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本书作者黄源先生,我曾有数面之雅。那是1980年前后,全国“书法热”时期,书协新成立,常安排活动,大家也还有兴趣参加。我听人介绍黄先生是医学院的解剖学教授,通数种外语,书法方面造诣也很深,且热心书法教育,有多方面的建树。我内心钦佩,但拙于社交,终未趋前求教。现在读到他的这部遗稿,才知竟是一位奇才,只恨再无识荆请益的机会了。
黄老的这部讲稿,可以断言是同类著作中的优秀精品,不愧出自一位学通中西、博览精鉴,有长期临池实践,又有严格科研训练的学者之手。我读后的感觉可概括为十六个字:体大思精,清本溯源,灼见真知,金针度人。
全书结构严密,以史为经,以论为纬,虚与实结合得当,相因相发,对书法的总体把握很到位,有高屋建瓴、大气包举之气概。而叙述中时加评点,又发微见著,精彩迭出。学子循序读下来,可于书道、书艺、书技全面受益。他学养深厚,论证中广征博引,涉笔成趣,使人读之忘倦,不仅能彻知本义,还能得到多方面的知识。
书法人皆知为艺术,但其艺术魅力究竟何在,则人们或不明所以,或能意会而不能言说。援笔为说者固不乏其人,而说得惬心餍理则不易。黄先生说:“从表现的形式来说,书法不及绘画或音乐易于感受客体,然其表现力却十分高超。它不仅凭黑白二色之反差,显现出强烈的色彩感;用有限之基符(笔画)组合,体现出不同之情感与意境;它虽属于视觉之空间艺术,却又能将流动之时间节奏固定于受体(纸、石等)。书法乃无色之图画,又是无声的音乐或凝固之旋律。它能在单个形式中反映普遍,在有限的时空里表现出流逝的情感与意境。而其所依托只黑白两色而已。它是艺林之瑰宝,体现了黑白之魂啊!”类似的意思说者很多,但黄老说来言简意赅,文清意挚,直可当一篇咏书小赋。黄老说,学习书法艺术一是成熟期长,二是实践性强,三是见效性慢。这是甘苦之言。非仅于此,中国书法这个艺术世界的另类、独行客,常常遭遇尴尬,定位忽而高峰,忽而深渊,甚至长期被否认为艺术。这是书法本身的特殊性所带来的后果。
其他艺术门类,如文学、绘画、雕塑、音乐、戏剧都可以在众多民族中找到同类,唯有书法是由一种独特的文字、一种独特的工具和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相遇相融而形成,就只能茕茕独立、形影相吊。这文字就是表意的方块字。这工具就是柔软的毛笔。这思维方式就是意象化的中国思维。意象化思维这个词是臆造的,但这种特征却是显而易见的。如文章常以寓言、比喻等形象化方式说理;诗中的芳草美人、浮云落日、幽兰芦竹、庙堂林泉等意象符号;绘画从摹仿自然迅速走向大写意,戏曲以唱念做打的歌舞形式叙述情节。书法则从纯实用记录演化成纯美感的“心画”。国画、书法和戏曲最能体现中国艺术的与众不同,其共同特征是创造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书法国画的笔墨、戏曲的四功五法,既是表现内容的手段,又自成超越于内容而自在的审美对象。但书法又不同于绘画戏剧直接取材于世界万物、人生百态,而只能在人为规定的一批文字符号里“戴着镣铐跳舞”,以致用普遍性的艺术观念来衡量,非常难以界定。
晋时作为风靡上层文化界的新兴艺术,到唐宋成了艺术金字塔的顶尖。而到了“五四”以后引入西方的“科学”的艺术观,就否认书法为艺术了。最严谨的学者朱自清先生被问及“书法算不算一门艺术?”后认真思考了几天,他得出的结论是:书法不好算艺术。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成立于新中国诞生前夕,接纳文学戏剧美术音乐等十多个协会,唯独书法被拒之门外。倾家购回《平复帖》等稀世国宝捐献国家的张伯驹先生,甚至因替书法争一席之地而蒙冤罹罪。总而言之,对书法艺术本质的众说纷纭,根子在于书法与文字、实用书写与艺术创作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其实早在千余年前,韩愈说张旭喜怒哀乐,有动于心,都以作草书来抒发宣泄,这已是完全自觉的艺术创作。从王羲之时代到康有为时代,人们观赏书法,都自然而明确地区分得开写字和书法,而到了引进“科学观念”后,以别人的尺子来量别人根本没有的东西,自然得出否定的结论。随着科技的日新月异,实用性书写已远离笔杆,书法成为纯观赏的艺术已属共识。但书法特定的复杂性仍是客观存在,所以,以现代人观念探讨书法的艺术本质,在20世纪80年代形成热潮,迄今见解歧出。我习惯于以自己学书实践的甘苦体会,来印证各种古今理论。觉得有不少“千古定论”值得重新认识,一些新论点也有待书法文本的检验。比如古人浩叹的“笔法失传”就大可怀疑。书法的艺术手段简单至极,只有一笔一纸,一白一黑,能把写字变成艺术,是因为毛笔柔软,柔软而奇怪生焉。只有用柔软的笔毫作变化多端的运转,才可能写出丰富多变的墨痕字迹来;而不可能靠千人一律的规定笔法。米芾说蔡襄勒字、苏轼画字、黄庭坚描字、沈辽排字,而自己是刷字。这勒、画、描、排、刷几个动词,就是形容不同的运笔方法。俗谚“膏药是一张,各家的熬炼不同”也是这个意思。苏轼和何绍基的书法风俗迥异,就基于两人从执笔到运转都大不相同。又如以黄金分割为最佳结构,我也不能信服。汉字的形式美正在于疏密、大小、方圆、长扁的错综统一,从甲骨、金文到简书、帛书无不如此,更无论行草书。就是最规范化的唐楷汉隶,也并非字字划一。个个字都符合黄金分割,岂不单调平淡了?艺术的本质,在于破雷同、出个性;而美是多样化的,燕瘦环肥、吴浓王淡都是美。今人应当“尚备”,以现代人的艺术观念、眼光气度,将魏晋唐宋、南帖北碑、庙堂山林、阳刚阴柔,尽收于胸次眼底。创作自应苦心孤诣,欣赏何妨兼包并容,这首先是人生一大乐趣。
黄老书中有一些观点深契我心,例如说学书须具备笔墨功力、学养、人生观即哲学之研求,又说学书之阶段:“初级阶段是‘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叫花瘦’;第二阶段是‘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第三阶段是‘向来枉费移动力,只今中流自在行’。”与愚见书法有技、艺、道三阶段相近。又如他说唐楷碑刻“于布局之意象、情思等,乃未见一能扣人心弦者也”。我意唐碑从内容到形式到功用都是实用性的,科举时代以它作为“干禄书”的入门范本则可,今天以书法作为纯艺术的人学楷书,完全可以从较为灵动多样的魏碑入手。颜柳欧虞本人的传世作品,艺术性最高的也是随兴挥洒的文稿手札,并非那些毕恭毕敬的碑铭。又如开手学字,有一种习惯说法,必须从楷书学起,黄老认为应有楷、隶、篆三个门径。这些观点都与愚见不谋而合,令我欣然。还有,黄老提出“字外之学”,为德、才、学、识四项,很全面。我认为尤其要在学上下力气。才虽与天赋有关,但饱学可以益智慧增才气。见识与学养尤为相关。德则是种种因素的最后综合了。所谓“字外功”,很多学书者口里不反对,实则内心不相信,其实关系绝大。字外功即综合文化素养,它的厚薄,决定其人之艺术敏感和审美眼光的高下,也就决定了其人书法创作品位的高下。黄庭坚说“唯俗不可医”,想不俗,提高文化素养是不二法门。“其清逸之笔墨,空灵之布局与超脱之意境,皆作者之灵意所钟”(黄老语),这种高度只能出自文化素养深厚者的笔下。字外之学匮乏者,从技入艺难,遑论入道!
整理编定此书的汤序波君,与我是神交数年,几月前才得谋面的忘年之交。他既当少壮之年,从事的又是厂矿管理工作,事务繁重,却把有限的业余时间,全部投入了文史研究之中。已先后撰写出版了《汤炳正评传》,整理出版了《楚辞讲座》(汤炳正著),现在又与两位同好,替黄源先生整理了这部篇幅不小的书稿,即将出版。他能有这些成就,固然是渊源有自(他祖父汤炳正先生是章太炎大师高足,《楚辞》研究的权威学者之一,对他影响极大),但更因他淡于名利,耐得寂寞,好学深思,乐于笔耕。在举世滔滔物欲是竞的今天,这样的年轻人实在难能可贵。虽然他比我少了一半的年龄,我却很钦佩他。承他不弃,以黄老书稿的序文相嘱。以我的后进浅学,本不敢佛头着秽,但感其精神,勉力写下一些读后的感想,拉杂肤浅,用表对黄老的追念和对序波的支持而已。
丁亥清明草竟于适斋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