔论》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李阳冰《上李大夫论古篆书》说“缅想圣达立卦造书之意,乃复仰观俯察六合之际焉。……随手万变,任心所成,可谓通三才之品汇,备万物之情状者矣”。张怀瓘《文字论》说“题于竹帛,则目之曰书……纲纪人伦,显明君父尊严而爱敬尽礼,长幼班列而上下有序,是以大道行焉。阐坟典之大猷,成国家之盛业者,莫近乎书,其后能者,加之以玄妙,故有翰墨之道生焉”。刘熙载《书概》说“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一代之书,无有不肖乎一代之人与文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序》说“可著圣道,可发王制,可洞人理,可穷物变,则刻镂其精,冥其形为之也;不劬于圣道、王制、人理、物变,魁儒匆道也”。书之品与所书内容无关,然其上者往往见出书家之宇宙情怀。彦和云:“文果载心,余心有寄!”(《文心雕龙·序志》)其实,书何尝不可以“载心”?
就“技法”的层面言,作者既结合具体的作品来讲述,又熔史和地域所造成之变化与审美等于一炉。惜乎,笔者未能一睹黄先生授课时之风采。然今读此书稿,犹知其所授非独“技”也,有进乎“技”者存焉。“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子渊先生于此所授之“业”与当日昌黎先生之所授异,然其为师之道则一。
在具体的讲授过程中,作者时或作动态的考察——前后勾连;时或打通艺文各科——比观书、画、诗等。前者,着力勾勒出书史之发展演变的轨迹;后者,在凸显书与画和诗等之异同以便更好地说明其本身如何。作者说:“唐之末期,古风渐落,历五代而宋,市民文艺应运而生,传奇、词曲起而言情之作,闺情哀怨之音日趋繁盛,相应的雄强慷慨之气几乎绝迹。宋之书风,亦似与之同步”;“魏晋之时,玄言清谈流行,谐言谑语,只不过偶一为之,以道隐痛。中唐而后,士大夫之流的游戏文字渐多,笔记体文字从此产生,书画之题款夹杂着个人之观点和审美情趣,亦参以精语与幽旨,无不随意挥洒。……过去‘文以载道’之传统,已不为意了,只在于随意达情,爽快自由而已。这种风习与趋势,也带到书坛,以为‘书者’抒写胸中逸气,聊以遣兴。‘墨戏’之说流行于宋及其以后,故遵法者崇晋唐,而求新者则尚宋,这也是时代之趋势使然吧!例如欧阳修在北宋是文坛领袖,又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他曾于花园建一楼阁,以为息游之所,关于此阁之各厅、斋、室之匾额,欧公乃一一以指点墨书之,可说是开后世指书之风;黄山谷每于作画之余,即以淡墨笔题款了事,这是后世搞淡墨书的先河。欧阳修更提倡‘得意忘形’的境界。米芾直截了当地说:‘何必识难字,辛苦笑扬雄,自古写字人,用字或不通,要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书空。’这种亦庄亦谐,又雅又俗的逢场作戏,也可看出宋人对‘墨戏’的情趣了。”何为“识”?此即“识”,此“达识”也。
此外,作者说“中和之美”之“中和”不是平和,“中和之美不能片面地理解只是笔画肥瘦得中,平正合度,无奇无变,温和婉畅。唐张旭得王羲之之法,但以其癫狂不羁之个性纵放挥洒,成为奇幻百出之狂草。如其《古诗四帖》是第一个掀起了书法新的狂澜!然而他是得自中和之美”。“书家创作时常将两种极端对立的美感因素,组合于一起,它们相反相成,常导入中和美的最高境界”,“中和之美的最高境界,往往在书家胸中激起不平和的情绪狂澜”。说宋玉与“书”的关系时之“宋玉本人并无能书之名,也未写过与书法有关的文字,而他的文章对于我国书法艺术的发展却密切相关。这主要是他的文章对我国的书法品鉴起了开源作用”;“东晋卫恒有《四体书势》,则是从《楚辞》尤其是宋玉的《高唐》及《神女》赋得到启发而成的,认为中国书法之神妙,不是具体,而是高度概括。从抽象中提取其神韵,这与宋玉所描述的高唐之朝云或巫山之神女之风采,与西欧之以女人之体态为审美相似,但不全同,一具体,一抽象!多少相似”。说“兰、竹、荷、梅等之所以能独立为画科,并历久不衰”,“实在是由于书法大用于绘画之结果。追求笔墨之情韵,而不必取象于物,这种大写意的任意挥洒,以至笔墨淋漓而达性情,这是中国美学思想之精髓,后来继之而发展起来的泼墨山水等,都是根于此生。这种思想,可上溯于魏晋的玄学。……元代文士,因离国亡家破之痛未远,而异族之控制即在目前,于是从美学上反追中古之玄思,在笔情墨趣间以‘逃避’现实,以写愁寄恨,放浪于野逸幽思,托为高蹈!”说清代所以崇碑之“清人于书法之重壮美思想,与当时崇碑思潮密不可分。他们在崇碑的风气中,追求那种雄强与茂密之境界,极力推崇古代碑刻的阳刚之美。考清人之崇碑与尚阳刚之美,其起因与发展曾经过一段苦难过程。……清代的书风,可以乾隆、嘉庆为分界线,在乾嘉之前,仍承明代以来的帖学,偏于阴柔之美,从嘉庆以后,由于朴学兴起,故朴学又称‘乾嘉之学’。淹没了近千年的先秦商周之金文、秦汉的石刻和六朝以来的碑志及摩崖等,重新为学者所发现,并嗜之不倦,不遗余力地摹习,追求其稚拙、古朴和雄强俊劲之风。金石之学大兴,碑学大畅,普遍表现为阳刚之美与雄俊之风,加以阮元、包世臣、康有为及刘熙载等的大力提倡和介绍,书风乃彻底改观了”。这些论断,均可谓见灼而入深者也。如美学家说“中和之美”,多引孔子评《关雎》之“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礼记·中庸》之“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礼记·经解》之“温柔敦厚,《诗》教也”与《毛诗序》之“要发乎情,止乎礼义”等为例,即只看到“河表”之缓缓,而少洞见其底里之激荡。孔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孟子曰,“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至大至刚”(《孟子·公孙丑上》);韩昌黎曰,“不平则鸣”……此非“中和美”之沃土乎!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两相比观,思过半矣。清代,“碑学”之所以大盛,于此亦最入肯綮……
子渊先生之大之深已如彼。然其又能娓娓道来,以浅以小出之,所谓“咫尺有万里之势”。此非老于师道者,曷克臻此?学者有此《书法讲座》,得“鱼”矣,复会“渔”。冯友兰先生自序其《中国哲学简史》有云:“学者,史料精熟也;识者,选材精当也;才者,文笔精妙也。”“学”“识”“才”本三,而子渊先生于焉一之。小乎?大乎?浅乎?深乎?春华秋实,山山水水,风光如斯。孟子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孟子·万章下》)宽厚、学博、识灼、书雅、文高、忘年纯粹。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