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罗密欧与朱丽叶(4)
牟克休 我呀,梦见了麦布女王跟你做了伴,
她是仙女们的接生婆,瞧,她来啦,
小小的身子,比起大老爷戴在
食指上的玛瑙戒指大不了多少,
一队蚂蚁似的小马,拖着她的车,
滚过了正自好睡的男人们的鼻梁;
她那辆马车,用硬果的空壳做成——
松鼠做木匠,虫子来咬孔——它们是,
早已记不清年代了,小仙人的马车匠。
车轮子的辐,用蜘蛛的长腿做成,
车篷,是蚱蜢的翼翅,又轻又薄,
那缰绳,是最细最细的蜘蛛的丝,
那马轭,像清水一般的月亮的光束,
蛐蛐儿的骨头做鞭柄,鞭子是游丝,
赶车的,一只穿绿衣的小蚊子——真小啊,
还不及懒丫头从指甲缝里剔出的
小懒虫一半大。就这样,一夜又一夜,[19]
麦布女王登上了马车,好不气派!
一路奔驰,通过了情人们的头脑,
情人就梦见他们在谈情说爱;
奔过了朝臣们的膝盖,他们在梦里
忙着打躬又作揖;一路上又经过了
律师的手指头,他的梦:伸手拿诉讼费。
马车滚过了小姐的嘴唇边,她的梦,
有一串香甜的吻,可惹得麦布女王
生气了,她最恨爱吃糖果的姑娘们,
一张口,就吐出一股甜腻腻的气息。
因此罚她们嘴角上长起了水疱儿;
有时候,马车奔过了朝臣的鼻子边,
在梦里,他嗅到了一份厚礼送上门——
有人托他,在朝廷上美言几句;
牧师正自呼呼地好睡,她来了,
拿起献给教会的猪身上的猪尾巴,
去挑逗他的鼻子,在梦里,他只见
又一份牧师的俸禄送来了。有时候,
马车的轮子绕过了当兵的脖子,
他梦见敌人的头颅给他砍下了,
他正在攻城,打埋伏,挥舞利剑,
大杯大杯地痛饮,忽然间,耳边
响起了一阵战鼓声,把他惊醒了,
他咒骂一两声,翻个身,又睡熟了。
也就是那麦布女王,在半夜,把马鬃
纠结成小辫子。可怜那蓬头散发的
邋遢女人,她一团乱发给烤成了
饼块儿,要是梳通了,倒楣事儿就来了。[20]
逢到姑娘们仰天睡大觉,就是她,
这丑婆娘,压在她们的身上,叫她们
懂得了做女人的,可要经得起压,
先得把这功夫练好了;也就是她——
罗密欧 得啦,得啦,牟克休,少说几句吧!
尽说些废话。
牟克休 不错,我说的是梦话,
梦,本来是荒唐的头脑的产物呀——
胡思乱想一阵,就招来了梦,
这梦啊,像缥缈的空气那么轻浮,
像阵风,忽而东,忽而西,说不准方向,
方才它还在向冰雪的北方求爱,
一不称心,就气呼呼地转过身去,
扑向那露珠点点的南方了……
班伏柳 你这阵风,把咱们刮得晕头转向!
人家晚饭都吃罢了,我们这会儿
去做客,已经太晚了。
罗密欧 我只怕还太早呢,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叫我好担心,
那主宰命运的星星让你猜不透,
也许今晚的狂欢,到头来就是
灾难的开始,把自怨自叹的一生
硬是粗暴地用过早的死亡结束了;
不过顾不得这许多了——在人生的道路上
该往哪儿走,让命运来指引我吧。
进去吧,好小伙子!
班伏柳 把鼓打起来!
[众人列队进入卡普莱家院门]
第五景 大厅
[侍从数人持餐巾上,
忙着收拾残剩的筵席]
侍从甲 卜特潘在哪儿呀?他怎么不来帮忙搬东西呀,他搬过一个盘子没有?擦过一个盘子没有?
侍从乙 什么事都让一两个手脚勤快的去干,忙得他连洗手的工夫都没有,真叫人看不惯!
侍从甲 把凳子拿走,把碗柜拿走,小心别砸了银盘子。好伙计,给我留一块杏仁甜饼。你要是够朋友,就关照看门的,把苏珊和耐儿姑娘放进来吧。
[侍从乙下]
安东尼!卜特潘!
[安东尼,卜特潘上]
安东尼 喂,兄弟,我来帮忙啦。
侍从甲 内厅在要你,在叫你,在问你在哪儿,在找你哪!
卜特潘 一个人可分不出两个啊。鼓起劲来,孩子们,这会儿出把力,将来活得长,不怕没福享。
[同下]
[卡普莱及夫人,朱丽叶,奶妈,蒂巴特,
仆从,众男女宾客上。男宾戴面罩]
卡普莱 欢迎,大爷们!脚底下没有长鸡眼的
女士们,都愿意陪你们跳一圈舞。
啊哈!我的好小姐们,你们中有哪位
不愿跳舞的?谁要是请不动,摆架子,
我敢发誓,她脚下长了鸡眼啦。
对不对,给我猜中了吧?(女客们咯咯窃笑)
欢迎,大爷们!
想当年,我也曾戴上了面罩,凑近在
漂亮的大姑娘的耳边,低低地讲一番
动听的话,叫她越听越喜欢。
现在可老了,不行了,过去了——都过去了。
欢迎光临,大爷们!来,奏乐吧!
(男女来宾随着音乐起舞)
(兴高采烈)
让开些,让开些,请让出地位来!
姑娘们,跳吧!灯火再亮些,奴才们,
把桌子抬出去,把炉火熄了,这会儿
这屋子太热啦。
[罗密欧和朋友们戴面罩上]
啊,来得好!想不到还有来凑热闹的呢。
(向年老的堂兄)
不,坐着吧,不,坐着吧,好兄弟,
你我俩跳舞的日子都早已过去啦。
上次咱们戴面罩跳舞,这可是
多少年前的事啦?
堂兄 我的妈,算来三十年啦。
卡普莱 有这样的事?三十年?没有吧,没有的!
卢森修结婚的那一年——婚礼是落在
七月中旬,紧接着就来了收获节——
过得再快,也不过二十五年罢了,
那一次,我们还戴着面罩跳过舞呢。
堂兄 不止了,不止了,他儿子不止这年纪呢,
三十岁啦,老弟。
卡普莱 你跟我说这句话吗?
两年前,他的儿子还没成年呢。
罗密欧(惊喜地,向近旁的仆从)
那边的那位小姐,把玉手伸给了
那骑士,她是谁?
侍从 我不知道,大爷。
罗密欧(注视她,出了神)
她啊,从她那儿,火把借来了光辉!
非洲的黑人拿晶莹的明珠做耳坠,
就这样,她挂在黑夜的那张脸上;
谁能消受啊——这么美,人间无双!
她的同伴们,簇拥在她身边——
雪白的鸽子降落在乌鸦中间。
跳罢了这曲舞,看好她往哪儿站,
我好幸福啊——只要能碰一碰她的手!
我爱过谁没有?眼睛啊,说吧,从不曾;
到今宵,我才算瞻仰了真正的美人!
(没防备有人正在冷眼盯视他)
蒂巴特 这个人,听他的口音,是蒙太古人。
去给我把剑拿来,孩子。这奴才胆敢
套上个鬼样的脸,闯进了咱们家,
为了来嘲弄、侮辱这盛大的舞会?
哼,一剑捅死他,取他的狗命,
卫护家族的荣誉,就算不得罪名!
(手按剑柄,大步赶到卡普莱跟前)
卡普莱 哎哟,怎么啦,老弟,生这么大气!
蒂巴特(遥指罗密欧)
伯父,这就是蒙太古,咱们的死敌,
这奴才,闯了来,存心让咱们瞧瞧,
今晚这盛大的舞会,他偏要来取笑!
卡普莱 难道是罗密欧,那小伙子?
蒂巴特 正是他,罗密欧,这小奴才。
卡普莱 算了吧,我的好侄儿,别跟他计较了,
他为人挺不错,品行也端正,说实话,
维罗那都夸他:好样的,难得看到
这么有品德,有教养的一个年轻人!
就算你把这座城市的财富都归我,
我也不愿意,在我家,跟他过不去。
你给我把气平下来吧,由他去,别管了。
(眼看蒂巴特依然一脸杀气)
我就是这个意思。要是你还把我
看成个长辈,就随和些,别皱眉瞪眼的——
在今天请客的日子里,像什么样儿!
蒂巴特 皱眉瞪眼才对头——有这奴才来做客。
我容不得他!
卡普莱(也生气了)我偏要你容忍他。
怎么,不上品的小子,我就是这句话:
一定得容忍他!上帝保佑吧,你是要
趁今晚宾客满堂,大闹特闹啦!
你不闹个天翻地覆,就不肯罢休!
蒂巴特 唉,伯父,这太丢人了!
卡普莱 得啦,得啦!
你是个欠教养的小子——这话说错没有?
干蠢事,你不会占便宜的,我对你说吧。
我的话,你一句也不听!
(向跳舞的宾客)那好,请便——
说得好,好人儿!——
(向蒂巴特)你是个闯祸坯,去吧!
别闹了,否则——
(向仆人)灯火再亮些,再亮些!
(向蒂巴特)
真不害臊,你给我闭嘴!
(向众宾客)尽情玩吧,好朋友!
蒂巴特 硬是给压下了我这一腔怒火,
这兜头浇下冷水,可不气死我!
我走!他胆大妄为,这会儿在笑,
可别太得意了,我决不把你轻饶!
(愤然离去,回头向罗密欧瞪了一眼;
他正找机会向朱丽叶邀舞)[21]
罗密欧(向他的舞伴)
只怕我这凡夫俗子,用我这俗手,
亵渎了天仙的玉手,罪不可恕;
我两片嘴唇,是信徒,带愧又含羞,
想借轻柔的一吻,去抚平那粗鲁。
(欲吻她的手)
朱丽叶 好信徒,别糟蹋你的手,叫自己受委屈,
是真心诚意,也原该这样地致敬:
天仙的手儿本容许信徒来接触,
掌心贴着掌心,是信徒们的亲吻。
罗密欧 天仙不是有两瓣朱唇?信徒不也有?
朱丽叶 信徒啊,有嘴唇就该用来念祷告。
罗密欧 好天仙啊,让嘴唇跟嘴唇,代替手拉手,
把敬礼献上;请允许吧,否则我太苦恼!
朱丽叶 天仙可不迁就,虽说她听取了,应允了。
罗密欧 那就别动,让我凑上来,好实现心愿了。
(吻她)
这一吻,多谢你,我的唇把罪过洗清。
朱丽叶 那么你把你的罪过,留给了我的唇?
罗密欧 指责得多好!把罪过留给你!怎么行!
我的罪我讨回。(又吻她)
朱丽叶 你接吻,很像在背书本。[22]
奶妈(找了她半天)
小姐,你妈妈有话要跟你说呢。
[朱丽叶退下]
罗密欧 她的母亲是谁?
奶妈 说你听吧,小伙子,
她的母亲,就是这一家的女主人啊。
真是位好太太!有见识,又那么贤慧。
她闺女,方才你跟她说话来着,
是我奶大的。跟你说吧,谁把她弄到手,
哗啦啦的金钱进门啦!
(转身去找朱丽叶)
罗密欧 她姓卡普莱?
天哪!我这条命只好去还冤家的债。
班伏柳(找了他半天)
走吧,玩够了就走,才是走得好。
罗密欧 我可是担心啊,从此平添了烦恼!
卡普莱(向告辞的众宾客)
不,各位大爷,别忙着要走啊,
我家还准备着夜宵招待大家呢。
(有人凑着他低语)
已这么晚了吗?那就多谢大家的光临吧。
多谢了,各位有德行的大爷,晚安!
多来几个火把送客!
(众宾客陆续离去)
(向堂兄)咱们去睡吧。
啊,说真的,时间已经不早啦,
我要上床去睡啦。
[二人同下]
[朱丽叶悄悄进来,后随奶妈]
朱丽叶 过来,奶妈,那边的哪一位绅士,
他是谁?
奶妈 他是老蒂贝廖的儿子。
朱丽叶 他又是谁——刚走出大门的那一位?
奶妈 嗳,我想是年轻的彼特鲁乔吧。
朱丽叶 那个跟着人家走,不想跳舞的呢?
奶妈 我不认得。
朱丽叶 快去打听他的姓名。(奶妈向大厅出口走去)
(自语)要是他结了婚,
那么坟墓,就是我做新娘的合欢床。
奶妈(打听后回来)
他名叫罗密欧,是蒙太古家的人——
是你家死对头的独生儿子。
朱丽叶(转身自语,脸色苍白)
我惟一的爱,来自我惟一的恨!
见面时,不知道;知道了,已脱不了身!
好叫我害怕啊!——这样产生的爱情;
我要爱,只能爱我本该恨的仇人!
奶妈 你在说什么呀?
朱丽叶 刚才跟我跳舞的人,
教会了我这首歌。
(内室传来呼唤声:“朱丽叶!”)
奶妈 就来,就来!
咱们走吧,不相干的来客们都走啦。
[同下]
注释:
[1]意即两家的仇恨是爷们儿的事,不必把娘们儿扯进去。
[2]我家老爷的一位亲戚,并非指正走近来的班伏柳(罗密欧的好朋友),而是指刚出现在远处的蒂巴特。
[3]罗密欧讽刺那些出于仇恨心理的人嗜杀成性,这特殊的嗜好使他们的“恨”已成了他们的“偏爱”。
[4]指当初上帝在虚无中创造天地万物。
[5]指守独身的她,没有把美貌遗传给后代,一旦死后,她的美貌也随之而消逝了。
[6]意谓没有尽到做好朋友的责任。
[7]指他的几个子女都夭折了。
[8]当时对付疯子常捆绑,禁闭,鞭打,迫使他安分。
[9]活活烧死那异教徒,中世纪天主教会迫害异教徒,常判处火刑。
[10]水晶的天平,比喻眼睛——即要罗密欧用自己的眼光评比一下。
[11]收获节(Lammas),旧时的节日,在每年八月一日。
[12]不用它催,奶妈意谓鸽棚摇摇晃晃,是在催促她快逃跑。
[13]奶妈在自夸,朱丽叶这张小嘴真会说话,那份聪明来自她的奶汁。但她不说“我的奶头”,偏说是“你(吸吮的)奶头”。
[14]卡普莱夫人把丈夫比作书心,内容;把妻子比作封面,外表,还说俊男少不了倩女,正像鱼儿离不开水。
[15]贵重的中世纪手抄本用羊皮包裹封面封底,书合上时,用金属搭钩扣住。
[16]牟克休不避粗俗,最爱拿男女之事说笑,性格如此。“回刺她”,有性色彩,“把她制服了”,暗指肉欲得到满足。
[17]可以想像,这假面具贴上(或画上)了两条浓浓的红眉毛。
[18]当时用灯芯草编成席子,铺在石板地上。
[19]传说懒姑娘的指甲缝里会长出懒虫儿。
[20]英国民间传说,邋遢女人的乱头发纠结成饼块,是小精灵的恶作剧,如果梳通了,将受到小精灵的报复。
[21]蒂巴特下场,和罗密欧找到机会当面向朱丽叶吐露心曲,这期间,可以想像,需要有一系列舞台动作去铺垫。
[22]意即你每次接吻都能说出充足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