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大厅】
距今三百四十八年六个月又十九天,一大早,巴黎内城、大学城、外城三重城垣内[1]到处大小钟声轰然齐鸣,惊醒了全体居民。
然而,一四八二年一月六日并不是一个留下了历史记忆的日子。一大早就这样把巴黎的大大小小的钟和男男女女的人搅动起来的那桩事情,也毫无可记载之处。既不是皮卡迪人或布尔戈尼人打来了[2],也不是抬着圣物盒游行,也不是拉阿斯城[3]的学生们起来造反了,也不是“吾人所称威严赫赫之主国王陛下”举行入城式,甚至也不是在司法宫广场吊死男女扒手[4]的美景,更不是在十五世纪屡见不鲜,某个外国御使团盛装披挂、羽饰束顶,招摇而至。不到两天前,这样的一支人马,弗兰德尔御使们就来到了这里。他们奉旨前来,为法国储君[5]和弗兰德尔的玛格丽特公主缔结婚约。他们的进入巴黎,使波旁红衣主教[6]大伤脑筋;但是,为了讨好国王,他也只得装出笑脸,迎接弗兰德尔市长、镇长先生们这吵吵闹闹、乡里乡气的一群[7],而且在他自己的波旁府邸里演出“许多出色的寓意剧、滑稽戏和闹剧”来款待他们。不料,正赶上一阵滂沱大雨,门口的那些豪华帷幔给冲得一塌糊涂。
一月六日那天,约翰·德·特洛瓦所说“使得巴黎全体民众激动不已”的原因,在于远古以来这一天适值双重隆重节日:既是主显节[8],又是丑人节[9]。
这一天,按规定要在河滩[10]放焰火,在勃腊格小教堂[11]种植五月树[12],在司法宫演出圣迹剧[13]。府尹大人手下的差役,头天晚上,就身穿驼毛布紫红半截袄,胸前缀着两个白色大十字,在大街通衢吹起喇叭,高声吆喝着通告过了。
一大早,住家和店铺就关上了大门,市民们男男女女,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拥向指定的三个地点。人人都自有决定:有的去看放焰火,有的去看种五月树,有的去看圣迹剧。不过,可得赞扬巴黎闲汉们古已有之的见识:群众的绝大多数还是去看放焰火,因为这正合时令;或者去看圣迹剧,因为是在司法宫大厅里演出,既有屋顶遮避雨雪,又有紧闭的门窗遮挡寒风。于是,看热闹的人,全体一致撇弃了那棵可怜的花朵零零落落的五月树,随它独自在勃腊格小教堂里,在一月的严寒天空下战栗。
民众主要是拥入通向司法宫的各条大街,因为他们知道,前两天到达的弗兰德尔使臣们打算前来观看演出圣迹剧,观看也将在大厅里举行的选举丑人王。
这天要挤进司法宫大厅,还真不容易,虽然当时它号称世界上最大的大厅。(确实,索伐耳[14]那时还没有丈量过孟塔吉城堡[15]的大厅。)在千家万户窗口看热闹的人看来,下面的司法宫广场好似汹涌的大海一般,通往广场的五、六条街道犹如河口,不时涌出一股股人流。广场好比是形状不规则的大喷水池,其中到处伸突出来的一个个海岬就是那些房屋的墙角,而人群的洪流不断壮阔扩展,澎湃冲击着这些岬角。司法宫高大的峨特式[16]正面的中央有一道大台阶,人流分成方向相反的两股,不断上上下下。在中央台阶底下,人的波涛被劈成两股以后,又以波浪翻滚之势,顺着两侧的斜坡扩散。这样,这道大台阶上简直是淌水一般,向广场上倾注不绝,好似瀑布向湖泊不断直泻而下。喊声,笑声,无数脚步杂沓声,构成巨大声响、巨大轰鸣。不时,这阵轰鸣、这阵巨响更加汹汹然:那是涌向大台阶的宏大人流在回旋,在掀动,在旋转;因为,有个府尹衙门的弓手在推搡,或者是这个衙门的一名什长在策马冲刺,狠命维持秩序。这个值得赞赏的传统,由府尹衙门传至提督衙门,由提督衙门传至都统府,再传至我们巴黎今天的警察队[17]。
大门口,窗户上,窗洞里,屋顶上,家家户户,万头攒动,一个个市民善良的面孔,安静,老实,注视着司法宫,注视着人群,也就心满意足了。因为,即使现在,巴黎还是有许多人满足于观看看热闹的人。在一堵人墙的后面正在发生着什么,这对于我们不是已经足够有趣的了吗?
假如我们——一八三〇年的人们能够发挥想象力,夹杂在十五世纪的这群巴黎人中间,同他们一起被人拉拽,被人挤撞,磕磕绊绊,涌入司法宫大厅,原本极为宽敞、在一四八二年一月六日却显得十分窄小的大厅,我们所见景象也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兴趣,不能不使我们神魂颠倒;我们将看到周围全是一个个古老的事物,由于过于古老而使我们感到无比新鲜。
如果读者同意,我们就来想象,看看读者要是跟我们一道,夹杂在身穿短罩衫、半截衫、短袄[18]的嘈杂人群中间,跨进大厅,会有什么样的印象。
首先,我们的耳朵会嗡嗡直响,我们还会眼花缭乱。我们头顶上是尖拱双圆拱屋顶,木雕贴面,漆成天蓝色,装饰着金色百合花图案;我们的脚下是大理石地面,黑白相间。几步开外有一根大柱子,又一根,又一根,纵向一共有七根,竖立在大厅横剖面正中,支撑着那双圆拱屋顶的七个落拱点。头四根柱子周围有几爿货摊,玻璃片儿和金属饰片闪闪发光。里面三根柱子周围放着几条橡木凳子,已被诉讼人的裤子和代诉人的袍子磨损了,磨光了。大厅四周,顺着高高的墙壁过去,门与门之间,窗与窗之间,柱与柱之间,一列塑像不见尽头,塑造的是自法腊蒙[19]以下的法国列代君王:游手好闲的国王双臂下垂,目光下视;英武好斗的国王脑袋高昂,双手高举,傲然指向天空。还有,一扇扇尖拱长窗都是五光十色的彩色玻璃;大厅的宽阔入口都是一座座精工细雕的绚丽门扉。而这一切:拱顶、柱子、墙壁、窗子、墙面板、门扇、塑像,上上下下,一片湛蓝、金黄,亮晶晶,光灿灿。我们看见的时候已经略显晦暗,到了我主纪元一五四九年,纵然杜·勃勒耳还根据传统赞美过它,其实已遭尘封,蛛网掩埋,几乎全然不见当年颜色了。
这座长方形宽阔大厅,在一月的某一日,为昏暗的天光所照射,被衣着颜色斑驳、汹涌喧嚷的群众拥入;他们顺着墙根游荡,绕着那七根柱子转悠。要是我们这样想象一下,也就大致可以对整个图景有个模糊的印象了。下面我们再来更具体地说一说这幅图景的有趣的细节。
肯定无疑,要不是腊伐雅克[20]刺死了亨利四世[21],就不会有腊伐雅克一案卷宗存放在司法宫档案室里,也就不会有他的共犯由于利害攸关,非把该案卷宗毁掉不可;从而,纵火犯也就不会别无良策,只得放火烧掉司法宫,好把档案室烧掉,而把档案室烧掉又是为的把卷宗烧掉;所以,要不是如此这般,也就不会有一六一八年那场大火。那么,古老的司法宫也就会屹立如故,而那大厅也就安然无恙了[22];那么,我就可以对读者说:您自己去看吧!咱们俩都可以免了:我免得像上述那样描写一番,您也就免得读了。——这就证明了这一新颖真理:重大事件必有估计不到的后果。
当然,十分可能,首先,腊伐雅克并没有什么共犯;其次,即使他有,他的共犯其实跟一六一八年那场大火并无牵涉。这样,失火的原因就可以有两种其他解释,都是言之成理的。第一种解释是:那颗燃烧着的大星星,一尺宽,一肘高,如大家所知,恰好在三月七日午夜以后从天上坠落,掉在司法宫上。第二种解释见于岱奥菲的这四行诗:
真是悲惨的游戏:
司法女神在巴黎,
吃了太多的辣椒[23],
自把宫殿来烧掉。
关于司法宫一六一八年火焚事件有上述三种政治的、自然的、诗的解释,不管我们怎样看待这三种解释,不幸确凿无疑的事实是失火了。由于这次火灾,更由于连续各次修复工作把幸免于火的残余也清除得一干二净,今天也就所剩无几了,法国列代君王这幢最早的住所也就所剩无几了。卢浮宫的这位长兄[24],在美男子菲利浦[25]在位之时就已经岁数不小,人们甚至到里面去寻找过国王罗伯[26]建造的、埃加杜斯[27]描述过的那些壮丽建筑物的遗迹。一切消失殆尽。圣路易“遂行其婚事”[28]的那间枢密处房屋现在怎样了?他“身穿驼毛布短袄、无袖粗呢子罩衫,上罩长外套,下登黑色皮襻鞋,同若安微[29]一起躺在铺地毛毯上”,审理案件的那座花园[30],现在下场如何?皇帝席吉蒙[31]的卧室到哪里去了?查理四世的呢?无采邑王约翰[32]的呢?查理六世[33]颁发大赦令的那座大楼梯在哪里?马塞耳当着王世子的面,杀害罗伯·德·克莱蒙元帅和香巴涅都统[34]的那块石板地呢?毁弃伪教皇贝内迪多的那些训谕的窗口——他的那些传谕使者也是从这个窗口被带出去加以丑化,身披袈裟,头戴法冠,在巴黎全城游行示众以示谢罪,——而今安在?那座大厅,它的金碧辉煌的装饰,尖拱窗户,塑像,柱子,为一块块图案刻镂所割裂的那宽阔拱顶,现在都在哪里?还有那金装玉饰的卧室呢?把门的石狮子,低着脑袋,夹着尾巴,好像所罗门座前的狮子,表现出暴力服从于公理的驯良卑顺的模样,现在又在哪里?那一座座绚丽的房门,一扇扇精致的彩色玻璃窗户呢?使得毕斯科奈特望而生畏的那房门上的镂花铁包皮呢?杜·昂席精工制造的木器,现在在哪里?……岁月流逝,人事更替,这些奇迹落到了怎样的下场?用什么来代替了这一切,代替了这样丰富的高卢历史[35]、这样珍贵的峨特艺术?代替历史的,无非是勃罗斯先生那种低矮笨重的穹隆;至于史实,我们有着关于粗壮柱子的喋喋不休的回忆,至今巴特律[36]之流摇唇鼓舌之声还在回响。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言归正传,且说名不虚传的古老司法宫的名不虚传的大厅。
那宽阔无比的长方形大厅的两头都各有其摆设:一头是那著名的大理石桌子,长度、宽度、厚度都无与伦比,见所未见,正如古老地籍册上所说“世上顶大顶大的一大块”——这样的一种说法可真叫卡岗都亚垂涎欲滴[37]!另一头是那座小教堂,里面有座路易十一自己叫人塑造的石像跪在圣处女的面前,他还把查理大帝和圣路易——他认为这两位作为法国国君是上帝言听计从的圣者——的塑像叫人抬进小教堂去放着,全然不顾搬走了之后在外面那一长串国王塑像中留下了两个空墙凹。当时,这座小教堂建造才只六年,还是崭新的。建筑得精致,雕塑得美妙,镂錾得细微深邃,这样的一种妩媚风姿正是我国峨特时代末期的特征,其后延续至十六世纪中叶,表现为文艺复兴时代仙乡异境般的幻想翕然。门楣上那透亮的小小的花瓣格子圆窗尤为杰作,纤秀而优雅,有如灿烂的抽纱花边。
大厅中间,正对大门,背靠墙壁,有一座金锦铺垫的看台。看台的专用入口就是前面讲过的那间金装玉饰的卧室的窗子。这座看台是专门为弗兰德尔御使们和其他应邀观看这次圣迹剧演出的大人物而搭起来的。
按照惯例,圣迹剧得在那张大理石桌子上面演出。一大早就为此把大桌子布置好了。大理石桌面已被司法宫书记们的鞋跟划得全是道道,现在这厚重的桌面上已经搭起了一个木架笼子,相当高,笼子顶上搭着搁板,整个大厅都看得见,到时候就充作舞台。笼子四周围着帷幕,里面就算是剧中人的更衣室。外面,一无遮掩地放着一架梯子,联结更衣室和舞台,演员进场和退场都爬梯子上下。仓促拼凑的角色、机关布景、惊人的戏剧效果,没有一样不是安排从这道梯子上场的。这是戏剧艺术和舞台装置的多么天真、多么可敬的原始创造啊!
司法宫典吏的四名什长,凡是节日或行刑之日,负责弹压地面,这时正分立在大理石桌子四角。
演出预定要到司法宫的大时钟敲响正午十二点才开始。对于演戏来说,固然晚了点,可是得迁就御使们的时间呀!
于是,这么许多观众从早晨起就在等着。这些老实巴交的爱看热闹的人中间,有许多,天刚蒙蒙亮就在司法宫前大台阶上等候,冻得直哆嗦;还有些人甚至于自称已经在门前歪斜着身子靠了一夜,为的是等着抢在头一批进去。人越挤越多,像水流满溢一般,开始沿着墙壁上涨,向柱子周围膨胀,漫上了柱顶、檐板、窗沿:建筑物的、雕塑物的一切突出部位上尽都是人。因此,群众早已厌烦,急不可耐,加之,今天一整天都可以恣意玩世不恭,随便发疯耍赖,谁的胳臂肘撞了一下,谁的钉了铁掌的鞋踩了一下,随时都吵起架来,况且,久久等待早已疲乏不堪,而群众本来就关在屋子里禁闭着,拥挤着,挤伤了,窒息了,这样,在御使们预定莅临以前很久,群众的吵闹声早已更加尖锐,更加痛苦。只听见埋怨声、咒骂声,诸如弗兰德尔人、府尹、波旁红衣主教、司法宫典吏、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公主、执棒什长、冷了、热了、坏天气、巴黎主教、丑人王、柱子、塑像、那扇关着的门、这扇关着的窗——一切的一切都骂了个遍。散布在人群中三、五成堆的学生和仆役听了大为开心;他们便不断恶作剧,不断捉弄人,在不满的人们中间瞎搅和,简直是火上加油,更增添了普遍的乖戾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