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卡门(4)
我尽量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回答她:“别说废话!我们要送你去监狱,这是命令,是无法可想的。”
我们巴斯克人的口音和西班牙人的口音有非常明显的区别,别人很好分辨。而且在西班牙人中没有一个咬得准“baï jaona”[38]这句话的音。因此卡门毫不费力就能猜出我是外省人。您知道,先生,波希米亚人没有固定的家乡,他们到处流浪,会多种语言。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住在葡萄牙、法国、西班牙外省、卡塔卢尼亚,到处都有他们的家。甚至和摩尔人、英国人,他们也能交谈,卡门的巴斯克语也讲得很好。
“Laguna,ene biholsarena,[39]我心爱的朋友,”她突然对我说,“您和我是同乡吗?”
我们的语言真是太美了,先生,在外乡听到乡音,我们会浑身发麻……(“我希望有一个外省的忏悔师。”说到这儿,那个强盗约瑟·纳瓦诺低声补充了一句。)
沉默片刻之后,他继续说下去。
“我是埃里宗多人,”我用巴斯克语回答她,我听到她讲家乡话,心里非常激动。
“我,我是埃查拉尔人。”她说。(这个地方和我们家相距四小时距离。)“我是被波希米亚人带到塞维利亚来的,我在烟厂工作想挣点钱回纳瓦尔去,回到我母亲的身边去,可怜的母亲只有我一个可依靠的人,只有一个小型的‘巴拉特查’[40],种着二十棵酿酒用的苹果树。啊!如果我能回到家乡,面对白雪皑皑的高山,那该有多好啊!他们欺侮我,就是因为我不是这个到处都是骗子和卖烂橘子的商人的地方的人;所以这些臭婆娘都来对付我,因为我对她们说,她们塞维利亚所有的‘雅克’[41],拿着刀子也吓不倒我们家乡一个戴蓝色贝雷帽、手拿‘马基拉’的小伙子。老乡,我的朋友,难道您对一个同乡姑娘一点忙都不肯帮吗?”
她在说谎,先生,她老是说谎,我不知道在这姑娘的一生中有没有说过一句真话。可是,只要她开口说话我就不由自主地信以为真。她说的巴斯克语是走腔跑调的,我却完全相信她是纳瓦尔人。其实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她的嘴和她的脸色就能知道她是波希米亚人,可是我那时已经灵魂出窍,什么都没在意,我只是想,如果西班人敢说我家乡的坏话,我也会划破他们的脸,就像她刚才对她伙伴所做的那样。总之,我就像一个喝醉酒的人,开始说傻话,并准备做傻事了。
“如果我推您,如果您跌倒了,我的同乡。”她又用巴斯克语对我说,“那么那两个卡斯蒂利亚新兵就别想再抓住我……”
说真的,我这时候已经把命令忘了,把一切都忘了。我对她说:“好吧!我的朋友,我的同乡,试试看吧,但愿山上的圣母保佑您!”
这时,我们正走过一条狭窄的小路,在塞维利亚这样的小路比比皆是。突然,卡门回过身来,对我当胸一拳,我故意仰面摔倒在地。她纵身一跳,跨过我的身子,便飞奔起来,我们只看到她的一双腿在飞快地跑。有一句形容一个人跑得快的谚语就是“巴斯克人的腿”:她的腿的确不赖……既跑得快又长得漂亮。而我呢,立刻站起来,但是把我的长枪[42]横着,挡住了两个伙伴的路,使他们没法去追。然后我也开始跑起来,他们在我后面跟着;但是要抓住她谈何容易!我们穿着带马刺的靴子,拿着马刀,扛着长枪,怎么还能跑得快!还不到我对您说这几句话的工夫,那个女犯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且,本区的所有妇女都帮她逃跑,还作弄我们,故意指东道西,让我们来回白跑了好几次,最后只得空手回到警卫室,当然没有拿到典狱长收到犯人的回单。
两个士兵,为了免受惩罚,说卡门和我说过一通巴斯克语;而且说真的,一个那么娇滴滴的小姑娘,只一拳就轻而易举地把像我这样结实的男人给打倒了,这显然不合情理。这件事非常可疑,也可以说非常清楚。当天下班时我便被革了班长的职,而且还判我一个月的监禁,这是我入伍以来第一次受罚。本来以为十拿九稳的晋升中士一事,现在也与我彻底无缘了。
在监狱中的头几天,我的心情非常沮丧;在我开始当兵的时候,我总以为自己至少能成为一名军官。我的同乡龙加、米纳,都已经当上将军了,查帕朗迦拉和米纳一样是个“黑人”,而且和他一样逃到贵国去了,他竟然也当上了上校;他的兄弟和我一样是个穷光蛋,我和他在一起玩了不知多少回网球哩。我对自己说:你入伍以来那么长时间没受惩罚,现在全完了,有了这么一个不光彩的记录,以后要想重新得到长官们的赏识,必须比以前当新兵的时候多花十倍的力气来工作!可是为什么我会受处分呢?就是为了一个取笑过我的波希米亚女无赖,而她或许这时正在城里某个角落里偷东西呢。然而我还是禁不住要想她。您相信吗?先生,我看见她逃走时穿着的那双满是窟窿眼儿的丝袜,不断在我的眼前闪现。我透过监狱的栅栏往街上张望,在所有过路的妇女中,我没有找到一个女人比得上这个小妖精的。我还不知不觉闻到了她扔给我的金合欢花的香味,花虽然已经干枯了,却仍然保持着芳香……如果世上真有什么巫婆的话,她准是其中的一个!
有一天,狱卒走进来,给我一只阿尔卡拉[43]面包。
“拿去。”他说,“这是您表妹给您送来的。”
我接过面包,心里很纳闷,因为我在塞维利亚根本没有什么表妹,我看着面包心想,也许是搞错了;但是面包香喷喷的那么诱人,我也顾不得是哪儿来的,送给谁的,打定主意把它吃了再说。正想把它切开的时候,不料我的刀子碰到了一样硬家伙。我一看,原来面包在烘烤之前,已经在面团里放进了一把英国锉刀;另外还有一枚值两块钱的金币。毫无疑问,这是卡门送来的礼物,对于他们这一民族来说,自由就是一切,他们会为了少坐一天牢而不惜放火烧掉整个城市。这个女人也真聪明,居然用这个面包骗过了看守。有了这把小小的锉刀,一个小时之内,最粗的窗栏杆也可以被锉断。有了这枚值两块钱的金币,我可以到出狱后经过的第一家旧衣店里买一套平民百姓的衣服,换下我那身制服。您知道,一个曾多次在家乡的悬崖上掏巢捉小鹰的人是不怕从至少有三十尺高的窗户跳到大街上去的。但我不想逃跑,我还有当兵的荣誉感,在我看来,开小差真是罪大恶极,我只是对她能不忘旧情而非常感动。坐牢的时候,想到外边有一个朋友还在关心你总是很高兴的,那枚金币使我有些不快,我真想还给她;但是到哪儿去找我的债主呢?我觉得这事不好办。
降级仪式举行之后,我以为不会再受什么羞辱了。可谁知还有一件丢脸的事正等着我,要我忍气吞声地去做;那就是出狱以后,我被派去像小兵一样站岗。您没法想象,一个有远大抱负的男子在这种情形下的心情。我觉得还是被枪毙了好;至少你能独自一人走在前面,一群人马跟在身后。那时候你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在注视着你。
那天我被派在上校的门口站岗,他是个有钱的青年,脾气随和,喜欢吃喝玩乐。所有的年轻军官都到他家里去,还有一些平民百姓,也有女的,据说是一些女戏子。就我的感觉来说,就好像全城的人都约好了来到他家门前来看我。上校的车子来了,车上还坐着他的随身男仆,您知道走下车来的还有谁?就是那个吉塔纳!这一次她打扮得非常妖艳,花枝招展,全身镶着金片,系着饰带,金灿灿亮闪闪的,一条连衣裙和一双蓝色的鞋子上都缀满了亮片,全身都插着鲜花,飘着饰带。她手里拿着巴斯克人用的小鼓,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两个波希米亚女人,一老一少,她们通常总是由一个年老的领着,另外还有一个老头儿带着吉他,也是波希米亚人,是来为他们伴奏的。您知道,人们常喜欢请几个波希米亚人来参加聚会,助助兴,让他们跳个罗马里舞;这是他们民族的舞蹈,还让他们玩一些其他的把戏。
卡门认出了我,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那时不知为什么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Agur laguna[44],”她对我说,“我的长官,您怎么像一个新兵似的在站岗啊!”
我还没来得及找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她,她已经进屋去了。
所有的客人都在内院[45]里,尽管人很多,我隔着栅栏几乎能看见院内所发生的一切,我听到里面传来的响板声、鼓声、笑声和喝彩的声音,有时,当她拿着鼓纵身跳起来时,我还能看见她的头。我还听见军官们对她说了许多使我脸红的话,她回答什么,我不得而知。我想,就是从这天起我才开始真正爱上她的。因为有三四次,我真想冲进内院去,用我的军刀,捅穿那些向她献殷勤的轻浮男子的肚子。我痛苦地熬了一个小时;这时那些波希米亚人出来了,还是用车子把他们送回去。卡门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用她那双您所熟悉的眼睛看了看我,低声说道:
“老乡,如果爱吃油炸鱼,你可以去蒂亚纳,找里拉·帕斯蒂亚。”
她一头钻入车子,敏捷得犹如一头小山羊。车夫赶打着骡子,带着这群欢乐的人不知去哪儿了。
您一定会猜到,下岗以后,我就去了蒂亚纳;但首先我刮了刮胡子,刷子刷衣服,就像去参加阅兵典礼的日子那样。她果然在里拉·帕斯蒂亚家里,他是卖油炸鱼的,也是波希米亚人,黑得像个摩尔人,好多市民都喜欢到他那儿去吃油炸鱼。特别是,我深信,自从卡门在这儿落脚以后,来吃的人更多了。
“里拉。”她一看见我就说,“我今天什么事都不干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46]。走,老乡,我们去散散步吧。”
她用头巾裹住脸,我们来到街上,不知该去哪儿。
“小姐。”我对她说,“我想我该谢谢您在我坐牢时还给我送来礼物。我把面包吃了,锉刀可以用来锉我的长枪,我把它留下作为您给我的纪念品;但是钱,我还给您。”
“怎么!你还把钱留着!”她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不过这样也好,我正缺钱花!但管它呢,走路的狗是不会饿死的[47]。好,去把钱吃掉,算你请客。”
我们又折回塞维利亚城;走到蛇街的街口,她买了一打橘子,叫我用手帕包着。走了没多远,她又买了一只面包,一些香肠,一瓶芒扎尼拉酒,最后走进一家糖果店,掏出我还给她的金币,以及她口袋里的另外一枚金币和几枚银币往柜台上一扔。然后要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我只有一枚银币和几枚铜币,都给了她;为自己只有这一点点钱而感到很惭愧。我真怀疑她要把整个铺子都买下来,她尽挑最好、最贵的东西买,什么甜鸡蛋黄、牛轧糖、糖渍水果等等,直到把所有的钱花光为止。我只好用几只纸袋将这些东西装起来。您也许知道冈底雷约街,那儿有一尊唐·佩德罗国王的头像[48],它本该使我产生许多联想。我们在那条街的一座旧屋前停了下来,她走进过道,敲了敲底楼的门。一个波希米亚女人,模样活像魔鬼的门徒,来替我们开了门。卡门用罗马尼语对她说了几句,那个老太婆先是咕噜了一阵。为了使她闭嘴,卡门给了她两只橘子,一把糖果,还让她尝了几口酒,然后卡门为她披上斗篷,把她送出门口,随后,她插上了门闩。当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她便开始像一个疯子似的又跳又笑,嘴里唱着:“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密[49]。”
我呢,站在屋子的中间,手里拿着一大堆买来的东西,不知往哪儿放。她将这些东西都扔在地上,并跳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对我说:“我偿还我的债,我偿还我的债!这是加莱[50]的规矩!”啊!先生,那一天,那一天有多美啊!……我一想起那一天,我就忘了还有第二天。
强盗约瑟·纳瓦诺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沉默了片刻,然后又点了一支雪茄,继续说下去:
我们在一起度过整整一天,又是吃又是喝,还干别的事。当她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吃饱了糖果之后,又抓了几把放进老太婆的水壶里,说是给她做果汁饮料;还把甜鸡蛋黄压碎,扔到墙壁上说:“免得苍蝇来打搅我们。”总之一切坏事蠢事她都干得出来;我说很想看她跳舞,但是到哪儿去弄响板呢?她马上把老太婆唯一的一只盘子敲碎,敲打着这些陶瓷碎片跳起罗马里舞,跟打着乌木或象牙响板别无两样。我可以向您保证和这个姑娘在一起,是不会感到寂寞的。夜幕降临了,我听到了召唤归营的鼓声。
“我得归队集合了。”我对她说。
“归队?”她很轻蔑地说道:“难道你是个黑奴,听人随意摆布的?你真像只金丝雀,穿的衣服像[51],脾气也像,去吧!胆小鬼!”
我于是便留了下来,准备回去受罚。
第二天早晨,是她提出我们该分手了。
“听着,亲爱的约瑟。”她说,“我对你的债算是偿清了吧!根据我们的规矩,我并不欠你什么,因为你是个外族人。但你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我喜欢你,现在我们两讫了,再见吧。”
我问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
“等你不再那么傻的时候。”她笑着回答。
然后,她用略微正经一些的口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