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儒家思想对中国书法艺术的影响
中国先民于文明开始之际,便有一种与大自然混同一气的观念。大自然,先民即名之为“天”,中国人从来就认为“天”乃生命之本。汉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曰:“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这一概念在《易经·说卦》也说得非常明确:“昔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同书在《序卦》里又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易经》是我国古圣先哲们对宇宙变化和万物演化遵循之轨迹和人事的记录,它涵盖了天、地、人三方面的事理,即天人之学。我国古典哲学就是从《易经》的“天人之学”发展起来的,孔孟及百家的思辨哲学都是由此而兴。西汉大儒董仲舒《春秋繁露》说:“天人一也。”又说:“天人之际,合而为一。”故“天人合一”这一哲学概念,是中华民族意识中的一个基本哲学范畴,它贯穿于中国人的人生观、文艺观、学术观和政治观等方面。孔孟则将其整理发挥而系统化,就成了儒家的思想,所以儒家思想实际上是包含了古圣先哲的优秀思想。其他如道、墨、法等家,也都从贤哲的优秀思想中吸取了有益的成分,只各有所侧重而已。
要了解中国古代传统哲学观及一切学术思想和政治措施,必须弄清“天人合一”这一基本范畴,否则,有些方面就难以理解。实际上它是一种朴素的唯物辩证法则,孟子说:“知其(人本身)性,则知天(大自然)矣。”(《孟子·尽心上》)即人只要认识了自己的本性,也就理解宇宙了。《中庸》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孔孟对人与宇宙关系的认识就是如此。
中国人的“天人合一”观,与各种宗教之设想有天堂、地狱者不同。天堂等设想是将人与天(大自然)分隔的,然后又再提出种种说法以达到进入天堂之路,否则即堕入地狱等观念。中国之“天人合一”观,首先是肯定人与天(大自然)为一体,人要努力的是在如何把人事理好,也就能同大自然一致,所以提出修身、齐家等一系列理论。
中国古代文学和艺术的指导理论,就是从“天人合一”概念中所引导出来的中和之度的审美观,它表现为雍容恢弘的中和之度。古代的一些贤哲在处世立身方面,总表现为一种恢弘之节和中和之度,在接物处事辞受之际,都是从容不迫,古谚云:“奔车之上无仲尼,覆舟之下无伯夷。”(《韩非子·安危》)说的是有涵养的人总是雍容和平,举止安详的,而不褊急操切,但若遇有重大事变之时,又能秉持大节——“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者,决不蝇营狗苟。如:
(1)诸葛亮受刘备之托孤,他立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大誓,负起了扶汉去奸的大任。
(2)东晋简文帝死后,权臣桓温有废立之心,乃请谢安和王坦之赴宴。二人皆知为“鸿门宴”,凶多吉少,坦之问谢安,谢安坚毅地说:“晋祚存亡,在此一行。”路上王坦之越走越怕,总是心惊肉跳,忧形于色,谢安则安详如常,在宴间,还哼起了他的拿手“洛生吟”(洛阳人哼诗的腔调),桓温为他那恢弘之度所慑,乃去兵。二人返,立分高下,而桓温之奸,终不敢行。中国历史上有关这方面的记载很多,这里就不多引了。
中和之度表现在大节之不可夺,就是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中国古代所说的“气”,有两种含义:(1)是指物质,它充盈于宇宙,万物都是由之凝聚而成,是宇宙的本体,是生命之根源,因此“气”被引申为万物之本;(2)指的是人所具有的旺盛之精神状态。
战国中期孟子首先提出“养气”的主张,教人不要为富贵权势的外表所慑服,而要保持个人的精神自在。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人能保持精神自在,才不会为外力所限制,才不会慑服于权势地位。不为财色所迷惑,他才能摆脱一切外力因素而清白地做人,即“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所谓“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英雄”。
所以孟子进一步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文艺界也接受了这一思想,把“气”这一含义用于作品之中,形成审美的重要因素,贯穿于作品的全过程。首先提出的是曹丕,《典论·论文》有谓“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后来,北宋苏辙对此作了透辟的论述,其《上枢密韩太尉书》曰:“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他将养气与为文的关系说得十分明确。并且指明气与文的主从关系,气是主要的,文则是在精神的指导下所形成的。
在文艺创作上,有的人是以气为主,有的人是以学为主。李白就是一位以气胜的天才诗仙,而杜甫则是以学养为主的诗圣。张旭、怀素两人都是以气胜的,而米、黄则属积学而成的。苏辙又说:“文不可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确是如此,李白的诗、怀素的字,不可能只从字句上或字形上去摹仿,这是学不到的,必须从培养自己的气质做起,要将自己精神素质培养出那种奔放不羁、挥洒自如的气概,方能达到他们的境界。同理,书也是气之形。扬雄曰:“书,心画也。”即书法作品乃作者精神素养指导之下创造出来的。气质不同(精神面貌不同),风格各异,其中来不得丝毫虚假。清刘熙载在《书概》中说:“写字,即写志。”又说:“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这个“如其人”指的就是各人的气质,也就是各人的精神状态。
在古代书论中,“气”有种种表达方式,如形势、体势、气格、风骨、气骨、神采、骨气及气象等等,都是说的“气”,即作品中表现为活跃的精神面貌,是表现书法美的基本因素。
从天人合一的中和,引申出两项基本概念,它们在古代文学艺术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1)简约恬淡 中国古代文艺总是以简约的手法表现出丰富的生动的内涵,如《易经》《尚书》《诗经》及《论语》等,都是以极其简洁的文字来析理和抒情的。使后人读起来如入其境,如见其人。古希腊诗人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史诗,都是名著,各24卷,其叙事写情都是了不起的。唯以简洁绳之,则嫌不够。又如我国南北朝的《文心雕龙》和《诗品》是两部文艺评论之作,内容丰富,论点高明,而文字又简练约明,若与黑格尔的《美学》及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来对比,则一简一繁。又如汉代的乐府诗和唐代的边塞诗,一样是简洁的典范,而其词句之简朴,则感人至深。总之,中国古代文艺都达到了高度概括,或辞约理澹以行文,或以简练的笔法显示出朴素的形意。即以中国汉字的形成而论,从依物绘形之图形画,简约成便于记事的文字,即约图成文,也是需要高度概括力才能达到的。
另从书法的角度来说,要求在运笔时,一点一画都要做到简练与概括,切忌烦琐,更不可拖泥带水,而且还应包含作者的意象在内,则每一点画才具有丰富的内涵。东晋卫夫人(铄)提出要:
“一”[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
“丶”[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
“丿”[撇]陆断犀象。
“┐”[折]百钧弩发。
“丨”[竖]万岁枯藤。
“ㄟ”[捺]崩浪雷奔。
“”[横折钩]劲弩筋节。
从上面她所概括的七种基本点画的要求看,每一点画,除了要形成该点画的形质外,更须内含一种“意象”,如“坠石”、“弩发”、“雷奔”和“枯藤”等意象或气势,所以书法家每当创作时,必须胸中具有各种势,绝不是一般地写字,以能完成点画的形式而已,这是一般写字和书法创作不同的最根本一点。关于这方面我们在后面还要作较详细的讨论。
(2)中和之节或中和之度,是从天人合一观所引导出来的另一概念。
“中和”这一概念,是儒家在对礼与乐的施行时提出来的要求,是伦理道德的规范准则。是实施礼和乐时,一种恰到好处的措施。如果过多或不足,都是有欠缺,如果能达到恰如其分,那是最难能可贵的。如:
《论语·八佾》:“《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礼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根据孔子的观念来看,人们能够在礼与乐的处理上恰到好处,则人心自然是舒畅融洽,人们都会是欢欣通畅,上下和洽,各方面不会有隔阂,当然社会就安宁,民富国强,天下太平了。作为审美的一个概念,于品鉴一件作品时,也是要以能取得高妙的意境为原则。首先将中和作为书法审美的一个完整概念提出来的,当为唐初书法评论家孙过庭。他在《书谱》中指出:“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已达到了孔子所说的“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故能“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亦犹谋而后动,动不失宜;时然后言,言必中理矣”。他又在另一段,历数了王羲之的六件作品时的不同心情之后说:“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认为书法作品表达作者的感情,取法的是《诗经·国风》和《离骚》的意思,而人的情绪种种变化,则是本于天地之心,即自然的情理。
从孙过庭的这些论点来看,中和之美,乃书法艺术的各个有机成分之间的协调统一。
王羲之的名作《兰亭序》,当是中和之美的一个典范。东晋穆帝永和九年(353)农历三月三日,他和一些亲朋好友,会集于山阴(今绍兴)兰亭,那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他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宽舒胸怀,看到好的景色,又有丝竹伴奏着幽妙音乐,可以说“四美具”了,可他却在转思之间,感到人生之短促,欢乐难久留驻,因而掀起了一缕哀思,遂寓之于书。于是出现了婉转流畅的气势和洒脱清丽之韵致。《兰亭》是刚劲中有妍媚,犀利之中又带圆润,不瘦不枯,不怪不阴,字与字之间有映带,行与行之间有呼应,血脉连贯,呼吸相通,给人以统一和谐的美感。正如包世臣所说“《兰亭》神理在‘似奇反正,若断还连’八字,是以一望宜人,而究其结字序画之故,则奇怪幻化,不可方物,此可以均天下国家,可以辞爵禄,可以蹈白刃之中庸,而不是非之无举,刺之无刺之中庸也。”
中和不是平和,中和之美不能片面地理解只是笔画肥瘦适中,平正合度,无奇无变,温和婉畅。唐张旭得王羲之之法,但以其癫狂不羁之个性纵放挥洒,成为奇幻百出之狂草。如其《古诗四帖》是第一个掀起了书法新的狂澜,然而他是得自中和之美。
书家创作时常将两种极端对立的美感因素,组合于一起,它们相反相成,常导入中和美的最高境界。书论也常以相类似的词语加以概括,如:稳健、雄逸、雄秀、清劲、清健、遒丽、遒媚、沉着痛快、婀娜刚健、婉而愈劲、通而愈节、似欹反正以及疏处可走马、密处不容针,等等。
中和之美的最高境界,往往在书家胸中激起不平和的情绪狂澜。颜真卿的《祭侄稿》是他于极其惨痛的情况下,奋笔疾书而成。他感叛贼之凶残,国家遭受毁灭,人民饱受痛苦,亲人被杀戮等惨痛之苦,一并涌上心头,根本未计字的工拙,不受常法之规范,一气呵成,力度强劲,有时粗糙,有时跳荡,有时绵致,有时纤细,浓墨与渴笔迭出,而渴笔特多,形成强烈的节奏感,情感力度明晰,显示出悲愤、急切、深沉的情绪,哀而伤、悲而恸,莫此为甚。无不中节,达到中和美之极致。
传统绘画与诗歌中的中和之美,和谐地显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矛盾统一关系、主体与客体的一致性:
作者的情思+客体的形神=中和之美
许多画论在品评画的技巧形式美时,常联系画家的品性、气质及素养等来谈画的风格美,其中有不少可归入中和之美。如温润娴雅、冲和俊秀、潇洒超逸、平淡天真、清气宜人以及有种闲逸之致、融和闲逸之趣,浮动于丘壑间,等等。
有些画论则强调画家能使刚与柔、雄与秀等对立因子归于调和统一为高超境界。如似柔非柔、不刚而刚,寓刚健于婀娜之中,得遒劲于婉媚之内,蕴藉中沉着痛快,蓬头粗眼中见条理,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狂怪求理,鲁莽求华,气势雄浑又愈观愈静,秀致中有气骨,苍老中寓文雅,等等。
中和之美也是古诗歌的一个重要审美范畴,孔子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准则,这对我国诗歌的创作有着深远的影响。追求中和首先须“缘情而作”,强调“情”是创作的动力。强调温柔敦厚而不排斥诽怨。《离骚》是遭忧而作,因有怨斥,其中怨天尤人之句不少,然司马迁却推崇之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即认为《离骚》具中和之美。因其笔下的情景得到和谐的吻合,主体与客体是统一的。
历代诗歌中,最能体现中和审美观者,当推汉代乐府(包括《古诗十九首》),次为唐代的边塞诗和一些写情佳作。其特点是人与自然的和谐。汉代诗人在描绘景物时都融入了作者的主观情感,而又强调统一、和平、闲雅、舒缓、超脱。我们不妨细味一下《古诗十九首》吧!其特点是人与人之间的协调与同情,家人、亲友、征人、思归以至萍水相逢之间的温厚淳朴之感受。这种爱情与友谊是人间永恒的纽带,陶冶着千百年来人们的思想与情谊。又如杜甫的《月夜》、白居易的《琵琶行》,其结尾乃极不平静,给人留下了高层次的中和之美。唐诗中的中和之美,有其和谐统一的形式,它既给人以稳定感,又给人以运动感。如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其中凝结了深厚的友谊,全诗未明着离别一字,可默默的伫立,滔滔江水,远望帆影等,却充满了离情别绪,谁都将引起共鸣!这种淡淡的哀伤,这种淡淡的中和之美,具有永恒的感人魅力。
中和的审美理想,在古代书论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
东汉蔡邕的《笔论》和《九势》,便是以中和之节为美的:“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
他要求的是先散怀抱,不可在迫于事的当口作书,须得先做些书前的准备工作,才会达到好的境界。
东晋女书法家卫铄,她在《笔阵图》中指出在运笔时,以保持中和之节为最好。
王羲之是卫夫人的弟子,他有《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书论》及《笔势论十二章》等,大抵皆后人之伪托。其中有些辞句涉及书作之准备工作,也是以中和之度为主的。
南朝齐王僧虔的《笔意赞》其中有:“骨丰肉润,入妙通灵,弩如植塑,勒若横钉……粗不为重,细不为轻,纤微向背,毫发死生!”
书写时横平竖直,粗细合度,直到毫发之差别,他认为这关系到作品精神之成败,不可忽视。
从南北朝至有唐,书家辈出,其中如萧衍、释智果、欧阳询、虞世南等,直到李世民,他们的书法经验与技法总结,基本相同,大致都是以王羲之传授为法,以中和之节为书写之本,书写前总应有充分准备工作,不能有玩忽之心。所谓澄清静虑,端己正容,意在笔先,字的结构总应四面停匀,八边具备,短长合度,粗细折中等;或者是说,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至于笔画与结构都是遵守长短合度,粗细折中。而四面停匀,八边具备,这类四平八稳的中和之度。
可以说唐以前,评论者皆从笔画与结构的形态上来追求中和之度的法度美,表现为雍容大方、肃穆静沉,确也有其气度与仪象之美,然而失之板正规矩,缺乏灵气与变化。于是唐代的草书与行书作者,乃起而打破这种四平八稳的现象,从气势与平衡上得到了新的富有变化的中和之致。在书界开辟了一个广阔境界,也带动正书遵守规矩的传统习俗,更因书与画的合流以及诗与印的参与,助长了这一趋向。使书法艺术与实用日渐分离,向艺术化迈进。这在宋代和明代表现得十分明显。
从五代开始,中国的文艺合流现象,已成必然趋势,文人与艺术家又互相影响,他们已不像过去那种只专攻一艺,而是多方面的涉猎,大都是一专多能,知识面较以往宽广得多。哲学思想,也不是只学孔孟,而是老庄并蓄、佛道同融。因此一般文人学士总是博学多能,而且是亦儒亦道,甚至是亦佛的,不再那么只守一门了。士大夫们宦游在位时,天下无事时是儒,可在不得意或遭到贬谪时,则遁入空门或仙游山林,悠游于岁月去了。
中国汉字是二重性很强的文字,平时人们用它极多,而国家的考试更是要求严格。至于书法家和艺术家们追求纯艺术要求所占比重很小,唯其质量则非常高。根据这种情况,所以历代关于技法方面的书籍比较多,而书论则稍少,又因为日常所接触的儒家的中和之论始终占有优势。因之有关这方面的书论也就多一些,是不足为怪的。明项穆的《书法雅言》,就是以“中和”之观点,贯穿于其中,他说:“宫室,材木之相称也;烹炙,滋味之相调也;笙箫,音律之相协也,人皆悦之。使其大小之不称,酸辛之不调,宫商之不协,谁复取之哉?试以人之形体论之。美丈夫贵有端厚之威仪,高逸之辞气;美女子尚有贞静之德性,秀丽之容颜,岂有头目手足粗邪癞肿,而可称美好者乎?形象器用毋庸言矣,至于鸟之巢,蜂之窝,莫不圆整而精密也。可以书法之大道,而禽虫之不若乎?此乃物情,犹有知识也,若夫花卉之清艳,蕊瓣之疏丛,莫不圆整而修对焉。使其平而舒,丰而栾也,皆瘠虫之病,岂其本来之质哉!独怪偏侧出王之语,截自元章一时之论,致使浅近之辈,争赏毫末之奇,不探中和之源,徒规诞怒之病,殆哉,书脉危几一缕矣。”他从建筑、烹调、音乐、人体、鸟虫等的结构和音律及筑构之相协、端厚、贞静、圆整及精密等,以论证中和之美的普遍性,进而强调书法的中和之美的魅力,对那些偏离中和的“怪诞病”加以抨击。直到清代及其以后,都还经常见到类似的叙述。
不过,宇宙之大事物繁多,美的表现也是多方面的,某一方面显露了其魅力,往往遮盖了其他方面的优点;又如某一方面的魅力,显露得太久太多,常又引起逆反现象,这也是十分常见的。我国书法艺术的魅力,在其本初表现为一种天真的朴质美,后来乃注入了人的理性成分。对感情的倾泻,起到了一定范限作用,至于那奔放洋溢的情感有时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张扬起来,表现为豪放、雄强与奔逸,以至出现超乎常规的狂放,如是就常常为理性所抑制,让其恢复到正常限度以内,这就是所谓中和之度了。中国书法艺术表现,大致从周代开始,就是走的这条中和之节的道路,孔子所谓“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确实如此,历秦汉而晋唐,两千多年都这样度过的,其间汉魏及南北朝,也曾有过些扩展,很快也就过去了。到了五代,也许是事物发展的规律,也许是艺术家的心理觉得应有所改变,又或许是两者的合成,出现了文艺的分派和各艺种的合流,打破了过去各守一艺的局面,而学人又多是一专多能的高手,这是以往所无的。
到了宋代,不仅见之行动,更有思想的指导了。欧阳修提出“得意忘形”之说,又以指染墨书厅室之匾额,以为墨戏。而苏东坡则说“我书意造本无法”,“执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至于米芾更加高唱:“何必识难字,辛苦笑扬雄,自古写字人,用字或不通,要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书史》)在他的《海岳名言》中,也多有与常规传统大相左之言论。从汉末蔡邕提出了临书前的精神准备工作,历代学者都是遵守不移的,直到李世民都是如此,都是意在笔先,书在意后的,而现在也要打破这个常规了,他们提出了“笔在意先,意在笔后”的说法,而且无所谓书前精神准备阶段,临场发挥即可。这一风习,流到明末,更为有增无已。
到了20世纪60年代,这一现象展示得更为突出,它除承袭了宋明的墨戏而外,又吸取了西方画坛印象派、抽象派和日本前卫派等说法,于是出现了“现代书法”。首先,他们较之宋明的墨戏者们走得更远了,完全否定了传统的一切方法和经验;其次,就是不要文字内容,一凭想象任意挥洒,有什么意思与否,不得而知;第三就是不要语文,特别是不用古汉语为基础;第四是在写字时出现返祖现象。我们的汉字本来先是图画性质,逐渐约为图像文字,然后再进一步文字化的。现在“现代书法”,正是反其道而行之,把目前流行的汉字一一反归为象形字和图画,一幅作品全是古里怪气的图画;有时甚至是与汉字毫无关系的一些笔画道道,令人无法领会其意图。
现代书法及现代图画派,刚出现之时,其气势也是高昂之至的,他们说:中国原来的书法及图画,已经走到尽头,毫无出路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弦更张,一切从头开始,等等。一时真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认为中国书法艺术,一无是处,众多的书法爱好者,变得不知所从。书法界甚至出现了混乱,随之便在报上有了评论,对现代派的书法有所指责,评论逐渐多起来了,于是人们对传统大都仍是遵从的,认为还是要注重基本功,也要培养文学修养等。
就目前的现状来看,遵从传统的方法者,仍占多数,而现代书法者,也有一定人数,究竟孰是孰非,我想历史是最公证的了。通过社会的取舍和历史的筛选,必然得到一个最公正的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