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卡门(3)
可惜,我们不一会儿就受到了打搅;门突然被撞开,一个男子走了进来,他披着一件褐色大衣,只露出一双眼睛,厉声斥责那位波希米亚姑娘,我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但是他的声调让人感到他非常恼火,看到他,那个吉塔纳女人既不惊讶也没有生气,只是迎上前去,滔滔不绝地向他叙述着什么,用的就是刚才当着我的面对孩子说的语言;我只听懂“Payllo”这个字,重复了好几遍,我明白在波希米亚语中这个字是指外族人,我猜想,他们是在说我,看来我要遇到麻烦了。我的手已经抓住一把椅子的脚,正暗暗捉摸什么时候该将这把椅子扔向那个不速之客。那个人粗暴地推开波希米亚姑娘,向我走来,接着又后退一步,叫道:“啊,先生,是您啊!”
我对他看了看,认出他就是我的朋友唐·约瑟。这时候我真有点后悔当初没让人把他抓去绞死。
“啊,是您,我的好汉!”我尽量强作笑容大声说道,“您打断了这位小姐,她正要告诉我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情哩。”
“总是这一套!非让她改改不可。”他咬牙切齿地说,并朝她狠狠地瞪了一眼。
然而,波希米亚姑娘还在继续用她的语言向他讲述什么,渐渐生气了;她眼睛充血,面目狰狞,绷紧着脸,还拚命跺脚,看样子她是在逼迫他干一件事,而他还在犹豫不决。什么事,我已看明白,她的小手快速地在她的脖子下面左右移动,分明是抹脖子的意思,我怀疑多半是指我的脖子。在这滔滔不绝的谈话中,唐·约瑟只是斩钉截铁地回答两三个字,于是那个波希米亚女人极其鄙夷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走到屋角盘膝而坐,并挑了一只橘子,剥着吃起来。
唐·约瑟拉住我的手臂,打开门,把我带到街上,我们默默无语地走了两百来步。然后,他伸手指了指前方说:
“一直向前走,您就会看到那座桥了。”
他说着转过身,很快走远了。我怏怏地回到小客栈,心情很不好;最糟糕的是,脱衣服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表不见了。
经过慎重考虑之后,我不打算第二天去要回我的表,也不想请市长派人去帮我找回来。我完成了有关多明我会藏有的手稿的研究工作,便动身去了塞维利亚。在安达卢西亚逗留了几个月以后,我想回到马德里去,但得再次经过科尔多瓦,我不打算在那儿久住,因为我对那个美丽的城市和瓜达尔基维尔河上的浴女们已经产生了反感,不过我得去拜访一些朋友,办一点事情,所以我不得不在那个伊斯兰亲王们的古都[24]住上三四天。
我回到多明我会修道院,一位神父张开双臂欢迎我,他对我研究蒙达遗址一直很感兴趣,这位神父大声对我说:“啊,感谢上帝!亲爱的朋友,欢迎您。我们还以为您已不在人世了哩,而我,现在对您说话的我,为了拯救您的灵魂,不知念了多少次《天主经》和《圣母经》,当然我毫不后悔。您居然没被杀死,因为我们都知道您遭到了抢劫。”
“怎么回事?”我惊讶地问道。
“是的,您知道,那只精致的表,从前您在图书馆的时候,每次当我们对您说该去听唱诗时,您就拿出来按响报时。现在好了!这只表找到了,他们会还给您的。”
“也就是说,”我很窘迫地打断他的话,“我那只遗失的表……”
“强盗被抓住了,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为了抢劫别人的一个小钱而不惜向一个基督徒开枪的家伙,所以我们都吓坏了,担心他已经把您杀了。我和您一起去市长那儿,领回您那只漂亮的表;这样,您回去可不能说西班牙的司法部门不尽职了!”
“说实话,”我对他说,“我宁肯失去我的表,也不愿去法官那儿作证,吊死一个可怜的家伙,尤其是因为……因为……”
“哦!请别担心,已经有人控告他了,人们不会把他吊死两次的。我说吊死他,还说错了哩,偷您东西的小偷是西班牙的末等贵族,所以定在后天被施绞刑[25],决不赦免,您看像他这样的强盗,多一件盗案少一件盗案都改变不了对他的刑罚了。如果他只抢东西,那倒要感谢上帝了,但是他已犯过好几起凶杀案,一次比一次残酷。”
“他叫什么名字?”
“我们这儿的人都叫他约瑟·纳瓦诺;但是他还有一个巴斯克名字,发音很怪,您、我都读不上来。我说,这人值得一看。既然您喜欢了解各国的习俗,您就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去看看在西班牙,坏蛋们是怎样离开这个世界的。他现在在小教堂里,马尔蒂内神父可以带您去那儿。”
我那位多明我会神父执意要我留下来看看这“引人注目的绞刑”,我无法拒绝。我去看望了这个囚犯,带了一包雪茄烟,我希望他能原谅我的冒昧。
我被带到唐·约瑟的身边,这时他正在吃饭;他冷冷地对我点了点头,并很有礼貌地感谢我带给他礼物。我把烟递在他手里,他数了数,挑了几支,把剩下的还给我,说他不需要那么多了。
我问他,要不要让我花点钱或通过我几个朋友的关系,减轻他一些痛苦。他先耸了耸肩,苦笑了一下;然后又改变了主意,请求我为他做一台弥撒,拯救他的灵魂。
“您是不是愿意。”他怯生生地说,“您是不是愿意。同时为另一个曾经伤害过您的人加做一台?”
“当然可以,朋友。”我对他说,“但是我想,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人伤害过我呀?”
他握住我的手,很庄重地摇了摇,沉默了片刻,接着又说道:
“能不能再请您帮个忙?您回国的时候,也许要经过纳瓦尔省,至少您得从维多利亚[26]过,那儿离纳瓦尔不远。”
“是的。”我对他说:“我肯定要经过维多利亚;但是我也可以绕道去潘普洛纳[27],为了您,我想我很乐意绕这个圈子。”
“好吧!如果您去潘普洛纳,可以看到许多您感兴趣的事……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我把这枚勋章给您(他指了指挂在脖子上的一枚银质勋章),请您用一张纸把它包起来……”他停顿了一下,竭力控制住激动的心情……“请您把它交给,或者托人把它交给一位善良的太太,地址我过一会儿告诉您——请您告诉她我死了,但不要对她说我是怎么死的。”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和他一起呆了半天。下面这个悲惨的故事就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三
他这样说道:我出生在巴兹坦谷地的埃里宗多,我的名字叫唐·约瑟·里扎拉朋戈瓦。先生,您对西班牙的情况很了解,您从我的名字中可以看出,我是巴斯克人,而且是一个老基督徒,我姓中的这个“唐”[28]是名副其实的;如果我在埃里宗多,我还能拿出写在羊皮纸上的家谱给您看哩。家里人要我进教会,他们让我受教育,但是我没有好好用功,我太爱玩网球[29]了,我的一生就是毁在这上面的,我们纳瓦尔人一旦玩上网球就什么也不顾了。有一天,我赢了,一个阿拉瓦省的小伙子故意和我找碴儿;我们抄起马基拉[30]打了一架,我又赢了,但是这次我不得不离开了家乡。路上我遇到一些龙骑兵,便加入了阿尔芒扎轻骑兵的队伍,我们山区的人,对当兵这一行学起来很快。不久我便成了轻骑兵队队长,他们答应可以让我晋升为中士,可就在这时,我很不幸被派去看守塞维利亚的卷烟厂。如果您到过塞维利亚,您肯定看到过那幢高楼,在城墙外,靠近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地方。那扇工厂的大门和大门口的警卫室至今还在我的眼前。西班牙士兵值勤的时候,不是玩牌,就是打瞌睡;而我呢,作为一个真正的纳瓦尔人,总是想找些事干干。有一次我正在用黄铜丝做一根链条,用来系在火铳的通针上,突然,同伴们叫了起来:“钟声响了,姑娘们要回厂上班啦!”您知道,先生,厂里有四五百女工,在一个大厅里卷雪茄,没有“二十四[31]”的允许,男人是绝对不准进那儿的,因为天热的时候,她们的穿着很随便,尤其是年轻姑娘们。女工们吃完午饭回厂的时候,不少小伙子都要去看她们经过,千方百计向她们献殷勤;姑娘一般很少会拒绝一条绸面纱那样的礼物的。想垂钓的人,只要弯下身子就能捡到鱼。当别人忙着看女人的时候,我还是坐在我的靠门边的凳子上,我那时还很年轻,总是在想念家乡。我不相信不穿蓝裙子、没有两条发辫垂到肩上[32]的姑娘,会有漂亮的脸蛋;而且安达卢西亚的姑娘使我害怕,我还不习惯她们那种脾气:老是开玩笑,从来没有一句正经话。所以,我还是专心致志打我的链条;这时,我听到一些市民在叫:“瞧,吉塔纳来啦!”我抬起头来便看见了她。这天是星期五,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日子;我看见了您也认识的卡门,几个月以前我就是在她那儿遇到您的。
她穿着一条非常短的红裙子,露出满是破洞的白丝袜,一双小巧玲珑的摩洛哥式的红皮鞋,上面系着火红色的缎带。她撩开头纱,露出双肩,以及别在衬衣上的一束金合欢花,嘴角上还衔着另外一朵金合欢花。她扭着腰肢往前走,活像科尔多瓦养马场里的一匹小母马。在我的家乡,看见这身打扮的女人走过,大家都会划十字的;可是在塞维利亚,每一个人对她这副模样都会说上几句打情骂俏的恭维话。她对这些话对答如流,一面使着媚眼,拳头叉在腰上,就像一个真正的波希米亚女人那样淫荡无耻。起先,我并不喜欢她,便重新干我的活儿。但是,她像所有的女人和猫一样,你叫她她不来;你不叫她她反倒来了;她走到我面前停下,对我开了腔。
“老兄,”她用安达卢西亚人的方式对我说,“能把那根链条送给我去系在保险箱的钥匙上吗?”
“这是我用来系在我的火铳通针上的。”我回答。
“你的火铳通针!”她笑着大声说,“啊,这位先生,原来是绣花的,既然他需要别针!”[33]
所有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我感到自己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喂,我的心肝。”她接着又对我说,“请给我量七尺黑花边,做一条头纱,我心爱的卖别针的!”
说着,她拿起衔在嘴里的金合欢花,用拇指对着我一弹,正好打中我的眉心。先生,这一下就像子弹打中了我一样……我简直无地自容,像木头似的呆呆地站着。她走进工厂以后,我看见那朵花就掉在我两脚之间的地上;我那时不知中了什么邪,竟趁着伙伴们不注意时把花捡了起来,飞快地把它当做宝贝似的藏进我的上衣口袋里。这是我做的第一件蠢事!
两三个小时以后,我还在想这件事;这时,一个看门人气喘吁吁,慌慌张张地跑进警卫室,对我们说,卷烟厂的大厅里有一个女人被杀了,得派一个卫兵去。中士叫我带上两个人去那儿看看。我带人上了楼,谁知道,当我进入大厅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三百个光穿着衬衣或是跟光穿衬衣差不多的女人;她们大喊大叫,手舞足蹈,乱作一团,喧嚣声响得连天上打雷都不会听到。一边,有一个女工仰面倒在地上;她浑身是血,脸上有一个“×”形的伤口,是被人用刀子划的;有几个好心肠的女工正忙着在救护她。在受伤者的对面,我看见卡门被五六个女工抓着,那个受伤的女人大声哭喊着“让我做忏悔!让我做忏悔吧,我快要死了!”卡门则一声不吭,她咬紧牙关,眼睛像一条变色龙似的滴溜溜打转。“出了什么事?”我问。所有的女工同时向我陈述,我好不容易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事情大概是这样的:那个受伤的女人吹嘘口袋里有好多钱,足以在蒂亚纳市场买下一头驴子。“怎么,”多嘴快舌的卡门说,“你有了一把扫帚[34]还不够吗?”那个女人被这种挑衅激怒了,也许是因为这句话触犯了她的心病,便回答说她还好不是波希米亚人也不是撒旦的教女,根本不知道怎么用扫帚;而卡门希达小姐呢,市长先生不久便会带着她去散步,后面再跟上两个听差为她驱赶苍蝇,这时候她便会认识她的驴子了[35]。“那好,”卡门说,“我先在你的脸上为苍蝇划一道饮水槽[36],我还想在上面划些方格子哩。”就这样,嚓!嚓!她抓起切雪茄的刀在她的脸上划了个圣安德烈十字[37]。
案情很清楚;我抓住卡门的手臂,很客气地对她说,“大姐,得跟我走一趟了。”她瞧了我一眼,好像认出了我;但是她用一种听天由命的神情对我说:“好,我们走吧,我的头巾在哪里?”她把头巾裹在头上,只露出一只大眼睛,随后像绵羊那样温顺地跟着我带去的那两个兄弟走了。到了警卫室,中士说案情很严重,必须把她关进监狱;而带她去监狱的差使又落在我的头上。我让她走在两个龙骑兵中间,自己走在后面,正如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班长应该做的那样。我们开始向城里进发。起先那个波希米亚女人还默不作声,但一走进蛇街——您是知道这条街的,弯弯曲曲,真像条蛇,她先是拉下头巾披在肩上,好让我看见她那迷人的小脸蛋,并且尽可能地转过头来,对我说:
“长官,您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带到监狱里去,可怜的孩子。”我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回答她;一个优秀的士兵对一个囚犯说话时理应如此,尤其是对一个女犯。
“啊呀!那我怎么办啊?长官大人,可怜可怜我吧,您那么年轻,又那么和气!……”然后她压低嗓门对我说,“让我逃吧,我给您一块巴尔·拉希,它可以让您得到所有女人的爱。”
先生,“巴尔·拉希”是一块磁石;据波希米亚人说,只要懂得使用秘诀,就可以用它来施展魔法。比如把它磨成粉放进一杯白葡萄酒中给一个女人喝下去,她便会百依百顺。