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群中尤其有那么一帮子促狭鬼,他们打破一扇玻璃窗,勇敢非凡地坐在柱顶盘上,从上面东张西望,大肆嘲弄,忽而对着里面大厅里的群众,忽而对着外面广场上的群众。他们丑化别人的动作,哈哈大笑,在大厅里东呼西应,彼此叫喊着取笑。由此可以看出,这些年轻的大学生并不像其他观众那样觉得厌烦疲倦,他们为了自己取乐,非常善于从视线之下种种趣事中觅取场景,借以安心等待即将上演的场景。
“敢情,可不就是你,磨坊[38]的约翰·弗罗洛!”其中的一个喊道,“你号称磨坊真是名不虚传,瞧你那两只胳臂、两条腿,就像四支扇叶迎风挥舞。——你来了多久啦?”被称作风磨的那一位,是一个身材矮小的淘气大王,金色的头发,俊秀的面孔,调皮的神气,此刻正猴在莨菪叶饰的斗拱上坐着。
约翰·弗罗洛回答说:“可怜见的!我来了四个多钟头啦!但愿这四个多钟头,到了阴间,从我进炼狱净罪的时间中扣除!我到这儿,正赶上听西西里国王那八名唱诗班童子,在圣小教堂唱出七点钟大弥撒的第一节哩。”
那一位接口说:“那些唱诗的可真不赖!嗓子比他们头上的帽子还尖!圣上为圣约翰先生[39]举行弥撒之前,其实倒应该先打听打听圣约翰先生是不是喜欢听人用普罗旺斯口音唱拉丁文赞美诗!”
窗子底下人群中间一个老太婆在尖声叫喊:“圣上搞这个弥撒原来是为了雇用西西里国王的这些该死的歌手啊!我请问你们,这到底是怎么搞的!一次弥撒就得花一千巴黎利弗!还是从巴黎菜市场海鱼承包税[40]中开销的哩!”
“住嘴,老婆子!”有个神情严肃的胖子站在这个卖鱼的婆娘身旁,捂住鼻子,接口说:“是得举行弥撒。你总不希望圣上再生病吧?”
攀缘在斗拱上的小个子学生叫道:“说得好!卖皮货给国王做皮袍的大老倌吉勒·勒科钮先生!”
所有的学生听到皮货商这个倒霉姓氏[41],都哈哈大笑起来。
“长角的!长角的吉勒先生!”有人这样喊。
“Cornutus et hirsutus!”[42]另一个又这样喊。
柱顶上的淘气大王又说:“嚯!怎么着?笑什么?可尊敬的好人吉勒·勒科钮——内廷总管约翰·勒科钮先生的弟弟,樊尚树林首席护林官马伊埃·勒科钮的儿子!他们个个都是巴黎的好市民,个个都是结了婚的,父子相传呀[43]!”
大家更是乐不可支了。老胖子皮货商做声不得,狠命想躲过四面八方向他投来的注视,挣扎得气喘吁吁、汗流满面也没有用。他就像一只楔子卡在木头里,越使劲就越咬进去,结果只是把他的脑袋更加结结实实地夹在隔壁左右的肩膀中间,又气又恼,充血的大宽脸涨得通红。
终于来了一个胖子前来解围,五短三粗,道貌岸然,跟皮货商一样。
“混账!”他叫道:“学生就这样对市民讲话!想当年,就得用柴禾棒子抽,然后就用这根柴禾棒子把他们烧死!”
那帮子学生都叫了起来:
“嚯——拉——赫!是谁唱得这么好听呀?是什么夜猫子丧门星呀?”
一个说:“嘿,我当是谁?原来是安德里·缪斯尼埃老倌!”
另一个说:“因为他是咱们大学[44]四名宣过誓的书商[45]之一!”
还有一个说:“咱们那破烂摊子里什么都是四个:四个学区[46],四个学院,四个节日,四个检事[47],四个选董[48],四个书商!”
约翰·弗罗洛说:“行,叫他们下四层地狱去吧!”
“缪斯尼埃,我们要把你的书烧掉!”
“缪斯尼埃,我们要揍死你的仆人!”
“缪斯尼埃,我们要搓揉你的老婆!”
“胖乎乎的好妞儿乌达德!”
“风流俊俏就跟小寡妇似的!”
“鬼把你们抓了去!”安德里·缪斯尼埃低声吼道。
约翰吊在柱头上接岔:“安德里老倌,你住口,要不,看我不掉下来砸在你脑袋上!”
安德里老倌抬眼看看,好像是估量估量柱子的高度、促狭鬼的体重,默算了一下重力乘加速度之平方,不敢吭声了。
约翰占领了战场,乘胜追击。
“我就是要这么干,虽然我是一位副主教[49]的弟弟!”
他又说:“可爱的诸位,咱们大学的弟兄们!今天这样的日子咱们的特权居然得不到尊重!你们看,外城有五月树和焰火,内城有圣迹剧、丑人王,还有弗兰德尔御使,而我们大学城什么也没有!”
“可咱们莫伯广场够大的哩!”趴在窗沿上的一个大学生叫道。
约翰忽然喊了起来:“打倒董事长[50],打倒选董,打倒检事!”
另一个接着喊:“今天晚上得用安德里老倌的书在加雅花园里放焰火!”
旁边的一位说:“还有录事们的书桌!”
“还有堂守[51]们的棍棒!”
“还有院长们的痰盂!”
“还有检事们的酒柜!”
“还有选董们的面包盘!”
“还有董事长的小凳子!”
小约翰应和似地叫道:“打倒!打倒安德里老倌!打倒堂守和录事,打倒神学家、医生和经学博士,打倒检事、选董和董事长!”
“那么,是世界末日到了!”安德里老倌塞住耳朵嘀咕。
“且慢,董事长来了,正打广场上经过,”窗口的一位老兄喊道。
个个争先恐后扭头向广场望去。
“当真是我们可敬的董事长蒂博先生吗?”磨坊的约翰·弗罗洛问道——他攀附的柱子在里面,看不见外面的情况。
“是他,是他,”大家都说,“就是他,正是他董事长蒂博先生!”
果然是董事长和大学的全体头面人物来了。他们隆重列队前往迎接御使团,此刻正好穿过司法宫广场。学生们拥挤在窗前,用挖苦话和嘲弄的鼓掌欢迎他们。走在行列最前面的董事长首先遭到攻击,其势甚猛。
“您好,董事长先生!嚯——拉——赫!这个,您好哇!”
“这老赌棍,他到这儿来干嘛呀?这么说,他丢下了骰子!”
“瞧他骑骡子的神气劲儿!骡子的耳朵还没他的长哩!”
“嚯——拉——赫!您好,蒂博董事长先生!Tybalde aleator[52]!老混蛋!老赌棍!”
“上帝保佑您!您昨夜掷出了不少双六吧?”
“啊!瞧他那张老脸,发青,憔悴,赌博掷骰子狂热得人都熬干啦!”
“你这是上哪儿去呀,Tybalde ad dados[53],屁股冲着大学城,急急忙忙往外城奔?”
“他当然是到蒂博多德[54]街去开个房间玩玩呀!”磨坊的约翰叫道。
大伙儿猛烈鼓掌,雷鸣似的吼叫,一齐复述这一语双关的俏皮话。
“您是到蒂博多德街去开个房间玩玩,是不是,董事长先生,魔鬼牌桌上的大赌客?”
接着轮到了其他的大人先生。
“打倒堂守!打倒执杖吏!”
“嘿,罗班·普斯潘,你瞧瞧,那个人是谁?”
“是吉贝·德·絮伊——Gilbertus de Soliaco,[55]奥坦学院的学监。”
“给你,我这只鞋!你站的地势比我好,你拿去扔到他脸上!”
“Saturnalitias mittimus ecce nuces![56]”
“打倒六位神学家和他们的白道袍!”
“那些是神学家吗?我还以为是六只大白鹅[57],圣日内维埃芙[58]拿去给鲁尼采邑的哩。”
“打倒医生!”
“打倒主德论文和解疑论文![59]”
“招!给你一下子我的帽子!圣日内维埃芙的学监!你剥夺了我的权利。一点也不假!我在诺曼底学区的位置,他抢去送给了小阿斯坎尼奥·法耳撒帕达,他却是布吉省的,因为他是意大利人。”
“真不公道,”学生们都说,“打倒圣日内维埃芙学监!”
“嚯——赫!若善·德·拉德奥先生!嚯——赫!路易·达于伊!嚯——赫!朗贝·奥克特芒!”
“让魔鬼把日耳曼学区检事掐死!”
“还有圣小教堂的教诲师[60]和他们的灰毛搭肩(cum tunicis grisis)!”
“Seu de pellitus grisis fourratis![61]”
“嚯——拉——赫!文学士们!这么多美丽的黑斗篷!这么多美丽的红斗篷!”
“真是董事长的美丽的尾巴[62]!”
“好像是威尼斯公爵赶去同大海结婚!”
“你瞧,约翰!圣日内维埃芙主教堂的神父们!”
“神父们见鬼去吧!”
“克洛德·肖阿神父!克洛德·肖阿博士!您这是去找玛丽·吉法尔德吧?”
“她在格拉提尼街。”
“她在给浪荡王铺床。”
“她卖了四德尼埃[63](quatuor denarios)。”
“Aut unum bombum.[64]”
“您要不要她当您的面卖呀?”
“同学们!瞧西蒙·桑甘先生,皮卡迪的选董,他把老婆带着坐在骡子后面呐!”
“Post equitem sedet atra cura.[65]”
“别害怕,西蒙老倌!”
“早上好,选董先生!”
“晚上好,选董夫人!”
“看见这些,他们多高兴呀!”磨坊的约翰叹道,——他始终高踞在斗拱的叶饰上。
这当儿,大学城的宣过誓的书商安德里·缪斯尼埃欠身,贴着王室皮货商吉勒·勒科钮的耳朵说:
“我告诉您,先生,世界的末日到了。学生这样胡闹真是从未见过。都是本世纪的那些可恶的新发明把什么都糟践了。什么火炮呀,蛇形炮呀,臼炮呀,特别是印刷术——德国来的又一瘟疫[66]!手稿、书籍再也没有了!印刷术把制书业这一行给毁了!是世界末日到了哇!”
皮货商说:“从天鹅绒衣料越来越时兴中我也完全看得出来!”
恰好这时中午十二点敲响了。
“哈!……”全体观众异口同声叫了起来。
学生们也不说话了。接着是一阵大骚动,脚直扑腾,脑袋直晃动,咳嗽声、擤鼻涕声如同爆炸一般:人人设法安顿,个个抢占位置,踮起脚尖,分别聚集成堆。随后,一片寂静,大家都伸长脖子,人人都张着嘴巴,所有的视线都转向大理石桌子。什么都没有出现。典吏的四名什长一直站在那里,僵直着身体,一动也不动,恰似四尊彩绘塑像。众人的视线又转向弗兰德尔使臣专用看台。门依然紧闭,看台上依然没有人。这么一大群人从早上起就等着三样东西:中午,弗兰德尔御使团和圣迹剧。准时来到的只有中午。
这可也太过分了吧?
等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一刻钟:还是什么也没有。那座看台上仍然人影儿也不见,舞台上也是毫无动静。这时,焦躁已经变成了愤怒。激愤的言词遍及全场,当然还只是低声嘀咕:“圣迹剧,圣迹剧!”脑子渐渐发热,一场暴风雨正在人群上空飘荡,虽然还只是轻轻咆哮。磨坊的约翰第一个点燃了火花。
“圣迹剧!让弗兰德尔人见鬼去吧!”他憋足了劲,大声吼叫,蛇似的绕着柱子扭曲着。
观众一致鼓掌。他们也喊叫:
“圣迹剧!让弗兰德尔见他妈的鬼去吧!”
“马上给我们开演圣迹剧,”磨坊的约翰又吼道,“否则,我主张把司法宫典吏吊死,就算是喜剧、寓意剧!”
“说得好!”民众大叫:“先吊死他的几个什长吧!”
众人鼓噪起来。那四个家伙脸色苍白,可怜巴巴地面面相觑。人群向他们拥去,他们已经看见脆弱的木栅栏在挤压之下扭歪了,快冲破了。
情况万分危急。
“套起来,套起来[67]!”到处都有人在喊。
恰在这时,上面描述过的那间更衣室的帷幕掀开了,有个人钻了出来。群众一看见他,就突然站住,好像中了魔法一般,愤怒变成了好奇。
“肃静!肃静!”
那人心惊胆战,浑身上下直哆嗦,毕恭毕敬往前走,越往前走,鞠躬就越近乎屈膝下跪,就这样走到了大理石桌子的边沿。
这当儿倒也逐渐恢复了平静。只听见轻微的骚动声,——一大群人安静下来常常会有的那种轻微骚动声。
那个人说:“市民先生们,市民女士们,我们万分荣幸地要在红衣主教大人面前吟诵、献演一出极为出色的寓意剧,名字叫做《圣处女马利亚的卓越裁决》。在下扮演朱庇特[68]。大人此刻正在陪伴奥地利大公所遣十分可敬的御使团,而该团眼下正在博岱门听取大学董事长先生的演说。万分显贵的红衣主教大人法驾一到,我们就开演。”
确实,不用其他,朱庇特这样三言两语,就保全了司法宫典吏的四名倒霉什长的性命。纵然我们十分荣幸,炮制了这么一个真实的故事,从而应在圣母——批判之神面前承担责任,人们在这种场合引用这一传统箴言:“Nec deus intersit”[69]的话,可不是针对我们的。况且,朱庇特老爷的服装极为华丽,起了不小的作用,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使他们安静下来了。朱庇特身穿锁子铠,上罩镀金大钮扣的黑丝绒外套,头戴镀金的银钮扣的尖顶头盔,要不是脸上的胭脂和颏下的大胡子各自遮去他面部的一半,要不是他手执金光灿烂的硬纸板做的一个圆筒,金属饰片挂满,金丝银条横七竖八(有经验的人一看就明白:这么个圆筒代表霹雳[70]),要不是两只光脚登着古希腊式的皮襻鞋,那么,他装束之威严真可以赛过贝里公爵近卫军中的布列塔尼弓箭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